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其鸣喈喈

南郇烟火庙会临近,官学里为凉月祭也放了几天假。

傅暖最近又写出了一首新曲子《庭芳忆》,前半部分主商调,后面又转去了羽调。邵宛之奏笛子,她弹琴,还有一个善乐坊的乐师吹笙。三个人在邵且莫跟前奏响此曲。听得他如痴如醉,仿佛沉迷在一片虚无的梦境之中。

而后,他大手一挥,砸了一批银子给善乐坊。因为傅暖说这支曲子还少了几个弹月琴吹箫的,由于资金不足,实在是请不起。邵且莫觉得很愧疚,以前总是觉得儿子和义女不务正业,办什么乐坊就是纯粹为了逃避学业。今日赏此佳曲,他才明白了自己以前太多偏见,还总是克扣两人零用。

傅暖房内有好几本厚厚的工尺谱,里面有她自己的乐作,更多的还是从古至今的名家乐谱,甚至不乏一些快失传的。她觉得自己谱曲方面比任何事情都有天赋,只是很少遇到能共情的人,除了邵宛之,他是一个乐感天才,无论任何乐器所奏任何音,他都能准确对应到十二律中。傅暖善谱曲,但古琴方面并不比其他民间乐师强,可邵宛之的笛子在长年累月练习下,吹的是活灵活现的。

景胜楼。

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善乐坊的新班底,器乐齐全。言唯还多招了几个舞姬,毕竟那些庸俗的有钱人还是喜欢看漂亮美人翩翩起舞。

今日首在茶楼合奏《庭芳忆》,反响很好,前面那些客人们打赏的银子也不少。

“能让大理寺卿的儿子亲自给我吹笛子听,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去打点五十交子给公子。”

“这郡主穿得比我还朴素,把我新买的金丝楚绣烟云裙等会儿送去。”

……

与其他茶楼瓦舍不同,景胜楼凭借着独有的特色,渐渐成为了富商子女们最爱来的地方,以前他们在家待乏了喜欢去瓦舍听戏,现在不管心情好还是心情差,都会来景胜楼喝茶听曲。在他们金钱的支持下,言唯逐渐扩展业务,还挖了个宫里出来的厨子做菜,还在茶楼里卖高价的茶叶和点心。她很会跟富家公子哥和小姐们聊天,那帮人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天天心甘情愿给她送钱。

不得不说,傅暖是真挺佩服这个赚钱鬼才,她觉得过几年言唯甚至可以开青楼办赌场,甚至加入商会。要不是自己非得读书皇考,她早就想和言唯一起专注搞钱。

曲子演罢,乐师们看到那么多赏赐,个个眉飞色舞的。

“你们两个身为重臣子女,天天在这里给一帮平民百姓奏乐,抛头露面,丢不丢人。”叶琼琚盛气凌人地瞪着正在和送裙子的小姐寒喧的傅暖。

文颜如第一个不高兴了:“他们做自己的事情,丢谁的颜面了。”

叶琼琚身后的范玥也跟着装腔作势:“丢了官学的颜面,我反正是耻于同邵宛之傅暖之流天天在一个屋檐下读书,实在不行你俩去私学呗,别败坏了我们朝廷命官和皇家子女的名声。”

她刚落音,头就被横飞来的苹果砸了一遭。

只见身着艳丽红衣的杨唤眉双手端在胸前,威风凛凛的走来。

“我既不是朝廷命官之女,也非皇家子弟。你要不要让你爹去跟皇上请个旨,把我一起从泰昀阁逐出去。”

范玥不敢说话了,只管畏畏缩缩藏在叶琼琚后面。

叶琼琚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见到郡主如此无礼,杨唤眉,你别以为我真的不敢处罚你。”

这时那帮公子哥们和名媛小姐们也乐了,其中一个直接上去明目张胆盯着她:“哦,你不是前几日还来拜访过我爹,让我爹支持太子,跟他一起做江南几郡的茶酒业。今天就说来说我是个不入流的平民小百姓,辱了你们高官子女,行啊,要不是我今日来听曲,还不知道郡主两个面目呢。”

“是啊,看来是我们自作多情了。”

“苏哥,荼都又不止太子爷的官儿是官儿,叫伯父换个大人合作就是了,免得还落不的一点儿好。”

“等会儿郡主得把我们一起处罚了。”

“怕什么,这里又不止她一个郡主。”

三言四语的把叶琼琚整得极其难堪,但又不能真的把这帮子全给抓起来教训一番,尤其是杨唤眉这个大刺头。

这时徐望出现了,他是南郇有名的才子,也是最年轻的侍御史。

他两边都劝解了一番,平了叶琼琚怒气,而后又邀请他们:“不如几位一起去敝人府上,刚好下午举行了一个小茶会。大家都来写词赋诗,共品新茶。”

除了杨唤眉表示没兴趣不想去,其他人都给足了徐望面子。

茶会在徐府大院举办,来的人不少,就连惠子笙也在。

亭子四四方方的,周围栽了不少名贵花草树木,小池塘里养着几条鲤鱼,风景倒是别致优雅。

叶琼琚和傅暖都安排在上坐,惠子笙和邵宛之仅次于她们,反而刚才嚣张至极的范玥坐在不起眼的边上。

主位上的徐望看人都齐了,便让下人们上茶。

“这是允贵妃娘娘赐的龙井,各位请好好细品一番。”

青瓷冰纹盖碗,莲纹青花茶盏,讲究至极。

他先问了傅暖的感受:“傅郡主,这茶如何啊?是否能比得上景胜楼的茶。”

傅暖哪里懂得什么品茶,毕恭毕敬地回道:“好茶,好茶,不愧是宫里的东西,景胜楼那小作坊,哪里能与之并论。”

此时此刻她的拘谨程度不亚于那日在乾正殿,相比下叶琼琚就显得大方许多:“宛丘高处寻花柳,不见花柳,只闻淡淡新茶香;碧玉年华作新词,不解新词,拂袖微微叹初商。”

徐望赞道:“叶郡主好风采!以茶代酒,敬一杯。”

叶琼琚莞尔一笑:“自然是我敬徐大人,哪有给晚辈敬酒的道理。”

邵宛之吃着乾果蜜饯,还不忘喃喃:“什么东西,狗屁不通。”

这话后面的人可能听不到,前面的几人都听的一清二楚,顿时所有目光聚在他一人身上。

傅暖尴尬地圆了个场:“不用在意,不用在意,他一直都这么愤世嫉俗,估计是妒忌。”

此时范玥的杯子刚好掉在了地上,她指责着倒茶的下人:“你怎么做的事,这么粗心大意。”

徐望连忙吩咐人换新的上来:“范小姐切莫动气,书蕴平日在府上负责看管藏书,近日凉月祭要举办家宴,府上人手不够,便叫他过来伺候,请多担待。”

范玥一脸不悦:“一个狗奴才,这点儿事儿都做不好。”

傅暖为他解围:“徐大人,不如让我的人去范玥那儿伺候,我倒没那么多讲究,也能两全其美。”

陷入困窘的徐望应允。

此时不知道谁提出让刚才多嘴的邵宛之赋诗一首,众人便跟着一起起哄,想看邵宛之出丑。

邵宛之一直推辞,惠子笙便不礼让了,开口即诵:“酌茶饮兮,维色天青。无思美人,吾心忉忉。酌茶饮兮,维色天水。无思美人,吾心怛怛。”

徐望拍手称奇:“好诗!好诗!”

邵宛之思索了一下:“确实,比刚才那首好不少。”

这下惹得众人不满。

“你那么会说怎么不写一首。”

“别人每日三省吾身,你邵宛之每日三省他身。”

座上的朦胧君子奋袂而起,长身玉立,缓缓诵道:“在世千杯酒,戾天落俗尘。东篱百碗茶,栖地为淑人。”

早听二皇子说邵宛之这人不简单,之前徐望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众人惊奇,议论纷纷。

“肯定不是他自己写的,我在官学就没见过他看书。”

“估计提前背了来的,无耻之徒。”

邵宛之毫不在乎,喊道:“再给我上一盘核桃,还有能不能给我煮碗面,没用午膳,有些饿了。”

徐望按他的请求吩咐了下去。

等面期间,他提笔将刚才那首诗写了下来,让小厮拿去展示。

邵宛之洒脱道:“你们大可质疑我,去找出这首诗的原出处,若找不到,便是我写的。我同徐大人一块来的,他自然会为我作证,中间无人能临时代笔。”

小风波过去后,众人该吃吃,该喝喝,跟正常茶会一样,吟诗感叹。

傅暖提出想去院子散散心,得到应允后,便带着刚才换来的侍从出去了。

徐府院子倒没邵家的大,但布置却精致的很。

假山流水,烟柳长廊,一样不少。

傅暖不知道去哪儿了,俞书蕴不敢乱动,因为她交待让自己在原地等。

待她回来,手上多了一个棕色的小瓶子,她埋怨道:“真让我好找,才问正堂的下人要到。”

俞书蕴疑惑道:“郡主哪儿伤到了吗,何故寻这金创药?”

傅暖上前扒开他的右手,手心一道鲜红的划痕。

他不可置信:“这是给我的?”

傅暖觉得他有点儿好笑:“不然呢,我又没受伤,你这是刚才蹲在地上捡碎片划的吧。”

俞书蕴心中震撼万分,她一个身份显赫的郡主,竟然在茶会期间出来,只为给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拿一瓶金创药。

“快敷上吧,出来太久等下又落得那帮人闲话。”傅暖催促他。

俞书蕴活了十八年,十八年中,风雨飘摇。他的父母是一个小地方的罪官,从小他深受别人的歧视迫害。好不容易靠着读书来到了荼都,却又为了糊口到这徐府当个看书的。他一直想着,只要忍到明年春闱会考,他就能扬眉吐气,不受这帮自以为是的人欺辱。

却没想到,人与人也是不同,有的人天生怀有一颗至善之心,不在意身份高低,出身贵贱。

他再看傅暖,觉得她比其他那些荼都小姐都要可爱。

茶会结束后,人皆散去,只有邵宛之被以请教诗意为由留了下来。

“这诗有什么好解释的。”

邵宛之只想快点回去,徐望是二皇子党羽,这里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佩服,着实佩服啊,邵公子平日不爱读书,都能出口成诗,这让那些天天泡在诗书礼经中的人情何以堪啊。”二皇子踏着轻快的步伐而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邵宛之早知道刚才借口不舒服走了算了。

“怎么,不想见到我?”林轩举冲他挑了挑眉。

邵宛之如实道:“确实,万一别人以为我是您的人,皇考万一又是太子殿下的考官审我,那我的前途岂不是一片黑暗了。”

林轩举很喜欢他的诚实,不由笑道:“那你不如就真的成为我的人,我保你啊。”

说罢还冲他眨眼。

邵宛之一脸担忧:“二皇子天天派人盯着我和傅暖,我哪儿知道您的话是真是假,平日睡个觉都怕府里丫鬟摇身一变成个几等高手把我了结了。”

林轩举揉揉鼻子:“这都能被你发现,看来又要换个人了,话说,你爹怎么不把她赶出去。”

“二皇子的人,赶出府岂不是无礼了,再说了,赶得完嘛,又不止一个。”

他说的挺直白,林轩举也不兜圈子:“就喜欢和邵公子这样的敞亮人说话,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保证郡主在府上的人身安全,免得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想去伤了郡主,我也是未雨绸缪啊。”

“多谢二皇子好意,代傅暖心领了。我有些困了,想先回去睡觉,改日再奉陪。”

邵宛之打了个哈欠,起身道别。

“加入我的事,多考虑考虑,不急着答复。”

“行,在下回去多思考几日。”

徐望见邵宛之走后回到亭子,问他事态如何。

他端起了摆桌上的果盘品尝了起来,奸佞一笑:“不是个好东西,无所谓,他不会武功,实在不肯为谋,找个机会杀了就行。”

暮色将至,重宇别院间一片天青。

邵府书房。

烛光摇曳,把整间屋子找的光亮。

“听闻你今日和那徐望共处良久啊。”邵且莫轻轻一翻,眼前的书便换了一页。

邵宛之知道他有何用意。

“我会离他们远点儿的,但是现在,他们迫不及待,自己找上门来了。”

邵且莫放下书,摸着这张沉檀木桌,愣着深思,后开口:“你要好好护住傅暖,别让她受任何伤害,这也是我和她母亲的约定。”

邵宛之眉头微皱:“话说,皆知傅暖她爹是傅慎将军,为何无人提起过她的母亲姓氏名谁,就算只是个身份不高的书童,也没必要连姓名都抹去吧。”

玄色宽袖蟒袍衬得邵且莫整个人更加端严,腰间一块玲珑青玉,增了几分贵气。

他沉默良久,看着远方说道:“她不是书童,她是——她是爹的一位故人。”

邵宛之更迷惑了:“那她还活着吗?惠子笙母亲是生他后便去了,才使得他孤寡无依。傅暖的娘亲,若是没去世,为何可以忍心抛下她。”

邵且莫知道自己说多了,以心湖涟漪言语:“世人皆有各种身不由己,但你不可把这些告诉傅暖,就让她以为自己母亲早已不在即可。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快乐。我只要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程叔锦和我,凭你自己的直觉,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暖儿。”

真是搞不懂他,话中有话的,又不说明白。

“知道了,您放心好了,她是我此生唯一挚爱,我怎会护不住她。”邵宛之信誓旦旦。

这又让邵且莫回想起了曾经,自己也对那个故人说过一样的话,只可惜,最后却没做到。

但是他希望,他没能履行的承诺,邵宛之一定要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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