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李瓶儿之约(六)

三人都笑起来,气氛很活跃。

苏过动问道:“不知李姑娘如何认识王贤弟?”

在他看来,王伦虽然词才一鸣惊人,但在此前却从来没有过他的消息。如果撇开这点,以王伦的条件,无论如何和李瓶儿都不应该有交集。和乃父一样,苏过在青楼摸爬滚打半辈子了,对于一些门道还是清楚的。

王伦同样不理解,李瓶儿请他的目的,或者单纯的因为私人感谢的话,为何又要同时宴请苏过。

只有李瓶儿清楚。

“说起奴家如何认识官人,却是不好启齿。以前奴家不小心把水泼到他身上。前几天在城外又蒙官人搭救,说起来后因此识得。正好奴家听说先生在寻找官人,便特意约上今日。一是为感谢官人搭救之恩,二也是敬伏他作的好诗词,三来也好如先生所愿。此所谓一举三得。”

原来如此。

当李瓶儿委婉地托徐婆惜找到自己要在私宅宴请时,苏过表示甚是不解。李瓶儿在香榭楼虽然名气不如徐婆惜、孙三四两位台柱子,却是后起之秀中最受欢迎者。作为一代文宗,在青楼被名妓吹捧乃是自然之理,只是对这李瓶儿,却多有不便。

因为他也曾听说过花太监逼婚之事,香榭楼是后者的产业,供自己免费消费了,便不能拆台。

但是李瓶儿婉转地说起届时可以邀王伦作陪,他便同意了。没办法,伯乐识马、钟期知琴,难得遇见一个在词作方面有很大潜力----对他来说也只是潜力,毕竟名声不彰,也还没达到脍炙人口的地步----的后起之秀,爱才之心顿起,甚至比“同文七贤”更甚。

苏轼之后,豪放词式微,二十年间文坛无真正领袖。期间,苏过也曾冀望其叔苏辙接任,其也是当时最深孚众望者。但是苏辙已无意名利,于是空余惆怅。难得见到王伦这位后起之秀,自然大生惺惺相惜之情。

并且李瓶儿这“三得”之言甚得其心,苏过便捋须颔首。

说话时,丫环迎儿和李老汉已经在隔壁整好了满满一桌酒席,李瓶儿便笑着让两人:“难得两位官人光临小处,奴家略备了薄酒,并亲手做了一些小菜,还请赏光。”

既然来了,都有吃花酒的准备。再说能得李瓶儿亲手调羹,不但养眼养胃,传出去也是佳话一件。王伦更是第一次见识到大宋朝的上等席面,虽然谈不上山珍海味,但是基本上鸡鸭鱼肉不缺,便是一些素菜,光看颜色也是极精致的。

至于其它凉菜,无非是朱雀门的曹家从食,龙津桥须脑子肉,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一应俱全,便是王伦这等见惯了后世食材之丰富的穿越人士也不禁连叹奢侈。

这一桌要不少银子吧?他弱弱地想,越发觉得自己的暴发和人家的生活真的只是小巫见大巫,赚钱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当然,酒桌上,他也还会努力显得大气的,比如,吃肘子时尽量不滴油,咽口水时尽量不发声等。

酒过三巡,苏过亲自替王伦把盏,然后闲聊。

“贤弟今年春秋几何?”

“惭愧,小可虚度二十岁。”这个年龄是真王伦的,按自己残存的记忆。

“长奴家两岁。”李瓶儿插言说。左右逢源是她练就的本领,闲聊时如果不显示自己的存在,光两个男人之间的聊天会很快没趣的,这点她深知。

“贤弟年纪轻轻,却又文采斐然。我观贤弟之《菩萨蛮》似有一股郁积不平之气,真情郁勃;而《鹧鸪天》则有豪放刚强名士之风,何风格差距如此明显但又毫无违和感?我观贤弟词作大气磅礴而又潇洒不羁,非是胸有丘壑之人才有如此之气概!贤弟究竟师从何人?”

王伦听懂了,绕了一大圈,他的重点在最后一句。

辛弃疾的《菩萨蛮》是豪放词中名篇,朱敦儒的《鹧鸪天》也是宋词中的代表作。平常词家得一首便足以傲视文坛,王伦却一下子爆出两首来。

虽然苏过没有直言,但是想必他是怀疑自己是事先做好的:毕竟两首词差异确实明显,而自己又如此年轻。说经历过沧桑吧,似乎阅历不够;说急流勇退吧,又根本就没辉煌过。

但是王伦敢用胸口碎大石来保证,他绝对没有剽窃,而是它们自然地从自己的脑中涌出而已。另外,现在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两首词,严格地讲,到底谁在剽窃谁呢?

“让先生见笑了。这只是小可举人落第之后的一时激愤郁积,然后突然之间灵感受刺激而发,写的时候倒没多想。蒙小坡先生抬爱,认为能入得了法眼,却要感谢先生爱护后进之心。”

王伦谦逊道。

他的谦逊反而让苏过很喜欢。想他能做出如此诗词自然觉得胸有点墨,年纪不大科举落第时自然有一股怀才不遇之叹,当年自己也是如此:十九岁中举,但礼部试未第。

然后仗着胸中一口气恃才放犷便有出世之心,在他这个年龄也正常。非得经过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磨炼,或许能减少他的那股狂傲,却难免于文坛又失一后起之秀。

王伦的心情他能理解。

作为苏轼最得意的儿子,并且能跻身“四苏”之列、赢得“小坡”盛名,苏过对于词坛的风云变幻极为了解,虽然他不是此中高手。无论如何,作为世间仅有的苏大学士的儿子,他有义务维护父亲的文学成果、让父亲的光环泽被后世。

虽然苏轼作为新词风的开拓者,虽然扩大了词的表现功能,开拓了抒情自我化的方向,但他还没有将自我完整的人生历程和整个精神世界写进词中(另一半写在他的诗里),诗词的表现功能还有所区分----词多言情,诗多言志和叙事。

在两宋词史上,能比较完整地表现出自我一生行藏出处、心态情感变化的,首推朱敦儒。

朱敦儒发挥了词体抒情言志的功能,不仅用词来抒发自我的人生感受,而且以词表现社会现实,诗词的功能初步合一,从而给后来的辛派词人以更直接的启迪和影响。

辛弃疾《念奴娇》词就明确说是“效朱希真体”,陆游年青时曾受知于朱敦儒,为人与作词都受朱敦儒的熏陶,他的名作《卜算子?咏梅》即与朱敦儒的《卜算子》(古涧一枝梅)风神相似。

所以苏过觉得虽然王伦“做”的两首词虽然风格迥异,但又“毫无违和感”。在这个方面,不能不佩服他的文学敏锐性。

忧愤成诗,所以历代名篇总是激情之下的产物。屈原没有放逐,便没有那篇流传千古的《离骚》;苏轼没有被贬,便极难有《念奴娇》和前后《赤壁赋》;王伦不是人生不如意,便不会有那首愤世嫉俗的“天教分付与疏狂”而该是“自信人生三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了。

“王贤弟且莫自谦,你的两首词,便是贺梅子都是极赞赏的,愚兄自信是做不来的。”

李瓶儿便吃了一惊,王伦的这两首词初时便觉得很好。文学的魅力之一便是雅俗共赏,尽管自己文化层次不高,但这两首词她听起来也觉得上口,而且据说做成的第二天香榭楼里便传开了,连徐婆惜、孙三四等大家都开始试唱,她也顺应潮流很快学去了。

只知道是一位不出名的年轻士子所为,但是当场得到名满天下的贺梅子称赞,那就相当于金口广告,让王伦不出名也不行。

但是道听途说和亲耳听到到底不同。别人如何夸奖,也许有夸大的成分,但是苏过当面由词到人把他拔高到这种地步,她还是吃了一惊,更庆幸自己这一步棋下对了。

话说,自从在东京城外知道王伦那一刻起,她就有了不寻常的心思。当时想的是:赚到宝了。

本朝不乏年轻一代即以诗才放旷的名人轶事,王伦以小小年纪便以两首词技惊四座,难保他不会是下一个柳永、周邦彦式的人物。所谓冷灶早烧,对李瓶儿这等混迹于青楼酒肆之间讨生活的女子更清楚。要想在如云的名伎中脱颖而出,背后没有人支撑是不行的。

要知道,东京最盛时有上万妓家,能从中脱颖而出,需要的实力、机会与运气一个都不能少。

像李师师名动一代公卿、位列东京七十二家著名青楼的众多名妓之首,固然因其长得貌若天仙,却与她有一位御用词人周邦彦息息相关。有了这位时不时出首新词的贵人,既能让客人感觉新鲜,也能使她的知名度长盛不衰。

像徐婆惜、孙三四长相绝色歌喉甜美,背后却有“同文七贤”和香榭楼勉力为其定身打造标签,俨为妓家后起之秀。这样还不算,幕后金主竟然把苏过和贺铸都请来了,要和周邦彦一较高下,为的就是捧她们一把。

没办法,要想在这种竞争中获胜,必须走捷径。先天的脸蛋很要紧,但后来也要有贵人相助。所谓低等妓女卖姿备,中等妓女卖才情。作为高等妓女,不会像前两者这么低廉,那就卖名气,所以叫名妓。

李瓶儿也想走这条路,所以她看好王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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