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王玄玉跪下了。他一个须发皆白、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即使是见了皇帝,也可以不跪的。但这一次,他泪流满面,心甘情愿的跪下了。

他是个学者,没参加过凤城之战。可他的学生,他王家的子弟,前往凤城者,他每一个都记得。他还收到了许多封来自于他们的绝笔。他们告诉他,骜国可能要在凤城展开毫无人性的大屠杀。他们胆怯了,但却不能退,因为一旦退了,凤城的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那时,他心急如焚,片刻不敢闭眼,可即使如此,还是传来了凤城二十万的好百姓,只逃出了两万的消息……元王被生俘,宁国近十万的戍边大军被打散……

王清波的奏折上,关于她自己经受的苦难,描写的并不多。说的最多的,是这六年里,凤城都遭遇了什么。灾难,放大了人性中的恶,孤立无援的王清波,所面对的其实不止来自骜国的压力。她说:润珩犹如天神,带着人,带着粮,以雷霆之势出现在凤城;她说,六年了,她终于能将这一切奏明朝廷;她说,她愧对百姓,有负家族众望,对不起史鹏玉临死前的嘱托,所幸,有生之年,能亲自将这一切说个清楚明白。

听王玄玉涕泪交加的将王清波的折子读给众人,博老太医暗叹一口气,一提袍摆,跪在了王玄玉的身旁。在他的旁边,谢琳琅、庾泰等人也纷纷起身下跪。

看着世家众人的作为,任红彦扯动一下嘴角,也站起身来,面向任紫琳弯腰施了一礼。

“应是孤,代表这天下百姓,谢过九殿下。”

“谢我什么?做事的人是润珩,与我无关。我派人去凤城,只为了做生意。太女和诸位,莫要欺负我行动不便!”

任红彦直起身体,微微一笑。博智轩亲自弯腰去扶王玄玉。王玄玉只能就势起来。抹一把眼泪,他看向任紫琳。

“殿下,”他看着任紫琳,虽然仍是不认同她的高调行事,但他不能不认任紫琳对世家的恩情。且近日事情发展成这样,他已经阻拦不了任紫琳的脚步。深叹一口气,他拱手行礼,“王家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王玄玉话音刚落,在场的其他世族代表迅速交换几个眼神,纷纷拱手行礼道,“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实话说,任紫琳已经不是那么稀罕世家的加盟了。她从小就被教导,以她的身份,只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想要效忠于她,而她唯一要做的,不过是甄别这些人的用心罢了。世家,虽然有些根基底蕴,但行事作风不同,即便是合作,也长久不了。

不过,任红彦显然还需要这些人的支持。她与任红彦之间,算是互利互惠,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任紫琳也是不愿意破坏盟友的利益的。

想了想,她道,“如今,边市将开,世家可有意前往边市?”

这下,又没人说话了。任紫琳你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只见谢琳琅往前了一步。

“谢家愿往。”

咦?她刚才做了什么打动了谢琳琅的事儿了吗?任紫琳一头的雾水,四王不得不凑过来为她解惑。

原来,如今的谢氏家主谢琳琼并非少主。她和谢琳琅还有一个亲姐姐,名谢琳珮。谢琳珮自幼被当做家主培养,却是性烈如火,正直侠义。西城一战,她亲自带着谢氏族人参与其中,却也不幸失去了音讯。因为此事,谢氏的老家主病重,谢林琼临危受命,但姐妹三人一向要好,谢氏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谢琳珮。谢琳琅此时提及愿往边市,显然也是想要借着边市一行,再寻谢琳珮的下落。

可既然是谢氏曾经的少主,谢琳珮可不是无名之辈。王清波的奏折里丝毫没有提及此人,影卫的回报里也从未涉及此事,任紫琳觉得,谢琳珮生还的可能只怕是很小。谢琳琅能替家主在外行走办事,可见其聪慧,这一点,她不可能想不到。不过是关心则乱,哪怕还有一丝希望,都愿意心存侥幸罢了。

想到此,任紫琳也不由一叹。

“琳琅夫人放心,影卫那里,我也会特地嘱咐一句。”

“谢殿下。”谢琳琅这句谢真诚了许多。说完这句,她又道,“谢鑫那里,是我谢家这些年疏忽了,殿下放心,不论胶州是什么情况,我谢家必不会坐视。”

任紫琳又笑了。坐视?真等到那一日,恐怕由不得谢家。

“前几日,蓝雪在宁京里抓贼抓的是惊天动地,琳琅夫人可曾听说了?”

谢琳琅愣了一下。这事儿,她当然听说了,还仔细让人打听了一番。可惜,蓝雪归来日短,宁京里对她了解的人,也不多。不过,她与即将出质安国的十二皇子在凌府门前的对峙,却是许多人都看到了的。许多不明真相之人,都在猜测皇家是否已经放弃了十二皇子。不过,谢琳琅自认对皇家有几分了解,坚持认为不是宫里的凌贤君,便是凌家犯了大错。

不过,此事和她刚才所说有什么关联吗?

“蓝雪性情高傲,最不耐烦琐事,凌家劳动了她亲自前往,也算是本事了。”任紫琳还有心情笑。

谢琳琅一头的黑线,还是负责人的问,“殿下,可是凌家有什么不妥?”

凌家有什么不妥?前往胶州打探情况的影卫,确定了一件事:入住了胶州府衙的所谓“大帅”,也就是海匪头子,同样姓凌,身上纹有和凌、尤两家极为相似的徽纹。她的怀疑,成了真。

还记得蓝雪那句“谋逆”的任红彦,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她并没有比世家早来多久,任紫琳没来得及将此事告知,但这并不妨碍她将几件事串联在一起。特别是,蓝雪在凌府一场闹后,夜雨宫的人就盯紧了凌家。但意外的,出现异常的,不是凌家,而是尤家。连着好几日,有不少人悄悄出入尤府,然后离开宁京。看行装,他们多数是居家搬迁。

蓝雪看似胡闹的行动,到底是起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凌府,与胶州的海匪有关?”任红彦没有提及尤家,但在世人眼里,凌、尤向来一体,说与不说,倒也没那么重要。

任紫琳轻轻点了点头,“蓝雪可曾向太女提及过徽纹一事?”

任红彦缓缓摇了摇头。

任紫琳道,“凌家和海匪使用同一种徽纹。”

“确定?”

“确定。我这里有从海匪头子那里拓下来的徽纹,太女可让人比对。哦,对了,要提醒太女一句,在海匪那里,徽纹代表的是身份,是地位,甚至包含了血统。”说着,她向门外喊了一句,“月亮。”

这是人名?众人正疑惑着,一个看着大概十八九岁的姑娘从外面推门而进。乍一看这姑娘,众人纷纷一愣:这姑娘,看着有点儿眼熟。

任红彦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任紫琳竟是将代替蓝雪出质的影卫就放在身边。伸手接过影十五送上的徽纹拓本,任红彦微微有些恍惚。

“从宁京里逃出去的那些,是不是都和凌家一样?”

“大概是吧。”任红彦知道的那些,任紫琳也听影卫禀报过了。她没让人抓人,就是想看看这些人接下来会去那儿。这会儿,这事儿也有了答案。

“济城,”任红彦看向王玄玉和谢琳琅,“济城乃是王、谢两族世代祖居之地,按理说,平日里便是飞进去一只蚊子,都应该瞒不过王、谢两家的眼睛,是吗?”

谢琳琅很想说是这样。但任红彦的口吻,让她有些不确定起来。就像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堂堂皇亲,正二品宫君的父族,竟和海匪有关联。

“殿下,您手中的徽纹拓本可容琳琅一观?”

任红彦垂眸往说是拓本,其实就是一张纸的纸头上看了一眼。任紫琳说,让她比对。其实,没有这个必要,这徽纹的样子,她并不陌生。不过是以往都只当做是凌、尤两位宫君喜欢的花样儿罢了。

抬手,她将拓本递给了谢琳琅。谢琳琅也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唰的一下有些惨白。她想到,就在她自己的府邸里,也有人极喜欢这样的花样儿。知道这拓本不容破坏,谢琳琅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将这纸张握成一团。

旁边,王玄玉也望这纸上看了一眼。他倒是没想到身边有谁佩戴这样的徽纹,但看谢琳琅的表现,他就知道,济城的情况并不容乐观。这,就让人有些抬不起头了。虽然,他口口声声希望任紫琳行事低调谨慎,但这并不意味着要被人打在脸上。

偏任紫琳还要火上浇油,“自三国按甲休兵,陛下便准了王、谢两族退居济城。两个鼎盛大族被放在济城这样的位置,你们真的没有思量过朝廷到底是何用意?若是我没有记错,谢鑫不止是谢家的女儿,还是王家的侄女吧?”

这一下,连王玄玉的脸也红了。

任紫琳又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是祖地,我以为,王、谢两族必然是珍之重之的,莫不是王、谢两族的胸怀比我想象中要博大;还是廉颇老矣,已不能饭?”

“此事是我王、谢两家大意了,殿下放心,此事,我王、谢两族必然给殿下一个交代。”

“交代就不用了,”任红彦开口道,“没管好胶州、济城,到底是我这个太女无能。不过,孤希望,王、谢两族能助孤一臂之力。”

“王谢两族再不敢懈怠。”王玄玉和谢琳琅对视一眼,连忙对任红彦躬身回礼。

“既然诸位都知道了凌家是怎么一回事儿,”任紫琳煞风景的开口,“我还是要提醒大家一句:这帮海匪极为擅长伪装。且他们与我大宁人长的相似,极容易伪装成我大宁的百姓。又或者,我大宁的百姓也有被策反的。”

“叛国者,与入侵者,又有什么两样呢?”谢琳琅如此道。

“诸位清楚明白就好。其他人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殿下,”出乎众人预料的,庾泰向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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