第7章 红葫芦1

妞妞只要走出家门,总能看见那个叫湾的男孩抱着一只鲜亮的红葫芦泡在大河里。只要一看到湾,她便会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爬上篱笆的黄瓜蔓,或扭到另一边去看那棵小树丫丫上的一只圆溜溜的鸟巢,要不,就仰脸望大河上那一片飞着鸽子的清蓝清蓝的天空。但耳边却响着被湾用双脚拍击出的闹人的水声。临了,她还是要用双眼来看泡在大河里的湾,只不过还是要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明确地做出来。

妞妞对这个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唯一了解的一点是:这男孩的父亲是这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骗子。

大河又长又宽。她家和他家遥遥相望。河这边,只有她们一家,而河那边也只有他们一家。这无边的世界里,仿佛就只有这两户孤立的人家。

大河终日让人觉察不出地流淌着,偶尔会有一只远方来的篷船经过,咿呀咿呀的橹声,把一番寂寞分明地衬托出来后,便慢慢地消失在大河的尽头了。

正是夏天,两岸的芦苇无声地生发着,从一边看另一边,只见一线屋脊,其余的都被遮住了。

每天太阳一升起,湾就用双手分开芦苇闪现在水边。他先把那只红葫芦扔进水里。然后,往身上撩水。水有点凉,他夸张地打着寒噤,并哆哆嗦嗦地仰空大叫。

然后跃起,扎入水中,手脚一并用力,以最大的可能把水弄响。

碧水上,漂浮着的那只红葫芦,宛如一轮初升的新鲜的小太阳。

这地方上的孩子下河游泳,总要抱一只晒干了的大葫芦。作用跟城里孩子用的救生圈一样。生活在船上的小孩,也都在腰里吊一只葫芦,怕的是落水沉没了。大概是为了醒目,易于觉察和寻找,都把葫芦漆成鲜艳的红色。

红葫芦就在水面上漂,闪耀着挡不住的光芒。

湾用双手使劲拍打水,激起一团团水花。要不就迅捷地旋转身子,用手在水上刮出一个个圆形的浪圈。那升腾到空中去的水,像薄薄的瀑布在阳光下闪着彩虹。

妞妞禁不住这些形象、声音和色彩的诱惑。她只好去望水,望“瀑布”,望赤着身子的湾和红葫芦。

湾知道河那边有一双眼睛终于在看他。于是,他就拿出所有的本领来表现自己。

他赤条条地躺在水面上,一只胳膊压在后脑勺下,另一只胳膊慵懒地耷拉在红葫芦的腰间,一动不动,仿佛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睡熟了。随着河水的缓缓流动,他也跟着缓缓流动。

妞妞很惊奇。但不知道是惊奇这河水的浮力,还是惊奇湾凫水的本领。

风向的缘故,湾朝妞妞这边漂过来了。岸上的妞妞俯视水面,第一回如此真切地看到了湾。她的一个突出印象便是:湾是一个不漂亮的、瘦得出奇的男孩。

湾似乎睡透彻了,伸了伸胳膊,一骨碌翻转身,又趴在了水面上。他看了一眼妞妞。他觉得她已经开始注意他。他往前一扑,随即将背一拱,一头扎进水中,但却把两条细腿高高地竖在水面上。

妞妞觉得这一形象很可笑,于是就笑了——反正湾也看不见。

一只蜻蜓飞过来,以为那两条纹丝不动的腿为静物,便起了歇脚的心,倾斜着身子,徐徐落下,用爪抱住了其中一个脚指头。

湾感到痒痒的,打一个翻身,钻出水面,然后把脑袋来回一甩,甩出一片水珠,两只眼睛便在水上忽闪闪地发亮。

这一形象便深深地印在了妞妞的脑子里。

他很快乐地不停地喷吐着水花。

妞妞便在河岸上坐下来。

他慢慢地沉下去,直到完全消失了。

妞妞在静静的水面上寻觅,但并不紧张,她知道,他马上就会露出水面来的。

但他却久久地未再露出水面来。

望着孤零零的红葫芦,妞妞突然害怕起来,站起身,用眼睛在水面上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搜寻。

依然只有红葫芦。

大河死了一般。

妞妞大叫起来:“妈——妈——”

后面茅屋里走出妈妈来:“妞妞!”

“妈——妈——”

“妞妞,你怎么啦?”

“他……”

近处的一片荷叶下,钻出一张微笑的脸。

妞妞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还想大叫的嘴巴。

“妞妞,你怎么啦?”妈妈过来了,“怎么啦?”

妞妞摇摇头,径直往家走……

一连好几天,湾没有见到妞妞再到水边来,不论他将水弄得多么响,又叫喊得多么尖利。终于感到无望时,湾便抱着红葫芦游向原先总喜欢去的河心小岛。

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岛。

在此之前,湾能一整天独自待在小岛上。谁也说不清楚他在那里干什么。

妞妞没有再到河边来,但每天总会将身子藏在门后边,探出脸来望大河。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湾喜欢她能出现在河边上。

又过了几天,当湾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无声地游向小岛时,妞妞拿了一根竹竿走向了河边。

妞妞穿一件小红褂儿,把裤管挽到膝盖上。

湾坐在河对岸,把红葫芦丢在身旁,望着妞妞。

妞妞一直走到水边,用竹竿将菱角的叶子翻起,那红艳艳的菱角便闪现出来。她用竹竿将菱角拨向自己。然后将红菱采下。但大多数菱角都长在她的竹竿够不到的地方。她尽量往前倾斜身子伸长胳膊,勉强采了几只,便再也采不到了。

湾把红葫芦抛进水中,然后轻轻游过来。

妞妞收回竹竿望着他。

他一直游过来,掐了一片大荷叶。然后专门寻找那些肥大的菱角,将荷叶翻过来,把一只只弯弯的两头尖尖的红菱采下来放在荷叶里。不一会儿工夫,那荷叶上便有了一堆颜色鲜亮的红菱。他又采了几只,然后用双手捧着,慢慢朝妞妞游过来。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地露出了水面,站在了妞妞的面前。

他确实很瘦,胸脯上分明排列出一根根细弯的肋骨来。他不光瘦,而且还黑。黑瘦黑瘦。

他朝妞妞伸出双臂。

妞妞没有接红菱。

他便把红菱轻轻放在她脚下,然后又亮着单薄的脊背,走回到大河里。

妞妞一直站着不动。

妞妞慢慢蹲下身去,用双手捧起荷叶。

她眼里便充满感激。

“妞妞——”

妞妞没有答应妈妈。

“妞妞——”妈妈向这边找过来了。

妞妞犹豫不决地望着手中的红菱。

“妞妞,你在哪儿呢?”

妞妞把红菱放到原处,转身去答应妈妈:“我在这儿!”

“妞妞,回家啦,跟妈妈到外婆家去。”

妞妞爬上岸,掉头望了一眼湾,低头走向妈妈。

回家的路上,妞妞问妈妈:“他爸真是大骗子吗?”

“你说谁?”

妞妞指对岸。

“他爸已关在牢里三年了。”

妞妞回头瞥了一眼大河,只见湾抱着红葫芦朝小岛游去……

妞妞还是天天到大河边来。

湾尽可能地施展出大河与自己的魅力,以吸引住妞妞,并近乎讨好地向妞妞做出种种殷勤的动作。

天已变得十分炎热了。每当中午,乌绿的芦苇,就都会晒卷了叶子。躲在阴凉处的纺织娘,拖着悠长的带着金属般的声音,把炎热和干燥的寂寞噪得更浓。七月的长空,流动的是一天的火。

水的清凉,诱得妞妞也直想到水中去。

“你怎么总在水里呢?”妞妞问湾。

“水里凉快。”

“真凉快吗?”

“不信,你下水来试试。”

妞妞爬上岸,见妈妈往远处地里去了,便又回到水边:“水深吗?”

“中间深,这儿全是浅滩。”湾从水中站起来,亮出肚皮向妞妞证实这一点。

芦苇丛里钻出几只毛茸茸的小鸭。它们是那样轻盈地凫在水上。它们用扁嘴不时地喝水,又不时地把水撩到脖子上,亮晶晶的水珠在柔软的茸毛上极生动地滚着。一只绿如翡翠的青蛙受了风的惊动,从荷叶上跳入水中,随着一声水的清音,荷叶上滴滴答答地滚下一串水珠,又是一串柔和的水声。

大河散发着清凉。

大河深深地诱惑着妞妞。

妞妞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由于水引起的兴奋,显得更加红了。

湾在水中,最充分地表露着水给予他的舒适和惬意。

妞妞把手伸进水中,一股清凉立即通过手指流遍全身。

“下来吧,给你红葫芦。”

妞妞拿不定主意。

“别怕,我护着你!”

妞妞动心了,眼睛一闪一闪地亮。

湾走过来,捧起水浇在仍在徬徨的妞妞身上。

妞妞打了一个寒噤,侧过身子。

湾便更放肆地朝她身上又泼了一阵水。

妞妞便害臊地脱下小褂儿,怯生生地走进水里。

她先是蹲在水中,随后用双手死死抓住岸边的芦苇,躺在水上,两腿在水上胡乱扑腾,闹得水花四溅。

水确实是迷人的。妞妞下了水,就再也不愿上岸了。

湾便有了一种责任,不再自己游泳,而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对妞妞的保护上。

水,溶化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陌生和隔膜。

他们或一起在芦苇丛里摸螺蛳,或在浅水滩上奔跑、跌倒,或往深处去一去,让水一直淹到脖子,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

大河异常安静。两颗脑袋长久地、默默地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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