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书生之见

他这么说其实是在给王伦转圜。既然这么说了,至少当着这么多人,那位子苍兄再怎么不高兴也还是要表示一下“雅量”的。

倒是那位晋康郡王对王伦的兴趣多起来,毕竟,能脱口说出“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不简单。虽然其说过自已落榜,但是看来还是有些水平的。

“兀那书生,你倒有些胆识!”不知道是说他敢于接话还是敢于打击一片。

王伦见他和颜悦色,心头大定。刚刚狂言之后,他其实也自内省。低调啊!这是宋朝,没弄清楚人家怎么玩之前不要乱出头,小心连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才来几天,半数是在监牢里度过的,对这个时代还没有完全融入。

“小人久闻王爷贤达之名,一时鲁莽,还请王爷恕罪。”说这句话时,王伦连自已都觉得虚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已能够脱口就来,也许还残留着那位王伦的影子吧。

都已经是贤达了,王爷怎么会怪罪?所以晋康郡王很豁达地说:“我朝太祖曾有言,文人不以言获罪。你且抬头,让本王看看。”

这时候,王伦才留意到,这位王爷一口流利的河南话,跟后世的差不多,很有意思,虽然他自已也这么讲。

他说话时并未朝着王爷,即使和王爷对话也要收敛着低头,这是规矩,这让他其实很不舒服。如今王爷开口,当然顺水推舟----前者在牢中大堂,那是形势比人强。作为骨子里的现代人,他还没有做奴才的觉悟。

又不是见不得人!相反,这王伦长得还算堂堂一表,白衣秀士么。

这几天的牢狱之灾让他其实憔悴许多,好在临来时孙定让他简单梳洗了一下,不然真不能见人。此时的他,白衣也脏了,头发也不干净,好在因为年轻,胡子并不算拉碴,否则就典型一油腻大叔。

其实,估计自已应该只有二十吧?

看得出这位王爷真的是良善之辈----有宋以来王爷作威作福的真是少有见闻,倒是太师级的恶名不少。对自已没有威胁的人,真的直面起来王伦毫无惧色。

大方、真诚、犀利的眼神里透着睿智,是他给王爷的第一印象。

“唔,王伦是吧?你是来赶考的士子?”王爷记忆力好像不太好啊,但是王伦不敢质疑啊,他只能老实回话:“回王爷,是,可惜小人学艺不精,让王爷见笑了。”

“今天不是考较你经义来着----我且问你,你可听说,在契丹北面有个女真?”王爷斟酌着问。他向其他几个人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我们庙堂之上有一番争执不谈,且听民间是什么个意思。”

这位王爷很有民主意识么,知道打群众基础参考民意了。

那位子苍和另几个人都一齐拍马屁说:“王爷英明。”

文史不分家,作为文科生的王伦对宋代的历史可是相当了解。前人的事,他未必能比这几个人多知道多少,但后知九百年是毫无问题的。

“小人略知一二,辽东女真之首领阿保机崛起也就在近年,前年还立了国。”

不知道王爷想说什么,王伦先没有说大话。

王爷见他连女真首领阿保机在辽东立国都知道,看来这事还是在民间有一定的群众基础的:“你等都知道,我朝与辽国世仇百年,但一直未能憾动其分毫。如今女真在辽国后方起事,我朝颇有不少人想与之结盟共抗辽国,你觉得如何?”

“军国大事,小人不好乱说的。”王伦客气了一下。

“说了不以言获罪么,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赐你无罪!”王爷说。

那就好。

王伦其实对大宋的衰亡很有感触。历来的史学家对宋朝的评价都不低,像专门研究唐史的陈寅恪认为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著名宋史学家邓广铭对宋代文化的评价算是陈寅恪论断的发挥:“两宋期间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其后,他稍微修正了对其文化的见解:“宋代的文化,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截至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的时期为止,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连美国人费正清都这样评价:“唐宋两朝蓬勃兴起的中国文明,似乎超过欧洲是毫无疑问的。”他是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著名历史学家、中国近现代史研究领域的泰斗,“头号中国通”、哈佛东亚研究中心创始人。他的话可资参考。

其实他的话还是说低了,一个标准且无争议的说法是:宋朝是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中心”,北宋时期的经济在工业化、商业化、货币化和城市化方面远远地超过世界其他地方。冶铁炼钢、期票、信用证、新式金属农用工具、纺织机、低廉印刷术的推广导致的文学繁荣…

从王伦所学过的历史上也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宋朝算得上政治清明、繁荣和创新的时代,尽管它放弃了建立较大帝国的野心、专心于长城以南汉族居留的高生产力核心地区,甚至用礼物签订一项停战协定(宋真宗的檀渊之盟)、用类似协定让西夏控制西北干旱的甘肃。

它统治下的地域,在这个时代,仍与除去俄罗斯以外的整个欧洲一样大,加上它拥有的一亿人口,完全称得上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生产力最高和最发达的国家…

只是,这一切,在异族的铁蹄下化为乌有。这也是宋朝为后人诟病的地方:辽、西夏、金、蒙古,没有一个不压着打它,没有一个不在它身上褥肉…女真族建立的金国灭了它半个,也撕毁了它的尊严,最后一个武装力量甚至把它全灭了,以至于“涯山之后无中国”,打断了中华民族的脊梁!

现在已经开始演绎了…

六年前的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郑允中、童贯使辽,辽人马植夜谒献灭辽之策,让徽宗和他的大臣们有了联合辽国背后新崛起的辽东女真人的想法。马植投降后还被赐为国姓,以赵良嗣的名字出使辽东,但因为全都未能登陆而回。

随着女真人在辽国后方纵横无敌并在四年后建立金国,宋朝君臣想收复幽云十六州的念头越发强烈了。朝廷中近来讨论联合金国打击辽国,而且热闹非凡…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让宋朝陷入了动荡和屈辱的深渊!

因为重文轻武,也因为重要的马场被西夏人控制,所以宋朝军队的战斗力无比弱渣。以步兵对抗西夏人的骑兵“铁鹞子”、契丹人建立的辽国重甲骑兵历来都处下风。到后来对抗女真人的拐子马和铁浮屠,完全是被虐着打。

要不是韩世忠后来发明了“背嵬军”,南宋有可能开场就被灭国。

目前的军兵素养的场景是:已入膏肓的辽军可以吊打宋军,而同样战斗力的辽军碰到金军则是一触即溃。宋朝君臣想的很好:如果有金国这么个强援,恢复老祖宗一直念念不忘的幽云十六州指日可待,但是他们忘了,誓约在签定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要被撕毁的…

要不哪来的靖康之变、哪来的南宋?

“切切不可!”王伦斩钉截铁地说。

他这么一说,丑郡马和另一位官员都露出欣然的表情,那位子苍兄就不以为然了。

“为何?”王爷不动声色地问。

既然话已经说了,王伦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只是如何说,他还要斟酌,总不能说哥学所的历史就是结论吧?

“宋兵不如辽兵,这是不容辩解的事实,不然我大宋早就能恢复燕云十六州了!又何必要与契丹共处百年而无计可施?

而辽兵则远远不敌金兵,否则女真也不会在几年时间便成为辽国心腹大患!也许这正是很多人认为的天赐良机、试图订立宋金盟约的动机。

但是小人却恰恰认为,这是我大宋存亡之机!”

那位子苍兄在一旁不屑一顾:“书生之见,危言耸听!”

王伦不理他。跟这种官员辩解不值,在宋金交替之际,北宋没有一个战略家,这是事实。可能是被欺侮得太狠了吧,反正在此时朝中君臣的意念里,能够打败甚至消灭辽人的计策都是值得一试的,否则真无法解释他们会这么执拗地要和金人联手,并在战胜辽国后没有一点军事上的准备。

“这绝非危言耸听!我大宋以儒立国,笃行信义,这盟约于我肯定无违背之心。但女真部乃蛮荒之民,不识教化,若无相应约束,则毁约违誓只在反手之间。辽在,则我尚有屏障;辽亡,则我大宋势必直面金人。彼时,燕云十六州之属尚存变数。东京之北无天险屏障,如金人反目,我将以何拒之?军国大事,不可等闲视之!”

见王爷似有意动,子苍兄立刻接口说:“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王伦一口老血差点要喷出。现在,他最想回他的一句话就是电影里的桥断:“我你妈…”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