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维叶萋萋

东风夜放花千树,水流涓涓,一艘花船巡游在淮初河上。

莫夜的荼都怀春楼,灯火通明,晓市花声,坐落于淮初河岸旁。

花船里,荼都第一花魁于梦秋,媚态横生,一颦一笑,均动人心魄。

露出香肩锁骨,一缕秀发散在胸前,跪在地上,为一掷千金的贵客斟酒。

二皇子客气得很,把美人倒的第一杯酒先递给了安望楚。

安望楚接过一饮而尽,惹得林轩举发笑:“看来这荼都最漂亮的美人,都入不了安大人的眼啊。”

于梦秋面不改色,只管继续斟酒,朗声道:“两位大人若看不上怀春楼的姑娘,我倒是可为大人们另寻知音,好歹也在这皇城里谋生了这么多年,找几个人美人的能力,梦秋还是有的。”

只见林轩举将手中折扇扔起再接住,用扇柄挑着她的下巴,淡淡一笑:“荼都还有胜过你的姑娘,说来听听。”

她红唇微张,用白皙的手指将扇柄移开,柔声道:“景胜楼善乐坊,第一舞姬文颜如,不过——”

“不过什么?”

于梦秋捋了捋头发,秀眉轻挑,嘴角翘起:“她只卖艺,不卖身,并且听闻,善乐坊后面,有着达官贵人撑腰。”

一旁的安望楚不想再看他俩调情,取下腰间玉佩,丢给了她:“行了,你先退下吧。”

她拿着玉佩道谢,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二皇子磕着瓜子,问他:“你不好奇吗?小小一个酒楼,后面是何人在撑腰。”

安望楚有恃无恐:“她说的是善乐坊,前几日打听过了,两个舞象之年的纨绔子弟出钱搞的,规模也不大,估计就是寻个乐子。”

将积攒的瓜子壳全部扔到了地上后,林轩举拍拍手,试探着道:“你猜我不知不知道你把徐殊乔藏在哪里,你再猜猜我会不会告诉程叔锦或叶经年。”

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安望楚毫不畏惧,直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你也猜猜,我手中也没有你通信严玉阶的证据,刺杀我倒事小,要是被你父皇知道你长年暗中勾结藉硕,你猜猜这南郇还容不容得下二皇子。”

林轩举拿起酒壶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一改刚才的桀骜不驯,嘻笑了起来:“不谈那些,不谈那些。我母妃是北靖公主,怎么说,我和你们皇上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你们皇上又待你如亲人,那你也是我林轩举的亲人。既然如此,咱们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

早就听闻这林轩举不好对付,好在留了一手。

安望楚已有些醉玉颓山,便直接入了正题:“你的事我不想管,你那日追杀我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无非就是想嫁祸给叶经年,毕竟这世人皆知,严玉阶和叶经年是过命之交。但朴纸的事情,我也帮了你一把。我们的目的并没有冲突,劫走徐殊乔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他爹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我还有一个忙要你帮我,事成之后,我保证十年你与贺熙恩的交易顺风顺水。”

林轩举目的达到,连声说:“安大人如此通透,敝人自当出手鼎力相助。如未猜错,安大人是为了前几日父皇所提联姻一事,这是您要娶呢,还是翰侯殿下要娶呢。”

“你不必装疯卖傻了,你的眼线成天都盯着她,以为我不知道吗?”安望楚拆穿他。

他故作为难:“您有所不知,这傅郡主早有婚约在身,还是家世显赫的惠氏一族,婚约呢,还是我父皇当年亲自立下的,恐不太妥当。”

安望楚知道她有婚约,没想到还是释帝定的,不耐烦地回了句:“那怎么办,你可有什么办法?”

只见林轩举踱步去到船外,环视河的两岸,一岸市井尘嚣,另一岸却百草萋萋,树木丛生。

他指着满是草木的地方:“一直往那边走,便是郇军练兵场。皇考过后,她会被调到军中受苦受难,最后因违了军中大忌,百官上书,反对她接下兵权,惠家也会不满继续与她履行婚约,届时你再上书求娶,她有罪在身,涉及军中之事,程叔锦和邵且莫都保不了她,惠家更不会管她,她除了嫁给你,也没别的路可选。”

安望楚欣赏着这荼都夜景,是比恒都热闹不少,火树银花,一片纸醉金迷。

自从上次和邵宛之吵架后,两人便一直冷战,就连早上都不一起走了。

傅暖心烦意乱的,觉得自己那日确实过分了。

说到底,还是不开心他和鞠悦夷走太近。

惠子笙也看出了二人端倪,还发现了鞠悦夷藏在书里的信,信封外写着邵宛之亲启。

明明天天都能见面,有什么话,是要写在信中的。

算下日子,傅暖今天再去弹一次,就能给邵宛之买礼物了。想要和他约个地方好好谈谈,却又寻不见他。

意外看见惠子笙一直盯着前面鞠悦夷的桌子,她有些奇怪,想着惠子笙就算暗恋鞠悦夷,也用不着对着张木桌入神。

在好奇心驱使下,她上前查看,却看到了书本上的那封信。想伸手去拿,被惠子笙阻止:“人家的东西,看了不好吧。”

傅暖又不是傻子,怎么觉察不出来鞠悦夷喜欢邵宛之。

鞠府大门前。

邵宛之数了数手中的交子,满脸堆笑着向鞠悦夷道谢。

刚准备离开,鞠悦夷羞涩着却开口:“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说罢便翻了翻手中的书,想要找出准备了良久的信,却怎么也找不到,看了下书名,才发现拿错书了。

“什么东西啊,小费就不用了,不过你要是执意要给,我也不反对。”

鞠悦夷口中喃喃自语:“该死,这都能拿错。”接着打发走了邵宛之:“算了,改日再给你。”

本想邀他进去喝两杯茶,谁成想他拿到钱溜得比狗还快,让鞠悦夷气上加气。

而傅暖那边就没有这么顺利了,两首曲子弹完后跟安望楚要钱,他却非要叫傅暖教一下自己怎么抚琴,不然就不给钱。

无奈之下,傅暖妥协:“就教一点,剩下的你自己去请教华艺庆。”

于是安望楚坐到了她背后,双手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傅暖一把推开他,暴跳如雷:“你干什么啊,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南郇郡主。”

安望楚拍了拍自己脑袋,确实着急了点,但好在手中有可以使唤她的东西,他从容道:“你走啊,你现在走的话,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这下子给傅暖气的,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她端起一旁矮桌上的茶壶,尽数将茶浇在安望楚头上,以此泄愤,她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横竖都得不到好处,干脆怎么畅快怎么来。

浇完茶水后,她直截了当道:“老娘不伺候了,缺你这点钱是吧。”

走出盛迎馆的那一刻,她觉得外面的阳光、微风,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都如此美好。

可是,她的钱包就不是那么美好了。

就在她想破脑袋的时候,坐在小摊上的杨唤眉让她眼前一亮。

“唤眉姐姐,借我点钱呗,一百交子。”

杨唤眉想直接拿手中的绿豆汤泼她:“一百交子,你怎么不去抢啊。”

傅暖把自己想买刀送给邵宛之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听后笑逐颜开,这傅暖果然是对邵宛之有意思,但还是冷冷地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钱多就非要给你吗?”

没想到傅暖丝毫不慌张,反而脸色突变,做作道:“是吗?那既然如此,我干脆换个人心悦好了,子笙哥哥就挺好的,啊,好巧啊,我们还有婚约,我明天就去跟他说,越快完婚越好。”

这下戳中了唤眉的痛处,她指着傅暖鼻子:“你敢!”

“你都不肯帮我了,那我有什么不敢的。”

就这样,傅暖成功坑到了杨唤眉的一百交子,还顺带喝完了她的绿豆汤。

景胜楼后面一处小院,那便是善乐坊,平日抚琴合奏都在这里。

乐师们都不在,估计是这几日清闲,也没有过来。

邵宛之和傅暖很默契的一起出现在这里。

“我有话想对你说。”

“你先说。”“我先说。”

于是邵宛之从衣袍中拿出了一个银盒,放到了傅暖手中。

然后缓缓开口道:“嗯……本来想送给我娘好好孝敬一下她的,她说这颜色太难看了,给你好了。”

刚还心跳加速的傅暖,此刻石化在了原地,她在期待什么。

“哦,那谢谢你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傅暖迈开步伐往外走,突然,她回过了头,邵宛之也叫住了她。

腹热心煎的感觉,她大喊:“你到底想说什么。”

邵宛之不再犹豫,冲上前一把抱住她。

“我……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但我知道,这是我此刻最想做的事,把你留在我身边。”

以为傅暖会挣开,却只感觉后背有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

邵宛之一看,是一把弯月匕首,他被吓了一大跳,蹲地抱头求饶:“你不愿意推开就好了,用不着杀我吧姐姐。”

傅暖把匕首丢给他,他仔细看了一下,兴奋道:“沈牙子的刀,还是把弯月,好货啊。”

他很感动:“没想到我对你这么重要,即使是要砍我,还用的是我最喜欢的刀。”

本来没这个打算的,可是现在傅暖把他砍成八块的心都有了。

蝉在树上鸣叫,他俩站在树荫下对视。

邵宛之认真的看着傅暖,她面容粉润,玉琢似的鼻子微微翘起,渗透的头发被阳光照到,熠熠生辉。

他莞尔而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没有府邸前的石墩子高。不知不觉,我已经认识了你这么多年,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吃饭,就连抚琴吹笛,都如此的默契。那天听你说,你一点都不愿意跟惠子笙成亲,其实我心里真的欢喜至极。我不愿听其他人唤你作曦白,因为我有私心,想让这片明媚的晨曦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想我已经习惯了你在身边,他日要是你嫁给别人了,就不能在我身边了,那我到时候肯定会很无趣,不过我想,你肯定也习惯我在天天叨叨你的日子。既然如此,你以后还不如就认我为夫,执子之手,生死与共。”

执子之手,生死与共。

傅暖强忍住眼泪,故作自若:“那好吧,看在你送我‘悦意红’的份上,勉强答应你了。主要是,怕你入赘到别人家,伯父以后在大臣面前会抬不起头,就当作是报答伯父多年养育之恩。”

骄阳似火,季月定情。

一墙之隔,惠子笙却没有进去。

猜到了她在这里,却没有猜到邵宛之也在。

他默默离去,将手中的银盒随手丢在了边上的草丛里。

官学时总听那帮女子讨论“悦意红”,惠子笙觉着她应该也会喜欢,便早早买了,想送给她。

如今看来,也不必了。

承治十年冬。

那是七年前,南郇建国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惠子笙只有十岁,他蹲在雪中痛哭,寒风刺骨,可无论二伯母怎么叫,他都不肯进屋里。

准备送给傅暖赔礼道歉的玉镯被二伯父惠惕摔碎,今日二伯父送他去官学,听说了傅暖又没背出古诗,便在那里讥笑嘲讽她,害得她当场流泪跑了出去。

惠惕很生气地把玉镯砸在了石头上:“你要是再这么没出息,惠家迟早有一天会完,到时候,你自身不保,她也会被你连累。”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跟傅暖说话。

渐渐地,他也明白了惠惕一片良苦用心。

他和傅暖这样的人,如果不能真正在这个诡谲多变的世道立足,那他们,最终的命运,就是沦为两颗利用完便被废弃的棋子。

就像,他们的父亲那样。

“看到你没有把那日伯父所作所为放在心上,还是那么无忧无虑,我便放心了。”

“你的琴声真的很动听,其实我也会吹笛子,吹的比邵宛之还要好,只不过已经很久没吹了。”

“一曲《佳人》摄人心魄,浣鱼节赏此仙乐,即使不能和你一起游船,我也知足了。佳人似汝,而汝我爱。”

“惠府每日都有很多眼线盯着我,我想你那边也是如此。再等等,我会更加努力,为了我们的以后不受这些人左右。”

“你被夫子留了下来,其实我也没走。还看到了你的世伯程叔锦。假以时日,我若能同他一般,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想来伤害我们的人了。”

“愿你一生都能够顺从己心,自由自在。”

……

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傅暖说,可是不能说出口,他就都写了下来,逐一装入信封。

这些信,却也一直没有寄出去。

少年隐忍的爱意,除了那年冬天的大雪,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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