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杀猪

引子:庄子书中有个庖丁解牛的故事,讲的是,某王府内的一位屠夫,杀牛和分解牛的过程与见解。

其中有两个词,很有趣。“莫不中音”与“道,进乎技矣”。

音就是音乐;道,自然是那个绝对的观念;技,就是技术。

国学的传统,音乐是道的表达形式,或者体系;西方人创造的几何学,中国历史上是没有的,几何学框界了科学,而音乐架构了国学。

庄子讲的这个将屠宰技术表现得出神入化的故事,是告知人们,若是在技能上,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可以参悟大道了。

或者说,技能最强的人,就是成道者。

养生,就是养性,性日生而日成,养性,就是反复琢磨,有个好的技能。

正文:第二天寅时,惠娘在同三的耳边,轻唤了十几声阿弟,同三自然热情地回应,把她娇小的身躯搂得密不透风。

惠娘小声道,昨天晚上,阿父同意将铺子让出来一间卖熟食。还说,猪头不值钱,下水同样不值钱,咱们做得味道好,肯定是一笔不小的进账。

而且这笔进账,都算她自己的,这也是她争取来的,她下定决心,宁可不做,也不会给父母。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惠娘一边收拾,一边絮叨,“阿弟,咱们先攒点银子,等有了孩子,开销就大了,熟食铺的进项必须归咱们,我都发火了,阿娘才同意。”说完,拿出一个荷包,里面有些铜钱和散碎银子,“家里的事忙完了,阿弟再去看看,多弄套下货回来。”

同三这边也穿好了衣服,惠娘把荷包递过来,就箍在他的身上,“阿姐昨天问了二婶,咱们这样子,很快就会养出孩子,将来小娃像你就好了,那样长得才好看。”

同三心里一阵子柔软,有种想哭的冲动。

二人到了前宅,麻利地套好骡车,杀猪的家什一一放置好,此时,柳屠夫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看了同三一眼,眼神中也是各种滋味,表情自然也是丰富,看样子想骂,又强忍着,只是很淡定地说了声,走吧。

惠娘送出大门,看两人走远了,就回到铺子中,忙不迭地收拾。

天色一片漆黑,同三在前面打着灯笼,牵着牲口,柳屠夫侧卧在车上,戴了顶皮帽,裹着棉袄,闭着眼睛假寐。

屠宰场在城外东南方位,这里也是牲口市,柳家在这里自然有宅子,从市场里买的猪,要放在这里先养着,柳四帮忙照看,柳家是屠宰世家,柳四也是屠夫,不过他不敢杀猪,杀的最大型的动物是羊,他在牲口市开了个卖鸡鸭的摊位。

同三马车赶得很慢,怕颠着柳屠夫。夜太黑,城门没开,好几辆牲口车都在这里等着排队出门,都是到城外牲口市的,等差不多了,门子过来,一一收钱,每人十文,然后开门放人。

出南门,过护城河,沿河东行一里路,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是牲口市,屎臭味就铺面而来。

牲口市建在高台上,占地很大,不仅有交易的市场,还有好多宅子,里面都是寄养的牲口。同三轻车熟路,径直到了柳家的宅子。

好家伙,猪圈里养了七头肥猪,都是黑毛的,个个膘肥体壮,柳四昨晚闹了柳屠夫的家,但是他也不会误了正事,早早地就把水烧好。

杀猪是技术活,同三之前肯定参与过不少次。

就像往常一样,柳屠夫下了马车,坐在猪圈外面泡上一罐热茶,斜眼看着同三在布置,这味道,这茶香,也是一绝。

同三从十四岁就开始绑猪了,就是将猪放倒,绑好,拖到杀猪专用的案板上,这绝对是个体力活,也是最危险的活。

三百斤的猪发起疯来,无坚不摧。

古人,十四岁就是个壮劳力了,况且,同三十六了。

只见,同三用铁钩勾住猪嘴,把猪拉到槽位,先用一根粗绳,把猪身绑到木桩上,再绑猪脚,解开猪身上的绳子,快三百斤的猪,轰然倒地,然后费力地拖到案板上,一刀就将猪的喉咙切断,铜盆接住猪血,整个过程,猪也只是哼哼了几声。

正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

绝对没有一丝啰嗦,整个动作干脆利索,一滴猪血也没有沾到身上,当同三做完,持刀而立之时,真的是,杀猪杀出了乐感。

这套迅捷的动作,柳屠夫兄弟二人看的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从义冢回来后的同三,似乎变了一个人。

平日里,同三心里对柳屠夫是极度害怕的,此时,刀在手反而没啥恐惧了,有些颇为自在的感觉。

之后的分割就是柳屠夫的活了,或许是老了,动作反而不如同三流畅。

同三也没闲着,给猪头猪皮烫毛和洗肠,待肠洗净后,同三将肠衣剥下,用盐渍好,留着,等苍蝇灭绝的时候灌香肠。

天气再冷一些,可以做血肠了,就是用猪血拌上豆腐灌肠,现在天热,容易酸。

猪小肠也叫粉肠,肯定要洗净,炸粉肠是同三前世的最爱,先煮后炸,味道酥脆,外焦里嫩,口感绝佳。

这一套操作下来,天还不亮,但也到了牲口市的早点时间,老习惯,三人就一起去早点铺,也不张口,店家很识相地就送上了一盘烧饼两碗肉汤。

同三刚坐下,柳屠夫发话,“同三,你到外面去。”

同三很识相地走了,纯粹的本能动作,在店外,找了一个角落,拿着一个硬面的火烧啃了,连口热水都没有。

柳四这边只是拿起一个烧饼,啃了两口,也没打招呼,直接回去了,只留下柳屠夫在那里悠然地吃着,吸溜着那两碗肉汤,如同猪吃食一般的声音。

同三没柳四的骨气,他忙活了整个后半夜,确实饿了,一个烧饼几口就吃完了,早早回宅子将猪肉搬到骡车上。

自然有柳四帮忙,柳四一边帮忙装车,一边讲到,“同三,你刀子用得不错,以后他们再打你,你就用刀子把他们捅了,捅完了,别回头,随便找个方向跑路就行。”

同三看着柳四,知道这人看似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也不是胆大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有些关心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柳四继续絮叨,“你担着养婿的名分,打伤家人就要偿命,还不如把他们捅了,老大老二,都不是个东西,柳家迟早祸祸在他们手里。”

同三听了,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下头,走了出去,柳四看着这个懦弱的侄女婿,气得将柳屠夫喝茶的瓦罐摔个稀烂。

同三从别家进了套下水,不太用还价,一套也就七十文,加上猪头才一百文,肝肺肠腰子肚子和尿泡,那家都洗好了,确实是便宜。

这些个东西,以往他们只能自己运去乡下,同三来买,杀猪的巴不得。

每天的肉价都会有所变动,屠夫们杀完猪后,都会聚在一起,在市场霸头的主持下,把价格定好,这是程序,交税就靠这个。

同三扛着下货回来的时候,柳屠夫也会好了价格,将骡车检查了一番,说了声,“走”。

出了牲口市一百步,税司房前,排队将税钱交付,就可以进城了。

到了店内,惠娘早早地迎了上来,两人先将肉抬到到铺面的案上,同三用大铁钩把肉挂在架子上,这个活很费力,同三干了至少四年了。

做完这些,也没歇息,两人将装下水的筐抬到前院的厢房。惠娘结实的身子,估计就是做这些练出来的。

惠娘回到铺面继续收拾,同三忙不迭地卤下水,卤制的原料必须先加工,最好先煮熟,这样能去除异味,不同下水的煮制次序也是有讲究的,猪肝要最后放,否则就煮老了,猪肚要先放,不容易熟,猪水泡,要单独煮,腥臊味太大。

相比较杀猪,做菜才能显示出庖丁解牛的精髓,猪牛羊肉的本味都很大,如何去味,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毕竟要达到一个好的口感,嫩了怕不熟,熟了又怕老。这些过程都做好后,提鲜又很折磨人,不像前世,一大勺味精一切解决。

此世只有盐,氯化钠与汤中游离的氨基酸结合,生成谷氨酸钠,就是味精,再加上肉香,大料香味,能达到一种综合的鲜香感。

所以,鲁菜有句话,一把盐的厨子,意思是,菜品质量好坏,就在这加盐的时机与量上。

肉汤中的游离谷氨酸本身量就很少,若是温度把握不好,加盐时机不对,产生的谷氨酸钠量会少得可怜。盐加多了,又会掩盖鲜味。

所以,厨子做菜最大的问题,就是时机与量达不到完美契合时,在这个没有味精的年代,加盐,是一个技术活儿。

同三的解决办法也很粗暴,用干海带煮水,然后捣烂取汁,直接提升了卤肉的鲜度,解决了味精问题。

很快,巳时,下水都已经卤好,猪脸也烤制好了。

他敢保证,这个味道,在松江府城,是独一味,别人无法仿制。

孔子讲,“中庸不可能也”,说的就是这个理,再好的厨子也无法保证每次加盐都正好。

中庸就是中音的意思,庸就是大钟,音准对唱歌的人来说,永远都是问题。

两口子都是实干家。

惠娘整个上午就在收拾铺面,本来就两间,惠娘用旧屏风隔开一间作为熟肉店,再将熟肉店的侧门通开。

铺面的四面墙壁都是木头的,通门很简单,卸下木板就行了,开侧门是为了将熏卤好的肉从前院直接拿进来,过生肉铺子总归不是个事。

同三看看店里面的陈设,也是雅致,正中放置了一张大案子,上面摆了八个铜制的方形盘子,里面放上熏卤肉,再用纱网的罩子罩住,显得十分地干净。

这都是昨天下午,同三对惠娘讲的布置,没想到,惠娘用半上午的时间,就弄好了,真是个利落人。

店面布置得虽好,总是感觉少了些什么,抬头望去,“原来,少了招牌,”同三心里也有了算计。

柳家铺子的地脚就是好,来往的人很多,闻到香味,总是要问一下,惠娘也是耐心地让人先尝后买。

问题是有的,下水总归是不登大雅之堂,整个松江府城内也没有店铺做这个,当然,大家都知道下货能吃,那些做工的尤其是苦力,就用煮熟的下货加盐下饭。

为此,同三设计了广告词,吃那补那。

其实,也不用吆喝,人们还是识货的,尤其那个炸粉肠、猪脸,很快就卖光了,街坊邻居也是赏脸,不时的来尝尝鲜,这些人天生都是很好的托儿,过往的人,自然也是喜欢凑热闹,过来尝尝,都带回一点。

一个时辰多一点,两套下货,就卖得差不多了。

惠娘那张笑脸,如今是发自内心地,一直保持着。

吃过午饭,柳屠夫就回去补觉了,店面暂时由阿娘看着,同三也抓紧时间休息会。

阿娘看着这个情形,也是激动,味道好,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今天的味道更好更鲜,对惠娘也是赞不绝口。

同三今天睡的时间太少,加上年纪小,容易累,也睡得快,惠娘将熏肉卖完后,就过来陪着同三。

昨晚上,她就有了计较,以后要好好护着同三,没事就跟他一起,不让父母欺负他。

她无事干,就坐在床上,靠在同三身边,把钱都倒在床上,当然下面铺了包袱,一边看着同三,一边数钱,故意把铜钱弄得叮当响。

惠娘虽然不识字,但是识数,会算账,加减能算大数,乘除只会那些简单数。只见她拿着小算盘,在床边反反复复算了四五遍。每数完一遍,就把同三摇醒,“阿弟,今天赚了三百五十三文,买卖刚开始,送得多的缘故,”同三嗯嗯两声,用手摸摸她的脸,算是亲近,继续睡了,惠娘又陶醉在数钱的乐趣中。

三百五十文,不是个小钱,一个肉火烧,才五文钱,素的只要两文,在乡下还要减半。十天就可以赚三两银子,不,铜钱贵,或许更多,五两是有的。

她的高兴劲一直没散,不时地在同三身上抓一把,摸一把。

同三感觉睡了不长时间,身上的乏劲还没解,忽然听到柳屠夫的怒吼声。同三像触了电一般,骨碌一下滚下床,本能反应,差点将惠娘带倒,铜钱银子洒了一地。

同三忙不迭爬起来,出门,就看见丈人站在前院,怒目而视,嘴里哼了一声,“养的猪也没你这么懒。”

惠娘跟在身后,眼中有些湿润,看着自己父亲,待同三走后,说道,“阿父,你不是说不打骂他了么?”

柳屠夫那张布满褶子的脸,跳了一跳,“那个不开眼的懒货,不打还不能骂?”说完,眼角斜了惠娘,“你也别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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