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自己的朋友,扶灵的话又多了起来。
从林玉淼到方思简,从冯沅青到江北清,她与她的朋友们曾一起经历过的事,那可是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林大哥是当世剑道天赋最高的剑修,你若是认识他,一定也会为他追求剑道的刻苦精神所感动;沅青姐姐人特别好,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先为别人考虑,和她在一起可开心了;江姑娘也很厉害,不仅是江家后人,还是天卦宗下一任的宗主;至于方公子,他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他肯定和灵宝阁有脱不开的关系……”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从少女口中说出,关于他们的事迹,让玉屏这个从未与人接触、从未真正交过朋友的人也忍不住生出些向往之情。
她点点头,面上的忧愁渐渐散去,最后剩下的,只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扶灵总说自己的朋友有多好,可实际上,或许她才是所有人眼中最值得结交的那个。
静静听着少女将话说完,直至四周再次安静,她才笑着问了一句。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朋友了?”
扶灵闻声一滞,反应过来后弯了弯唇,迅速点头应声。
“早就是了呀!”
二人在门前说着话,气氛无比的平和美好。
天芽乃上界灵草,往日都以鲜血为食,体内的灵气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自知晓真身过后,玉屏未再食过血液,身上的妖气已散了些许。
此刻和扶灵站在一起,她竟无端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
这力量温暖又熟悉,让她甚至想要化作原形,时时刻刻和对方待在一起。
她自是不知,当初扶灵在雾霭森林不仅吸收了上古仙灵的灵气,还因对仙灵的敬畏之心得到了一道宝贵的赐福——
仙灵的庇佑。
同为上界之物,她自然能感受到这道庇佑的存在。
二人尚在说话,九嘤也走了过来。
后顾之忧已经解决,也是时候回去了。
三人略略收拾一番,先去小酒馆向宁晚秋道了别才离开。
至于小狐狸辛桃,终于在九嘤的允许下恢复成了人形。
这段时间待在酒馆里她可是受了不少气,这会儿重新做回了人,她第一个要欺负的,自然是那个强迫她每天趴在酒馆门口迎客的女人——宁晚秋。
再向九嘤申请过后,她成功留在了归息城。
而对一切都不知情的宁晚秋可就倒霉了,不仅一夜之间失去了最喜欢的小狐狸,店里还突然来了个喜欢调戏人的陌生女人,一会儿摸她的脸夸她漂亮,一会儿又围着她说要带她回家。
可真是招人烦。
九嘤三人出了归息城并未回清竹宗,反而一路朝着新岚之地的方向行去。
直至来到江、阮两族之间的小镇,扶灵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江家的地界。
接连赶路数日,玉屏已是累极,方才到了客栈,她便急急忙忙进了房间休息,至于清童,自然是守在屋外哪里都不敢去。
安顿好玉屏主仆二人,趁着天还未黑,九嘤与扶灵一起离开了客栈。
夕阳将落未落,黄昏余光从天边铺叠洒下,二人并肩而行,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慢慢向前行去。
上次来这里,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扶灵想起当时与江北清的恶劣关系,嘴角不自觉的泛出些笑意。
“师姐过来,是有事找江姑娘吗?”
九嘤闻声抬头,目光从街上行人身上依次扫过,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既是为了找江姑娘,也是为了找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扶灵蹙蹙眉,她倒是不知道,自家师姐竟认识那么多人。
思虑片刻,她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想到一点眉目。
“这里除了江家,还有阮家,难道师姐想找的——是阮家三小姐,阮秀?”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九嘤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是,你还记不记得,灵府初开那日,我曾离开追杀司祺,那一日,阮秀也在,她不仅见到了我的真身,也见到了司祺的真身。”
“司祺身上有神器护体,从天雷惩击中捡回一条命,直到现在,他的真实身份也没有曝光。”
扶灵从未听九嘤提过这件事,不过瞬间,她就猜到了对方心中真正的想法。
“师姐的意思是,阮秀替司祺瞒下了这件事?”
九嘤点点头,视线仍在人群中逡巡。
冷静表情之下,藏着一颗慌乱不安的心。
“不错,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自愿替司祺隐瞒身份,还是另有隐情。”
“我与她前世便已相识,但说来惭愧,那时的我被情蛊控制,从未用平常人的眼光看待过她,也根本不了解她的为人,甚至还恶毒的给她下毒,害她活活昏迷了二十年。”
往事重提,还是曾经做过的错事,九嘤的语调微微变了变。
在扶灵心中,她一直是完美无瑕的存在,就这样直白了当的将自己不堪的一面展示出来,需要的勇气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她怕自己的美好形象在扶灵心中破碎,也怕扶灵会嫌弃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越来越在意扶灵对自己的看法。
周围人行不停,小贩的叫卖声偶尔响起,衬得四周环境更加嘈杂。
她隐约听见身旁少女在说话,但听的并不分明。
许是心里过于紧张,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些许。
直至有人将她的袖子拉住,她才从失神中恍然清醒。
人行匆匆,她转过头,瞳中顿时映入一张粉白清秀的脸颊,那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没有丁点她想象中的厌恶与嫌弃。
“师姐自己也说了,那时是受情蛊控制才做了错事,真要追究起来,司祺也是要负上一半责任的,若师姐还为那时的事觉得愧疚,那我们不如去看看她。”
“她既见过司祺的真身,应当也猜到了司祺的身份,亲眼目睹平天之子活在世上,我想这件事对她的影响一定不小,如若她是被人胁迫才替司祺隐瞒身份,说不定我们还能帮帮她。”
少女的声音清亮动听,每一句话都满是关怀与在意的安慰,瞬间就让九嘤浮躁的心安定下来。
她垂了垂眼,双唇微微松了松,好半刻后才再次将目光落到那张秀丽灵俏的脸上。
愈是相处,愈是察觉到扶灵的变化与不同。
往日从来都是她安慰扶灵,如今扶灵安慰她的次数的却是越来越多了。
虽早已想过对方会成长,可真正在面对这种改变的时候,她还是显得有些微的措手不及。
就好比此刻,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直到扶灵笑着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才终于看懂对方这个小动作里的真正含义。
“我带师姐去找阮小姐,好吗?”
五根玉白色的长指悬停在半空,顺着指尖往下,隐约可以看见半截细瘦纤白的手腕,那腕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镯子,衬得臂上的肌肤愈发白皙。
九嘤望着那只漂亮的手,指尖藏在袖子里轻轻颤了颤。
周身人来人往,但这一刻,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尚未来得及将手伸出,身前的少女便已按捺不住,主动将手伸进她的袖子,直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她感受到了扶灵手心传来的温热触感。
那么温暖,一旦触碰,便让人再也舍不得放开。
她仍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任由身旁人牵住自己的手,带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阮家在小镇的西南方,离小镇的距离并不算远,二人走了小半刻,终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目的地。
人虽到了,但似乎没有好的理由上门寻人。
无论是九嘤还是扶灵,这一世与阮秀都没有任何交集。
扶灵咬咬唇,一双圆目盯着阮家门口紧紧关闭的大门,眸中尽是不解。
按理来说,天还未完全黑,阮家人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关门的。
不同于小镇上熙攘热闹的繁华景象,身为八族之一的阮家,门前显得实在过于冷清了。
不仅扶灵察觉到不对劲,九嘤也意识到了不对。
上一次来新岚之地的时候,她也曾跟着阮秀来过这里,那时的阮家可不是现在这幅寂静低调的模样。
“师姐,阮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扶灵默默等了半天,仍不见有人从大门出来,心中的困惑愈发强烈。
九嘤亦是不解,眉头轻轻拧了拧。
“阮家乃八族之一,如若出事,必定会传的人尽皆知,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半点消息动向传出。”
越是这样,越是叫人好奇。
扶灵听见心上人的话,愈发想知道阮家人现在在做什么。
二人等待的半天功夫,天已经全黑了。
扶灵本想翻/墙溜进这座大宅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还不曾转身,一只手便拦在了她身前,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转过头,尚未来得及反应,手中便被人塞进一样物品。
“用这个——”
竟是当初从韩烟身上抢下来的那枚轻影钱。
扶灵面色一喜,点点头,未做半分犹豫就将铜钱接了过来。
“师姐在此处等一会,我很快就出来。”
她如今的修为已超过了世上绝大多数修士,利用轻影钱操控影子行动,对她来说已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时之间,连九嘤都惊讶自己对扶灵的信任竟到了这样的地步,毕竟,若是从前,她根本不可能放任对方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不知何时,手中的轻影钱就被取走,而少女也闭上了眼睛。
四处黯淡无光,根本没有人发现有一道黑影紧贴着地面偷偷潜进了阮家。
九嘤轻叹口气,直到确定扶灵的灵识已随影子离开方才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来在潜移默化之中,她早已习惯也接受了扶灵的成长。
不同于家宅外的一片死寂,阮家内部是另一番光景。
来往的仆人神色紧张,皆是低着头匆匆而过。
很显然,阮家有大事发生。
扶灵贴着墙壁的阴影小心移动,很快就来到了内堂。
她与阮家的人素无交集,但也听说过阮家真正的家主不是阮秀的父亲,而是阮秀的母亲。
至于原因,很简单,阮秀的母亲才是真正姓阮的那个人,至于她的父亲,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赘婿罢了。
内堂之上,一共站着三男一女,最中间的那位妇人,多半就是阮秀的母亲——阮于姿。
另外三个男子,恐怕就是阮秀的父亲和哥哥了。
四人似在争吵,说话的声音又急又大,虽隔了很远,扶灵还是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秀秀不愿意,你又何必逼她?!非要让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你才知道后悔吗!”
说话的是那个一脸沧桑的中年男子,看的出来,他很是愤怒,显然是为女儿的遭遇感到不平。
阮于姿将男人的话听在耳里,面上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
她转过头,对着身旁年纪大些的青年吩咐了一句,语气仍是不容他人质疑的坚决。
“明早去司家,就按我说的做。”
那青年显然有些不愿意,无奈说话的人是自己的母亲,最终还是点点头,应下了这份苦差事。
扶灵在旁看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几人在说什么。
正是好奇之际,堂外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跑了过来,说话的时候,眼睛都还是红着的。
“夫人,小姐醒了!”
醒?难道阮秀出事了?
扶灵心中一惊,目光顺着丫鬟的视线落到妇人的脸上,却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喜悦表情。
“好好看着她,她若是再出事,你们也别想活着了。”
如此冷漠言语,简直不是一个母亲能说出的话。
此时此刻,扶灵几乎可以肯定阮秀出了事。
那小丫鬟被主子训了,面上又慌又怕,虽很想离开,却不得不乖顺的给出保证。
“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会好好看着小姐,不让小姐再做傻事。”
听见这个回答,阮于姿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而堂内的其他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小丫鬟抬起头,视线飞速的从三个男人身上扫过,她看见老爷和公子的眼里都露出了喜色,顿时明白没有夫人的命令,就算有人想去看小姐也是枉然。
小姐真可怜——一瞬之间,她满脑子只有这五个字。
扶灵看到这里,已大概猜到了阮家发生了什么。
必定是阮秀被母亲强迫做不愿意的事,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杀,但是又被救了回来。
只是,究竟是什么事才能让一个大家族的小姐宁愿放弃生命、放弃地位、放弃未来也要选择死亡?
她想不通。
小丫鬟讲完阮秀的大致情况便离开了,很快,内堂又只剩下原先的四个人。
扶灵正欲跟着丫鬟去看看阮秀,才刚刚转过身,便听到了一句让她震惊不已的话——
“母亲,妹妹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您又何必再在这件事上逼她呢?!”
“那司祺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就算您和司夫人关系好,也不能因为这个就逼妹妹嫁给一个将死之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二公子终是压抑不住怒气,无视哥哥的阻拦直接将心里的不满发泄了出来。
他的话音才刚落,堂内便响起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妇人的手掌就朝着他的脸狠狠落下。
在这个家,从来没有人敢质疑她阮于姿的话语权。
即便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不可以。
“司祺不会死,日后别再让我听到这句话。”
“韩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之所以生下秀秀,就是想她长大以后能够照顾司祺。”
“她能与司祺结为夫妻,既是她的福气,也是她出生前就定好的命运。”
命运?
简直可笑。
扶灵杵在原地,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于姿竟然为了报恩,强迫阮秀嫁给司祺,甚至于在阮秀有轻生之意后,仍不肯改变主意。
这种人,真的配被称为‘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