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被质问当面,谢琳琅脸上有些不太好看。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任紫琳这话,说的没有半点儿毛病。她也回答不出,为何谢家从未察觉到谢鑫那里出了问题。虽然这会儿,她已经能肯定胶州出事了。

眼见任紫琳几句话就将谢琳琅逼的狼狈不堪,王玄玉有些坐不住了。世家之间从来不是亲密无间,但互相之间,从来都不会坐视对方的危局。

“殿下,”他高举双臂,面向任紫琳躬身拱手行起了大礼。

“哦,不好意思,王老院长,我失礼了,你请继续讲。”

“敢问殿下,可是对世家不满?”

王家乃是世家之首,族中有许多子弟在朝为官;王玄玉不但在族中辈分极高,一辈子教书育人,学生也有许多入朝为官。这话,由他问出来,最是合适。

“王老院长何出此言啊?”任紫琳脊背贴在竹椅上,一只手轻抚了一下耳垂,似是漫不经心的反问。

“老臣听闻,如今宁京内外盛行‘加盟’。据说,这加盟门槛极低,其中不乏贫苦百姓;再看这图书馆内,不但殿下的门房里,阅览室中也多数出身贫寒,更不要说,殿下还特地出具了多条为他们提供便利的办法。自老臣等人入得此门,殿下一点裕泰,二挑博家,现在,我王、谢两族也在殿下惩治的名单之上,殿下的用意,难道不明显吗?”

听到王玄玉如此说,任紫琳笑了一声儿,说道,“王老院长错了。这图书馆的牌匾上写的清楚,此乃宁京图书馆,是设在宁京、我大宁的图书馆。虽是我在派人主理,但主人仔细说起来,还是太女。”

听到这话,博智轩不由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安坐在他身前的任红彦。他知道,在今日之前,太女听说过这图书馆的存在,也猜到了是由九殿下设立,所以没有让夜雨宫靠近调查。九殿下这一出,是投桃报李?

“再说加盟店和出入这图书馆的规则,”博智轩看到,任紫琳翘起了嘴角,但他从其中看到的,却不是笑意,而是讽刺,“王老院长说‘门槛极低’,那么,我可是让人限制了世家的加入或者进出?”

王玄玉微微一愣,瞬间便明白,自己落入了任紫琳的圈套。好在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面对这样的局面,也不见慌乱。

“殿下如此一说,倒是老夫狭隘了。”他故作自怜的微微低头一叹,“是老夫,将世家的骄傲和风骨看的重了一点儿。”

“哈,”任紫琳又笑了,“世家的骄傲和风骨?老院长口口声声,是我任玖挑点又或者说要力主惩治事假,我确实要问,您身为大儒,是不是已经忘了,世家从何而来?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虽然舒服,的确值得骄傲,那么后人呢?您觉得,祖辈的那些风光,能庇护她们的子孙多久?”

王玄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任紫琳这话,相当于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世家毫无作为。

不等他说什么,任紫琳又道,“老院长如此以世家的身份自傲,又如何知道,如今在这图书馆出入的学子们,不能缔造下一个世家呢?”

这话,简直是在明说,她的确对如今的世家不满了。不但如此,她简直是在向世家们发起挑战。缔造新的世家?王玄玉觉得,任紫琳简直是疯了。

他看一眼坐在一旁,一直任由任紫琳发挥的任红彦,站起来,深深行了一礼,“太女殿下,这,也是朝廷的意思吗?”

任红彦看了一眼脸上带了一丝悲愤的王玄玉,心说,世家必然已经觉得任紫琳欺人太甚了。

果然,下一刻,王玄玉就继续道,“老臣以为,老臣与列座诸位之所以敢在几位殿下面前,大胆自称一句世家,乃是朝廷认可老臣及在座诸位家族为大宁国所做的一切!九殿下如今所为,是要寒了天下人的心吗?”说着,他苦笑一声儿,“老臣也知道,在九殿下看来,世家这些年没有作为,老臣斗胆,问九殿下一句,您也是如此看待太女殿下的吗?”

他看似悲苦气愤,但言辞并不落下风。任红彦嘴角挑起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心说,世家,果然是对任紫琳的了解不多,小看了这位自幼被选做影卫统领,后来又被选做质子的九公主。

“太女所作所为如何,史书会如实记录,留给后人评说吧。”这会儿是对世家,任紫琳还没傻到要将任红彦也拉到自己对立面的意思。她只如此淡淡道,“听王老院长的口吻,怎么?世家如此作为,还是有苦衷的?”

王玄玉微微抬头,与任紫琳对视,“殿下可知,三国战乱后,安、骜两国亡我大宁之心未死?”

“略知一二,倒不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是不是和王院长要表达的有所出入。”

“殿下以雷霆之势在宁京崛起,可知在过去的六年里,我大宁有多少商人出门再没能归来?又有多少封疆大吏死于安、骜两国的暗杀?她们因为互相的不信任,最终没能瓜分我大宁国土,但又岂能不明白我大宁一旦崛起,势必会复仇雪耻?当年,侵扰我大宁的大军已经撤走,但留在我大宁的探子,却是无时不刻的制造我大宁的创伤。殿下啊,宁国,只能低调行事。”

这话,没人和任紫琳说过。影卫是她手里的剑锋,所受的教育,使得他们从来不会质疑她的决定。他们,只会不惧生死,勇往直前。至于齐公公和腾嬷嬷,他们本来就是为了促使任紫琳向前迈出一步而来的,自然也不会提醒她。如今,听到这话,任紫琳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至少,自她行动以来,也还未听说有谁被暗杀。当然,这和她的属下都是些什么人,有着必然的联系。

“如今,骜国新旧交替,自顾不暇;安国,罗鹄凤与我乃是盟友。对于这样的局面,仍旧不值得老院长赌一把吗?”

“殿下,老臣正是要说安国一向最是背信弃义,不可信!”

哦,任紫琳差点儿忘了。当年三国战乱之处,安国的背叛,不但给了宁国重创,也给了宁国一个措手不及。

“看来,我们之间的想法,是没办法达成一致了。”任紫琳再次笑了,“老院长,虽是道不同,但我们不妨赌一下。就以十年为限。我赌,十年内,三国局面翻转,我会让这世上之人都知道,凡欺辱我大宁百姓者,虽远必诛!”

王玄玉愣了一下,下意识的转头去看任红彦。只见她面露微笑,似是已看到了那样的局面。难道,真的是世家胆怯退缩了吗?想到战乱中的惨烈,想到六年里出了门再未归来的子弟和学生,王玄玉再次在心里摇了摇头。

“殿下意气风发,让老朽惭愧。但老朽还是以为,殿下当谨慎为先,万事小心。”

这话,任紫琳不喜欢听。在她看来,所谓谨慎,所谓小心,不过是被战乱吓破了胆,再没了志气。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也不愿意看到的。她虽然出生和平,也不知当年三国战乱惨烈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但她就是个倔强的性格。别人越是希望她服输,她越是要别人知道,她不可能输!死,都不可能输!

但她也没兴致和王玄玉辩驳下去,只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旁边,任红彦却忽然开口了,“方才,老院长问孤,可怕天下人寒心?”她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孤,是怕的。不但怕诸位寒心,更怕令天下百姓寒心。”

坏了菜了,太女任红彦似乎也站了任紫琳的那一边。谢琳琅有些着急的掐着掌心。

“诸位都来自我大宁的鼎盛之族,诸位的先辈辅世长民,从来都是与我任家守望相助的关系。三国兵革互兴,诸位家族之中更是频出为我大宁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之辈。这些,陛下与孤不敢有片刻或忘。但,诸位,那些金鼓连天、烽烟不断的岁月,真的将我们身上的铁血和胆气都消磨没了吗?你们如今可以忍辱负重的苟且偷生,难不成,让我们的子孙后辈也这样屈辱的活着吗?倘若如此,诸位可有颜面黄泉之下面见先祖?”

环视四周,任红彦继续道,“在孤看来,我大宁的脊梁,不能从孤这儿断了!要么,站着生;要么,战死沙场。我就不信,我大宁的百姓,比谁能差!为了这个,任玖宁肯舍去她皇室公主的尊荣,与诸位看似站在了对立面上;为了这个,我三哥夫妻二人自战乱结束那一日,从未从凤城后退一步;同样是为了这个,青衣就藩琅城,蓝雪拿羽林卫和禁卫军当正规军一样的训练着……诸位还很好奇孤的侄子,润珩郡王去了哪里吧?他,人也在凤城。”

凤城?!王玄玉瞪大了双眼。战乱结束在凤城与管城之间。那一战,也是战乱中最为惨烈的一战。元王父子先后在战中受了重伤,凤城被屠城三日,宁国一度溃不成军。

“在座诸位或许都没参加过凤城一战,但想来,你们对凤城这一战并不陌生。”

何止是不陌生啊,到了最后,便是宁国的妇孺都知道,凤城一战乃是决定宁国命运的决战。无数人抛却了一切,奔赴凤城。战到最后,凤城是真的血流成河,骸骨如山,多少好百姓,都化作了鬼兵鬼将镇守边疆。世家也不例外,更是派遣了当时族中看好的子弟火速前往。可这一去,十之八九都再没归来之日。

凤城一战,使得宁国满城缟素,十室九空,哀鸿遍野。宁国自此迅速的衰败了下去。

“大家可能不知道,那里,已经不是人伦的国度,而是人羊遍地,苟且偷生的地狱。此事,我已令人记载在史书中;此罪,我任红彦愿一力承担。将润珩派往凤城,九殿下并未与我商议,我若知,亦会不允;然润珩比我这个太女强。他在凤城,修城墙,开厂房,打出了我大宁的王旗,渐渐收拢着我大宁百姓,使得凤城终于重现人间的日光……”

伸手,她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这,是凤城知府王清波亲笔所书的奏折,前两日才到我的案前,王老院长可以一观。”

还未将奏折接在手里,王玄玉的手就剧烈的颤抖起来。王清波,乃是他王家的女儿。她于战中接任西城知府一职,凤城一战后,王家就与她失去了联络。当然,当时前往西城的王家子弟,不独她一人,没有回来的,他们以为都战死在了凤城。没想到……

王玄玉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甚至无法打开那本奏折。

任红彦道,“王清波没死,但身落残疾,面容也毁了。接任她的史鹏玉,到任后不久便被暗杀,做此事者,正是骜国的陈氏。王清波说,当看到刺客的时候,她和史鹏玉就知道,尽管凤城已毁,骜国却还是不肯我大宁好好的接手凤城。史鹏玉是慨然赴死,借机做成了凤城无人管制的假象,实际上,却是王清波暗中接替。她一边暗中联络三王,让他不要过于关注凤城所发生的的一切;一边又联络牧民安置凤城幸存的百姓。凤城因此逐渐没落,几乎成了空城。可这些年,三王和王清波从未放弃过在凤城一战里侥幸活下来的任何一个人。但如王老院长所说,世族有风骨,很多人并不接受我大宁败于安、骜两国的事实。他们许多人,选择了自我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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