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席面

事情的起因,同知大人家中摆宴,缺了肉,让柳家肉铺送点去。

柳屠切好肉之后,看到同三不在身边,接着就发了一通大火。

同三提着肉,忙不迭拿起肉往府衙方向跑去,其实也不多,也就十几斤。不过有的时候,买卖关乎脸面,同知大人用柳家的肉,就是脸面。

同三小跑着,从府衙后门进入同知宅子,还没到厨房,一位脸大脖子细的管事模样的人笑着走了出来,接过肉,“同三亲自送来了!行,你回去吧!”

同三的印象中,此人家住南门口,许姓人家的长子,官府里的人惹不起,就打了个哈哈,退下了。

厨房内的厨子脸带不屑,低声嘟囔道,“许乌龟,又想吃白食。”

很明显,许管事打着同知的名义,不想给钱,肉也没送进厨房,转身就带走了。

这倒是苦了同三。

等回到家中,同三交差,柳屠夫问道,肉钱带回来没有,同三肯定没带呀。

柳屠夫勃然大怒,高举起手中叉猪肉的棍子,棍子的顶端有个乌黑的铁钩子,看样子一钩子就要拍下来。

士兵第一次上战场都会被吓倒,等手里见了血,之后就变得嗜杀了。柳屠打死过同三,再抡棒子也就自然得多了。

还好,阿娘拼了一嗓子,挡在同三面前,把柳屠夫劝住。

同三算是逃过一劫。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惠娘此时也是面色惨白,她也想扑过来,可是脚下发软,动弹不得,可见,同三往日没少受过责罚。

同三则顺延了往日的行为,吓得跪倒在地,低眉顺眼,不敢任何造次。

柳屠夫怒气未消,脸上的褶子一抖一抖,“去把肉钱要回来,要不回来,死在外面就行了。”

同三不敢反驳,迈步向府衙走去,惠娘眼见着同三像失了魂一样,脸色很差,想要跟在后面一起,却被柳屠夫喝住,。

同三边跑边回头,眼中感激地望着惠娘,眼见着,她的眼中满是泪水。

“滚回屋子去,没用的东西,”柳屠夫朝着惠娘骂道。

“阿弟不管怎么做,阿父都是看不顺眼,快了骂,慢了打,连个牲口都不如,早知道如此,当初何苦非要买来作贱。”

惠娘难得地回击她的父亲,“不就是断了你的财路,让你做不成两个秀才的丈人。”

“滚!”柳屠夫又举起叉肉的钩子,不过此时也就是做做样子,毕竟惠娘也是他的女儿,是家人。

惠娘走后,阿娘埋怨道,“许二过来要的肉,什么时候给过钱?”

柳屠夫顿时软了,确实,许管事经常借同知家的名义让他送肉,要么不给,要么少给。

无能的人,总是欺负能欺负的人。

同三跑着去的同知家,路上也是气愤自己的懦弱,这具身体真的让人无语,怎么这么个破习惯。

同知家厨房,人们正在忙活,上上下下七八个,场面一点不像后厨,各种食材乱七八糟地摆放。

管事看到同三,知道他的来意,心想,柳屠端的好谋划,自己不来送,让同三来。

柳屠夫若是来了,他直接会轰走他。

同三多么精明的人儿,看着这家伙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吃白食。同三不说话,也不急,找个角落坐着,反正我也回不去,就在这里等着,肉钱你总归要给的。

同知家晚上肯定不留人,到时候闹起来,不知道他这个管事还能不能干。

管事见他也不开口,心生一计,“先帮忙,忙完了就给你。”狠狠地瞪了同三一眼,金蝉脱壳而已。

同三走了也就罢了,不走,反正自己又不在厨房,到时候编个理由教训他一顿即可。

“这小瘪三,没个眼色,还敢对我耍赖皮。”管事心里烦躁,对领头的厨子大声训斥起来,“蒋大,你这个娼家生的劣货,你不是说你做得了席面么?大人们都快到齐了,你这一个菜都没整出来,骗人骗到府衙来了。”

蒋姓厨子刚要发作,只见大耳刮子瞧着自己脸上招呼过来,顿时蒙了,知道自己不占理,敢怒不敢言。

此时,幸好来了一位布衣长衫胖子模样的文人,对管事讲道,“好啦,别打骂他了,慢慢做就行了,急也急不来。”

管事悻悻地说,“要不是看在林师爷的面子,今晚就送你去大牢,”扭身就跑了。

等管事走后,蒋姓厨师,眼里含着泪,“三姨夫,席面我是跟得意楼的刘厨子做过,他好多东西都瞒着我,我也没想到做起来这么难?”

林师爷是个有涵养的人,安慰他,“也怪我,事先不知道御史大人和府尊要来,你也别急,你不是会炒菜么,做不好还做不坏么,有个样子就行,就是难吃,他们又不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留下一众人在那里神情黯然,闹了这么一出,大家伙更加没有主见了。

同三躲在后面,看着这群厨子,真的是可怜。

前世他好几个暑假在家门口的星级酒店后厨帮过工,大场面名场面也掺和了不少,拜过好几位师傅,得了不少真传,师傅们特级厨师的本事不是盖的,也不存在独家秘诀不教给徒弟的说法,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这些师傅的熏陶下,同三也算是系统地学了一下厨师的教程,最自信的是他的刀工和配菜的能力,简直是人见人夸,最差的是颠勺,毕竟这个最难了。

刀工是手活,练练就行;配菜要看脑瓜子灵不灵,对每个菜的预加工和配料都了如指掌才行,这也说明了,前世同三有做厨师的天赋。只是同三的学习成绩太好,舍鱼而取熊掌罢了。

凭同三的见识,一眼就看出同知家后厨们连二把刀都不如,活脱脱初学者水平。

配菜这道工序几乎没有,这世道真的是,人有多大胆,就敢闹翻天。

食材预加工也没有次序,长鱼在热水里烫熟,弄得水到处都是,看不出他们是要做软兜还是响铃。两个大厨绝对是想到哪做到哪。

一个个都畏畏缩缩,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反正同三也不想早回去看柳屠夫那面相,咬了咬牙,为了肉钱,就暂时显摆一下,对蒋老大说道,“大兄别急,我来吧,我会做席面,今天保你过关。”

蒋老大拧着眉头,疑惑地看着他稚嫩的貌相,那眼神似乎在说,年轻人呐,别逞能,哥哥都这样了,别瞎掺和了。

这脸,凄苦中带着笑容,真的是难以形容。

同三见蒋老大眼神不对,就不客气地讲,“你们都是二把刀,真的做不了席面,今天我掌勺,你们跟着学!”语气很是强硬的那种,不过也照顾下他们的面子,“若是我做错了,直接说就行。”

一马当先,先清理一下厨房,第一步,将厨房先稍微排序,大灶之前,摆好油盐酱醋及各种调料,都用碗盛好。大灶之外,设置了配菜区,就是预加工区,同三先从配菜区下手。

第二步,就是配菜了,生熟先分离,炖煮的先入灶,最后准备那些需要大火猛炒的。

他试了试厨师的刀,很不趁手,钢火也不好,就要了一把剔骨刀,三下五除二,切丁切丝滚刀块,一应俱全,都归置好。

松江府产鱼,河鲜的种类多,青鱼做丸子最好,片下两片鱼肉,去了鱼皮,用刀背打成泥,加入生粉蟹肉鸡蛋胡椒粉姜粉,挤成丸子入锅汆好。桂鱼肉质紧实,打成花刀,扑上干粉,在油锅中定型。虾剥去皮,挑出虾线,放在盐水里备用。

然后根据菜品的要求,装盘备菜。

两个席面,也就二十多个菜做两份,同三将食材一一合计,确实不难弄,同知家中下了大本钱,用的都是好材料。

不过,就两个席面,这家伙喊了八个人,真的是,不可理喻,让人无语。

这些人倒是不觉得,同三麻溜的动作他们是看得目瞪口呆,尤其两位厨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渐渐地,他成了这群人的核心,他也很有耐心,一边安排着做这做那,一边解释,为何要这样做,他说话占理。

话说,是人才,只要有事可做就不会被埋没。众人也是听话,没人会发出异议,都在认真地听他的安排。

该炖的炖上,该蒸煮的蒸煮,该腌制的腌制,焯水的焯水,眼见着两个席面的菜品预备完成,按照上菜的次序,冷盘拼好,热炒也准备就绪。只等主家通知了。

同三安静下来,众人也悄无声息。

此时,丫鬟过来通知,上菜的时间已经到了。

转过来四位妙龄少女,都是身材相貌出众的样子,打扮又好,冷菜先上,酱肉、渍豆腐泡,香油芹菜、熏鱼块四个,两荤两素。

同三这边正式开始炒制,蒋老大就成了他的助手,别说,脑子真的好用,眼力劲真的好。

上菜需要节奏的,不是一股脑全上,炖菜与炒菜间隔着上,开口鸡闭口鱼,中间随便整。

同三趁着中间的空闲时间,切了一些青叶做摆盘的点缀,看着还是缺点什么,就用萝卜南瓜雕了些花鸟做装饰,都是简单造型,费不了多长时间,但也直接提升了菜的逼格。

去府中讨了点龙井,做了虾仁,虾仁似白玉覆红纱,嫩绿的龙井茶丝点缀其中;红烧肉,垛方整齐,猪皮呈现出诱人的绛红色,油菜打底;糖醋桂鱼,吸收了松鼠桂鱼的造型,张牙舞爪;火腿焖鸡,笋干焖鸭,干炸响铃,莼菜汤,响铃长鱼,好歹凑够了席面,不过用料则是能省则省,鲜味还是用干海带煮汁调制。

就差一个西湖醋鱼了,不过,有了桂鱼,就没有必要了。

看到荷叶,想也不想,就炒了些大米,用剩下的炖肉做了粉蒸肉,与青鱼丸子一起,算是最后的下饭菜。

上菜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个席面完事,同三抖擞精神,志得意满,心中讲,终于过了一把大厨的瘾,“莫不中音”或许就是如此。

期间,丫鬟也过来,说是让厨师去介绍一下菜品,蒋老大就让一位年少且精灵的小孩子过去了,他嘴甜。同三挨个菜给小孩说明了,应该是反响不错。

大家也无事,就在那里等着。蒋老大是个懂事的人,就领着众人先是感谢同三,同时也请教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如何做席面的,同三也没当回事,知无不言,细心点拨。其实,这人不笨,很多菜都也会做,只是今天突然抓瞎了。

有了今天的这些个菜,这些厨子再做席面,也不那么难了。

反正同三等着要肉钱,有的是时间,还能多说几句话。

过了好大一会儿,胖子林师爷过来了。

上来就惊喜万分地拍着蒋老大的肩膀,“蒋大,没想到呀,真人不露相。”然后对众人绘声绘色地讲,知府、通判他们称赞的话语。这次同知请的是京城里来的巡按御史,也是同乡,御史吃遍京师,说什么同知家中的江南味道最足,十分地满意。

说着说着,同三突然出现在胖子的眼中,这让他很是惊讶,不过,脸上也流露出诡异的笑容。

林师爷的脸色很好,讲到,尤其那个粉蒸肉,知府大人很喜欢,说是终于吃到了正宗的家乡味道。

师爷对蒋老大不吝赞词,蒋老大憋得脸通红,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同三打断他们的废话,对林师爷说明来意,师爷点点头,从怀里拿了二两银子,嘴里也是感谢同三今天的帮忙。

同三不客气,大方地接下,然后告辞了。

同三走后,才有人对林师爷详细地讲了今天的事情,胖子倒是并不意外。

“同三小哥真是个人精!可惜了,做了个养婿。”一位姓孙的厨师感叹道!这些人都住城南,对同三的情况自然是了解。

“杀猪柳家的养婿,”胖子淡淡地说道,“柳家养这个人精,不是好事。”他对同三很了解,这对众人来讲也是个意外,在这个位置上,加上人生阅历的积累,更喜欢谈吉凶。

不过,他对蒋老大的表现很是不满,“你这夯货,差点误了大事,今日算是老天眷顾,冒冒失失还占了大便宜,以后知道怎么安排席面了吧?”毕竟亲戚嘛,也不好多数落,点到即止即可。

掌勺有些腼腆地笑着,“是哈,三姨夫见谅,我要好好谢过同三,别小看这席面,能做席面的厨子都是让自己人配菜,外人看不出门道,我只不过是个跑堂的,同三说的对,我和孙老弟也就是个二把刀。”

旁边帮工的男男女女也是心思四飞,同时也在感慨,这么精灵的小伙子,居然是个养婿。这些都是蒋厨子临时拉来的帮工,也是他的亲戚朋友。

原本轮不到他们,同知家自有厨子,可前几天厨子回家报丧去了,胖子是同知的师爷,临时抓了蒋厨子,没想到这小子大包大揽,却差点砸了场面。

这也怪不得林师爷,同知只说是家宴,谁曾想松江府的高官都来了。

师爷脸色本来就不差,“以后别同三同三地叫了,同三小哥传了这么大的手艺给你们,对他要以师傅之礼,这样才算是有规矩。”规矩是师爷的口头禅。

“姨父教导得对,外甥一定亲自上门行拜师礼。”

“那倒没有必要,心里记住,以后见面礼节到位即可。”说完,手中一个荷包递了过来,这是工钱,你们分了吧。转身就走了。

厨子打开一看,一锭十两的纹银,眼中也是一热,这三姨夫是个好人。

蒋老大将银子递给孙厨子,“你去换成碎银,平分了吧。”孙厨子也不客气,放在怀中,随后,众人一起收拾厨房。

“听说,前些日子,柳家兄弟将同三师傅活活打死,丢到义冢那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来了。”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身形瘦削,是孙厨子堂弟的孀妻,旁边人忙劝她闭嘴,“这是人家的事,你听到的不一定是实情,不要乱嚼舌头。”

这妇人也是好胜,“柳老四的媳妇亲口说的,柳家看上了方秀才,想拿小囡结亲,就合伙弄死了同三师傅,柳老四因为此事与他兄长绝交了。你们不知道,同三师傅回来后,柳屠夫两口子吓坏了,跑去白龙寺祷告了一天,洒了不少香油钱。”

孙厨子在一旁很是气愤,“这是天意,师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与孙二是本家,也多少知道同三的事。

蒋厨子听完,方方的脸上也是沉郁,使劲甩了甩胳膊,嘴里哼哼几声,独自走到院子里。他算是这群人的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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