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弓2

小提琴家急急忙忙地从箱底翻出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衣服,帮黑豆儿穿上,又用他那瘦弱的身躯背起孩子,送他到医院包扎好伤口。他不由分说地让孩子暂且居住在他家,等待孩子的伯父回来。他用心地抚慰着尚未从惊恐中平静下来的黑豆儿。他让黑豆儿躺着别动,床头小柜上堆满了食品和水果。

黑豆儿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然而,第四天傍晚,黑豆儿却突然不见了。只有那把弓还靠墙放着。

小提琴家四处寻找,也未见踪影,心里十分焦急和担忧:这孩子身无分文,伤还没好,跑到哪儿去了?有人说:“甭找了,这孩子呀,八成溜了!”

小提琴家听了很反感:“你怎么能说他是溜了呢?”

“他不溜,拿什么赔人家棉絮呀?”

“你们了解这孩子吗?你们根本不了解!不了解就别说!”

可是两天过去了,也没见黑豆儿再回这儿。

在一座大楼后的安静马路边,搭着几个类似黑豆儿和伯父住的棚子,那是外地来京贩卖东西的人临时下榻的地方。头缠纱布的黑豆儿躺在一间被主人遗弃了的棚子里。他不想在小提琴家的家里这么待着,还让人家伺候。他长了这么大,何曾让人伺候过?他不好意思再这样住下去了。

“孩子,你饿了吗?”第二天中午,有一个善良的、穿着一身油腻衣服的老大爷抓着黑豆儿的手说。

黑豆儿无力地摇摇头。

“走呀!孩子。”老人又拉了他一把。

黑豆儿不由自主地跟随他去了。

在一家挂着金色大牌子的饭店门口,老大爷停住脚步,朝里望了望,便往里头走去。等他再回过头来时,只见黑豆儿早已挺直腰杆离开了他。

“喂!——”

黑豆儿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我要自己挣饭吃,自己挣饭吃!”黑豆儿直朝小提琴家住的那幢楼走去。

他敲开了门。正在焦虑之中的小提琴家一见黑豆儿,急忙抓住他的手:“哪儿去了?哪儿去了?有人说你溜了,我说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说我溜……溜了?”黑豆儿很伤心,咬着厚嘴唇,眼里涌起泪花;但那火辣辣的目光仍然透过泪幕迸发出来,“我赔,我赔……我拿人赔!”

小提琴家懊悔不该将这话说给孩子听,赶紧安慰他:“哎!人家就随便说说,你干吗当真?”

“我不会走的,用棍子打我,我也不会走的,我要在这儿等大伯回来,我们要挣钱赔人家!”

“我知道,我知道。”

孩子抓起那把弓。

“干吗?”

“弹棉花。”

“你这不是胡来吗!病没好,饭没吃,天又这么热,还弹什么棉花!”他想从黑豆儿手中把弓夺下。

黑豆儿却执拗地抓着弓走了。不一会儿,楼下响起黑豆儿沙哑的叫声:“弹棉花啰!弹棉花啰——”

小提琴家抱着一大包棉絮,吭哧吭哧地跑到楼下,站到孩子面前:“我弹!”

黑豆儿疑惑地望着他。

小提琴家不由分说,将棉絮铺到那块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弹吧!”

“这……这是新棉絮?”

黑豆儿没有动手,仍然望着他。

“我愿意!”

“叔叔!”黑豆儿顿时泪水盈眶。

他挥起了棒槌:砰!砰!……

弦下的棉花像银色的细浪一般跳跃着……

晶亮亮的泪珠,顺着黑豆儿的鼻梁不住地滚落下来。

此后,那些曾送来棉絮而未得到被套的人家,大多压根儿就不出面查问此事,弄得黑豆儿都无法寻找到他们。

那天,黑豆儿终于碰上了一位曾送来棉絮的老大娘,掏出这几天挣来的钱要赔她。而老大娘一口咬定她根本就没送过什么棉絮。“是您的,我认识您。”“你看错人了,孩子。”大娘拍了拍他的脑袋,像逃跑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院墙那边是座小学校,往日,淘气的孩子们很欺负乡下孩子,就从那边朝他抛石子,现在却从墙那边伸过来根自来水管。孩子们想:夏天天热,黑豆儿弹棉花累了,可以喝上几口清凉的水!

那些有空闲的老奶奶,还时常过来给黑豆儿帮忙,给他篦棉花,网线线。

这里是好几个大机关的所在地,不知是哪位当官的路过这里,偶然看到一地灰烬,问明情况后,当即走到黑豆儿面前,拍了拍他那沾满棉絮的脑袋,又立即派人弄来一些木料和油毡,重新搭了一个小棚子。

“世上还是好人多!”人们说。

又过了些日子,伯父回来了,新落成的“弹棉花铺”又开始了正常营业。

小提琴家无意中发现一件事:那块挂在白杨树上的牌子上的加工费由原先的两元改成了一元五角。他问黑豆儿的伯父:

“谁让改的?”

“黑豆儿。”

“为什么呢?一切烧得精光,现在不是正需要吗?”

伯父捋了捋缠绕在弦上的棉絮说:

“这孩子觉得欠了大伙那么多……”

小提琴家豁然明白了。他竭力想赞扬孩子一番,终因言辞苍白无力,而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便不住地拍着这个微微驼背的农民的肩。

六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小提琴家举行独奏音乐会。他将黑豆儿带进一个宏大高深、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厅,将他安排在一个最理想的位置上。

最后一支独奏曲的名字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

小提琴家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演奏开始了。不一会儿,他便如痴如醉地沉湎在音乐里。随着身体的摆动,他那油亮的头发在灯光下跳动着光点。眼睛眯缝着,灯光照出,他的眼圈是湿润的。灵巧有力的弓在琴弦上滑动、跳跃、颤抖,时缓时急,时而突然停止,用手指钩出一串扣人心弦的音符。小提琴向人们倾诉一个孩子的不幸遭遇;一个纯洁的少年,似乎在橘黄色的柔光中出现了。迷人的音乐将人们引向了一个崇高、圣洁、美好的境地。小提琴家被自己的琴声所感动,泪光闪烁……

人们被这充满情感的音乐所感染,屏声谛听。大厅静如月光下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只有那轻柔、委婉、缠绵、深沉的提琴声。

黑豆儿却抵抗不住一天劳动的沉重疲倦,歪着脑袋,在金丝绒软椅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直到大厅里响起暴雨般的掌声,他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回家的路上,黑豆儿问:“叔叔,你拉的什么呀?人家那样拼命地拍手。”

“你没听出来吗?”

“我困了,睡着了。”黑豆儿感到羞愧,低下了头。

小提琴家抚摩着他的肩说:“豆儿,你还应该继续读书。”

“嗯。”黑豆儿说,“等攒足了钱,我还要上学,我大伯也这么说的。”

夏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春天来到了。不知为何,近来,小提琴家的心里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落感。

黑豆儿快要回浙江老家了。

当听说他们马上要去买火车票之后,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不时地走上阳台,看看黑豆儿还在不在。

他终于把黑豆儿的伯父叫到一边,说出了埋藏心里许多日子的话:“我想把这孩子……留下!”

“把他留下?”大伯愣住了,用那对混浊的眼睛望着他。

“是的。”他平静地点点头。

大伯不吱声了。乡下穷,黑豆儿能留在城里,这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沉默了很久,他说:“你等等,你等等。”

他走进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走到小提琴家面前,搓着手说:

“这孩子硬是不吱声,你让他想想吧。晚上再告诉你,行吗?”

天黑了,仍不见大伯来,小提琴家急不可待地又走下楼,走向小棚子,远远听见黑豆儿在说话:

“大伯,别说啦!拉琴的叔叔可是个大好人,我长大了绝不忘记他,可……可我不留下!”

“乡下日子苦死了!”

“……”

“你就留下吧!豆儿,大伯会常来看你的!”

“不!”孩子说,“我要回老家去,清明我还要给爸爸妈妈上坟,我能养活自己……”

一片沉寂,只有黑豆儿微弱的抽泣声。

小提琴家用手捏了捏鼻梁,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小棚子……

这一天终于不可抗拒地来到了:晚上,黑豆儿就要与这座城市告别。小提琴家将他和伯父请到家中吃了一顿饭。

饭后,黑豆儿红着脸说:“叔叔,明天我和大伯就要上路了,我和大伯都想再听一次你拉琴。”

憨厚的大伯不住地搓着手。

“行,行啊!”

小提琴家又拉了一遍《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上一回,黑豆儿在睡梦中错过了。

演奏结束后,黑豆儿说:“以后,你在收音机里再拉给我们听吧!”

分别时,小提琴家忽然向黑豆儿和他的大伯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从你们手上买件东西。”

黑豆儿和大伯都感到困惑,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做个纪念。”

黑豆儿和大伯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着小提琴家。

“想买你们一把弓。”

黑豆儿看着大伯。

大伯说:“那弓是我做的,不值几个钱,你喜欢,送你一把就是了。”

“我要豆儿用的那把,行吗?”

还未等大伯说话,黑豆儿就立即跑到楼下,很快取来了那把已被汗水浸得红亮亮的弓,将他交给了小提琴家。

小提琴家看了看弓:“很棒,我要将它挂在墙上。”他对黑豆儿说,“你就不想从我这里取一样东西做个纪念吗?”

黑豆儿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小提琴家。

“你看一看,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随便哪一件,你都可以要。”

黑豆儿看到墙上挂了一排小提琴的弓,目光就停下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问:“我能要一把你的弓吗?”

“当然可以。”

于是,黑豆儿就从十几把弓中挑了一把他最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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