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声音清寒有力,每一个字都在质问男人这些年来为什么要冷落自己。
司宜光杵在原地,沉默许久都没有反驳。
不得不承认,韩烟的话一句都没错,他们夫妻二人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一样有责任。
房间里不知何时陷入寂静,再没有别的声音。
一时间能听见的,唯有床上青年的微弱呼吸声。
司祺——真的是自己的骨肉吗?
即便被最爱的女人埋怨,司宜光心中仍对这个问题感到怀疑。
他抬了抬眼皮,眼里依旧盛满疏离的冷意,目光顺着空气直勾勾看向不远处昏睡着的青年。
只可惜再怎么看,他始终无法从青年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找到半分和自己相像的地方。
无论是眉眼,亦或是鼻唇,既不像他,也不像韩烟。
旁侧的女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眸中掠过的寒意,尚未等他抬脚,便直接伸出手将他和床上的青年隔了开来。
“小祺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韩烟挡在床前,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说话时声音还有些颤抖,仔细看去,甚至连眼睛都红了。
如此模样,顿时叫人心中生出怜惜。
司宜光将视线从床上收回,转而看向那个让他耿耿于怀惦念大半生的的美丽妇人,一瞬间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动动唇,明明很想问清楚司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可直到屋外传来脚步声,他仍是开不了这个口。
诚如韩烟说的那样,就算他听到的是肯定的回复,他一样不会相信,因为这二十多年来,他根本没有一天把司祺当成自己的亲骨肉来对待。
既然如此,再追问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门外脚步声急匆匆,听上去格外慌张凌乱。
许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司宜光主动后退两步转身为屋外的人开了房门。
家宅虽大,但消息传开的速度也是飞快。
不过半天,司家的人都知道家主去了大夫人的别院。
每个人都在等,等着看司宜光会怎么处理韩烟、处理司祺。
虽说都想看好戏,但真让他们来别院是不可能的。
莫说其他小奴没这个胆子,就连二夫人偷偷派来打听情况的管家也只敢在别院外侧小心晃悠,根本不敢迈进小院半步。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只有司乾会过来了。
司宜光沉着脸将门打开,屋外日光迎面照来,瞬间将少年的脸笼进一层薄薄的阴影中。
他垂了垂眼,眼前这张稚嫩朝气的脸庞看着有些模糊不清,但仅透过轮廓也能看出这张脸隐约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司乾的出现,犹如一根尖锐的长刺,将他内心好不容易平息的杀意又激了出来。
“父亲,血镖、血镖拿来了——”
司乾被这种冰冷犀利的眼神审视半刻,额头上竟莫名冒出好几滴冷汗,心理上也早已开始承受不住。
这一刻他甚至不敢去想,倘若司宜光让他用血镖杀了司祺,他应不应该下手。
毕竟是年纪小,又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家族事务,只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他心中所有的纠结不安都让司宜光知晓的一清二楚。
司家未来的继承人,不该这样优柔寡断。
司宜光目泛凛色,并未伸手去接那柄沾血的黑镖,反倒侧过身让了让,示意少年跟自己一同进屋。
“进来。”
司祺心跳快的厉害,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知道,一旦踏进这个房间,后面要发生的事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手中的血镖重如千斤,让他连胳膊都开始颤抖,虽极不想进去,但面对男人那道压迫性十足的目光,他还是点下头应了声。
“是。”
韩烟孤身护在床榻前,面上的愤恨有些焦灼无力。
此时此刻,她早就猜到司宜光想要做什么。
他想用司祺的死,让司乾迈过成为家主之路上最艰难的一道坎。
这个男人,心实在太狠,即便他对自己心有愧疚,但这愧疚也始终比不上他内心对司祺的杀意。
说到底,他仍不相信司祺是自己的骨肉,对于外界的那些谣言,他若要做出具体的行动来回应,那么司祺的死,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韩烟的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没有丁点的光亮。
看着门前一前一后走进房间的父子二人,她的心已全部被恨意占据。
若不是平天被困幽火神谭,她与司祺这些年又何需在司家苟且偷生?
未来终有一天,她要司宜光为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三人心中都有数。
司乾低着头默不作声,两只腿微微颤抖,既不敢看床上的司祺,也不敢看前方的韩烟。
许是心理上的压力太大,他竟觉得手中的血镖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惶恐之际,司宜光倏地转身朝他看来,口中所说的话,亦是让人心惊肉跳。
“乾儿,你觉得你大哥像我吗?”
平静又冷酷的语气,不似在询问,反而像在陈述某个事实。
司乾双唇微张,心口狠狠跳了跳。
这个问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知道司宜光想听到哪一个答案。
倘若没有旁人,或许他会说不像,可现在韩烟也在,无需抬头,他也能猜到对方此刻的眼神必定是愤怒震惊又无助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出‘不像’两个字。
如此犹豫不决的忸怩模样,着实不是一个家主该有的姿态。
司宜光等了好半刻都没有听到回应,面上泛出些不满,周身的寒意也愈发浓郁起来。
此等强势迫压,根本不是司乾能承受得了的。
他低着头,双唇松松合合数次,仍是支吾着说不出话,两只举着血镖的手也抑制不住的微微抖动。
旁人感知不到,他却是感受到了,这血镖的重量似乎在变大,以至于让他连手臂也泛出阵阵酸痛之意,若再这样下去,恐怕未出半会他这双手就要被活活压断。
一方面,是司宜光的不断逼问;另一方面,是被迫杀人带来的巨大压力,无论哪一种,都让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到达了顶点。
至于手中血镖,则成了最后一根让他倒下的稻草。
司宜光没有等到小儿子的答案,身后就传来了少年倒地的声音。
杀死司祺的行动,最终以司乾的受伤告终。
据医修所言,他是心气不足,神虚之时恰被血镖上的煞气侵了心,这才会直接昏死过去。
司宜光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小儿子会这么没用,竟然连血镖的煞气都挡不住。
无论是天赋、胆识,亦或是谋略,他没有一样能与司霄媲美。
司家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尤其是二夫人,在得知司乾被煞气震伤身体后又哭哭啼啼的去找司宜光诉了一次苦。
司乾修道天赋虽不比司霄,但也是从小就开始修炼天罗地煞手的,他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被煞气入侵身体。
二夫人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认定司乾的受伤一定与韩烟有关。
只可惜不管她怎么说,司宜光都将责任推到了司乾身上,他认定是司乾太过没用才会受伤,连杀一个将死之人都办不到。
枉他自诩精明,竟不曾考虑过二夫人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司定云深爱韩烟,既然愿意为了她付出性命,自然也会教她操控血镖的方法口诀。
当日司乾之所以突然晕倒,全是因为她在一旁偷偷控制血镖释放煞气。
若不这样做,司祺此刻早成了一具尸体。
危险因司乾受伤暂时躲避过去,但韩烟丝毫不敢放松。
司宜光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今日没有杀掉司祺,来日必定要找其他方法取走他的命。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想救司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放出他的亲生父亲,平天。
九嘤扶灵带着玉屏主仆二人在归息城多待了几日,似是在等人上门。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灵宝阁的人再一次找了过来,又细细询问了前往冥海路途中发生的事。
二人心中有数,知晓灵宝阁是受妖族四老所托才会再次打听这件事。
下船之前众人已对好说辞,这一回,九嘤仍说妖族那对主仆在到达安阳岛前便被司定云逼得跳进了冥海。
至于原因,是因为司定云想一人霸占鲲兽,而妖族那两人却没有选择屈服,最终才会惨死在海中连尸体都寻不回。
许是为了让这一说法更有说服力,扶灵也跟着补充了一句。
“魔族有个人只是多说了两句话,连手指都被司定云切掉了,要知道,妖族那对主仆中的主子脾气可大的很,他当时骂了司定云好几句呢!”
她这话倒不是编的,玉屏那时确实与司定云起了冲突,而鱼丘的手指也的确是被金线割断了。
一切都那么完美,不由得人不相信。
灵宝阁的人待了会很快便又离开,他们这次走,估计就不会再来了。
九嘤微松口气,总算将天芽失踪一事与司定云之死推到了一起。
妖族的人再想查玉屏和清童的下落,就要先去查司定云到底有没有死。
直至外人全部离开,小院再次陷入平静,扶灵才悄悄将偏房躲着的女孩放了出来。
想到自己给眼前的师姐妹二人带来了许多麻烦,玉屏的神色很是惭愧,再联想初始时自己的嚣张态度,她更是不好意思。
尚未行至院子,她便主动停了下来。
“你们要走了吗?”
“若是不方便带我们走,我与清童往后可以住在这院子里的。”
扶灵心性虽单纯,但也从女孩那绯红的脸颊上看出了些许愧疚。
不需再多的解释,她已猜到了玉屏在担心什么。
她摇摇头,眼里浮起纯真的笑意,说话时的语气无比真挚,让人根本无法生出怀疑的心思。
“怎么会不方便?”
“我与师姐既将你从司定云手中救下,自然不会弃你于不顾。”
“归息城中人员复杂,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若被妖族的人发现你的身份,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清童都将是灭顶之灾。”
“若是如此,你还不愿跟我们走么?”
扶灵说话的时候,白鸽正扑腾着翅膀围着院子里的老树上下飞着,瞧它模样姿态轻松,似在开心玩耍。
玉屏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思顿时千回百转。
这一刻,她忽体会到了只有人类才能感受到的珍惜不舍之感。
留在这里,若只有自己出事也就罢了,可要是连累清童,她的心将永远不会安宁。
她将视线从白鸽身上收回,眼神莫名有些伤悲。
正是失神之际,耳边又响起一道轻盈悦耳的声音,只一句话,就叫她再一次展露出笑颜——
“清童跟我说,你很想交朋友的,你跟我们回去,我把我的朋友都介绍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