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黄鸟于飞

日将暮,惠子笙于中庭踱步,玉池里的荷花斗攒,元淑妃特地将释帝赐的芙蓉送来惠府给唯一的侄儿观赏。惠子笙倒没有赏花的习惯,只是凉月祭府里冷清,他又不想去集市上喧闹,便遣走了下人,独自一人享受孤独。

惠府的规模在荼都的府邸里头,算得上数一数二。院外棕墙环护,高门上悬挂着金刻的“惠府”二字,入门便是曲折游廊。毕竟惠家打太祖时便是内阁要臣,属于是最早一批的名门望族,今时虽不同往日,但瘦死的骆驼,怎么着也比马大。

整个宅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白石板路铺满花园小径。野鸟夕阳下盘旋,只显得荒凉无比。尤其是释帝调走惠惕,彻底清除了惠家在荼都所有势力后,惠家是一日比一日落魄。

林轩泽寻了许久,才找到了孑然一身的惠子笙。

“府里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凉月祭的,不安排个晚宴什么的,也不在身边伺候。”

惠子笙见是太子殿下,便要上前拜礼,太子拦下了他:“今日就你我二人,无需在意那些礼节。”

洁净的白色锦服,十分合身,上面用金丝绣着华丽的图案,腰间天青宝石腰带。不落俗套却又能凸显身份地位。林轩泽在衣容打扮上向来没有过于招摇,也许是怕又给二皇子抓住什么把柄,亦或者是为了在释帝面前展示自己低调节俭也说不定。

才刚被解禁,他便迫不及待地来找惠子笙,尤其是听说昨日邵宛之在徐望府上大放异彩还被单独留下后。

拿出了赠他的泥金真丝绡靡竹扇,惠子笙受宠若惊:“太子殿下,何故赠小生如此贵重的东西。”

林轩泽一脸恳切:“这大过节的,你一个人,本宫心里很是难受,特地前来看望你。”

惠子笙低头道谢,接着为他面前的杯盏添满浓茶。

“多谢殿下厚爱,在下恐受不起。”

林轩泽摆摆手:“你都受不起了,还有谁能受得起。”

接着由衷道:“放心好了,凡是你的事情,本宫定会鼎力相助,不让任何心怀鬼胎的人,打你的主意。”

惠子笙不由嘴角上挑:“哦?太子殿下,就不担心,皇考过后,我若履行了和傅郡主的婚约,两将之后联姻,接掌兵权,皇上亲定的规矩。”

林轩泽捏了捏高直的鼻梁,向他担保:“你不必多虑,本宫、和修公主还有皇后娘娘,以及你姑姑元淑妃,都会为你和郡主保驾护航,一根船上的蚂蚱,我为何要担心兵权落入你们之手。惠公子识大体,傅郡主生性纯善,只要不与某些奸佞小人为伍,本宫为己为国,都得好好提拔二人。”

还不忘再指桑骂槐一把:“有些人就未必这么想了,要不是郡主后面还有程阁主,估计现在横尸何处都不知晓,勾结北靖那帮蛮人那一张破纸冤枉本宫,自己身边护卫是严玉阶弟子的事情却只字不提,其心若揭。”

惠子笙表面上不答应不拒绝,跟林轩举玩一些文字游戏,实际在他走后就把那扇子丢到了书格角落。

早在很久之前,元淑妃,也就是惠子笙的姑姑惠香便提醒过他,切不可真的投靠太子和二皇子任何一党,释帝这人心思缜密至极,指不定二人皆为他的幌子。其中原由,并未细说。

但惠子笙明白,就算没有姑姑这番提醒,现在站队任何一方也都为时过早。

凉月祭庙会。

南郇本就没有宵禁制度,一到这种佳节夜晚,更是热闹非凡。

灯火遍布整个荼都,东集满大街的小吃,还有杂技和舞剑观看。西街那边一水的茶坊瓦舍,听戏听曲,还有说书先生,说大鼓的,应有尽有。文人墨客们最爱去的便是盘子路,全是画舫和书社,赏累了直接去听月楼吃个宵夜,看一等一的美人跳舞,有钱的话还能邀花魁舞文弄墨,饮酒赏月。当然,有钱人的最爱,自然还得是那淮初河岸怀春楼,吃喝嫖赌,想干嘛干嘛啊。

至于景胜楼,今天闭门歇业,因为老板娘自己想出来逛夜市。主要是华艺庆把文颜如约走了,傅暖和邵宛之也不想干活,言唯便干脆大度的放个假算了。

高楼月似霜,夏夜郁金堂。

邵宛之跑跑闹闹的,一刻也不肯消停,傅暖觉得自己跟个傻子在一起。

他拿了一盏兔子花灯送给傅暖,傅暖瞬间眉开眼笑:“好可爱啊,你什么时候买的。”

花晨月夕,少年无双。

邵宛之嘴唇丹红,是傅暖给他用了“悦意红”的功劳。一袭钴色华衣,头发梳成弱冠,簪着银钗。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傅暖看他比平时顺眼了不少。

不仅邵宛之,傅暖也穿上了新衣。魏清桃她出门前特地给输了个两个可爱的双平髻,她身穿月白秋罗裙,和邵宛之站在一起,倒是看着十分般配。

正经不过十秒,邵宛之趁傅暖被各种稀奇古怪的摊子吸引的空档,偷偷咬走了傅暖手中最上面的糖葫芦。

可惜还是被发现了,傅暖直接用脚踹他。

“新衣服,大姐,再踢你赔我。”

“狗改不了吃屎,叫你偷吃,我傅氏无影脚踹死你。”

最后为了安抚她,邵宛之又给她买了如意糕、虾饺、糖人、吉祥果……逛到哪儿,吃到哪儿。每样东西她只尝个两口,然后全给邵宛之处理。

“求求你了,我的小曦白,你邵哥哥快撑死了,你好歹吃一半再给我啊。”

“得了吧你,心疼你的几个破钱了是不是?连个吃的都舍不得,还要娶老娘,以后嫁给你天天喝西北风是不是。”

听到此话,邵宛之三下五除二的解决掉右手的鲜肉饼,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钱袋给她,凑到她耳边:“你未来夫君的钱,自然都是你的。”

然后慷慨道:“随便花,不要给我省钱。”

傅暖看邵宛之嘴边还残留着饼屑,便拿出手帕缓缓靠近他,轻轻为他把嘴擦拭干净。

喧嚣之中,什么都没有此刻更令他留恋。

那日如此嘈杂,来人形形色色,他的眼中却容不下二个人。

邵宛之自大,傲娇,不服输。

可是这些锋芒在傅暖面前,全都可以收起来。

傅暖不想习武,那么即使鞠寺央说自己是习武奇才,他也不愿去习武,因为不能和她一起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傅暖因为书读的不好遭人白眼,那么就算过目不忘又如何,只要他保证自己每次都比傅暖差一点,那么就不会有人总说傅暖是最笨的。

所有展露的锋芒,只为了保护她,其他的事情,跟与她一起这四个字相比,都没那么重要。

吃饱喝足走累了,两人坐在淮初河边上看风景。

傅暖把头歪在他的肩上,目光注视着花船。

“等以后我也能一掷千金了,绝对要去坐这花船巡游一回。”

邵宛之用手指戳她的太阳穴:“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花船里面都是嗯,你懂吧,怀春楼的大客人,和大花魁,或者和多个姑娘一起在里头寻欢作乐的。”

傅暖不满:“那怎么了,谁规定的女的就不能看女的,我要是男的,也喜欢她们,腰细腿长的,那么漂亮,伺候我一个人,换谁谁不爱啊。”

邵宛之顿悟:“那倒确实。”

这下傅暖更不开心了:“什么意思啊你,我没怀春楼的姐姐们好看呗,你也想进去嫖呗,听你这语气。”

说着说着她就上手捶打他,邵宛之只能起身逃跑。

“冤枉啊,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你就是这个意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别狡辩了,受死吧你。”

只听“轰”的一声,姹紫嫣红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两人不再追逐打闹,伫足望天。

邵宛之一把抓过她,凝视着她的双眸,万千思绪只化作一句话:“除了你,我的眼里看不到别人。”

接着他的传统自信又来了:“毕竟本少爷玉树临风,天人之姿,爱我的女子……”

话未说完,傅暖踮起脚,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邵宛之恍惚了一下,发现傅暖早已别过了头。

他揽她入怀,低头亲上那如石榴花瓣殷红的嘴唇。

万般风景,都不若相吻的那一刹那。

华清殿。

宫里也为这凉月祭举办了晚宴,除了妃嫔皇子以及和修公主外,只请了叶经年、叶琼琚,还有华艺庆和安望楚四个外人。

本来池见贞身为当朝驸马,按理说也要来的,但他实在厌恶这些宴会,便借口腿伤休养。

“不必拘谨,该吃吃,该喝喝。”

释帝率先饮下一杯琼浆。

众人见状,皆为他举杯敬酒道谢。

叶经雪贵为皇后,自然不会失了风范:“安国师,翰侯殿下,千里迢迢来我大郇一趟也不容易,恰逢凉月祭,今日大可敞开了饮酒作乐。”

接着她又单独敬了独在宝座上的释帝,说了一大堆客套话。

释帝向来不喜欢她,这么多人在场,也就顺着她假模假意的逢场作戏一番。

反而,他询问了远在下座的惠香:“元淑妃,你前几日说宫里流金铄石的,今日朕又是冻醪,又是命人抬了一大块冰的,你可还满意啊。”

惠香起身:“谢陛下,臣妾前几日不过戏言几句,今日几位殿下和使臣还有丞相大人以及郡主都在,沾了陛下的光,才能共享此乐。”

只有薛澈和蒲守珂默默地低着头,不愿与释帝有过多的眼神交流。

司乐局的舞女在琴师伴奏下,翩翩起舞,但似乎没人的心思在这飞泉鸣玉之上。

林鎏第一个阴阳怪气了起来:“元淑妃,别的臣不知道,只是这郡主殿下,可是少了一位啊。”

林轩泽附和:“是啊,这傅郡主和惠安遗子都孤苦伶仃的,父皇若能把他们请来共享晚宴,也能尽早商议商议二人婚事事宜。”

就这么一句话,说的在场所有人神色微变。本来就各自心怀鬼胎的,这下更坐不住了。

林轩举笑了笑,故作调侃:“听闻皇兄赴宴前还去了趟惠府,怎么不一起将这惠家公子接过来,现在宴会开始了,亡羊补牢了。”

林鎏斜睨了他一眼,从容不迫:“这二皇子真是消息灵通啊,任何事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不去行役阁做事我都替他惋惜呢。”

释帝听此,饶有兴趣地看了林轩举一眼,但却对着蒲守珂道:“到底是你儿子啊,颇有几分你当年的样子,记得你刚嫁入王府的时候,朕还没登基呢,你也是的,一天到晚大着个肚子都要打寻母国消息。这正好,你母国的人也在这儿,多跟他们交流几番,别一天到晚闷在宫里吃斋念佛的,回头以为是朕苛待你。”

蒲守珂立马应允,又看着安望楚那边解释:“两位大人莫见怪,是本宫一向不爱出门与人打交道。但今日见了二位,二位也见了本宫。他日返靖,定当帮本宫向母国报个平安才好。”

二人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贵妃娘娘言重了,应该的。”

释帝吃了几块福字瓜烧里脊,觉着有些腻了,便又饮了杯酒。

不愧是冰过的琼浆,甚是爽口。加上一旁的宫女手握点翠彩绘宫扇不停的扇着风,释帝觉着舒服不少。

他看气氛差不多了,菜也都上齐了,便直奔主题,指了指叶琼琚,问安望楚:“安大人,这郡主你也见了,觉着如何啊,朕可是听说你尚未娶妻。”

叶琼琚心头一颤,根本不敢看别的地方,只能盯着面前的珠光瓷盘,假装进食。

但是叶经年不想如了释帝的意,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

他徐徐开口:“皇上,小女虽说已到了婚嫁之龄,但是痴心学业,想以后能多为陛下分忧解难,望陛下另许合适人选。”

安望楚忙不迭道:“是啊陛下,既然叶郡主近年来无心婚嫁之事,便也不必强求。再者说,臣心中,已有了心仪女子,此生必只认她一人为我安望楚明媒正娶的正妻。”

叶琼琚此时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便客套地跟着叶经年敬酒。

皇后和林鎏面面相觑,接着笑问安望楚:“哦?不知国师心仪女子是何人,大可说出来,让陛下赐婚就是了。南郇适龄的大家闺秀倒不少,若真能入了安国师的眼,那也是她的福分。”

此时林轩举和安望楚也在眉来眼去,林轩举摇了摇手指,示意他现在不能说。

安望楚落落大方:“现在还不能说,得等臣确认了这姑娘的心意才行。”

叶琼琚大致上也猜出来了是谁,之前在官学就听说安望楚特地去找杨唤眉。不忍得露出了几分讥笑,他居然会看上杨唤眉这种粗野之人。

“那在下也祝国师得偿所愿,只是安大人最好从现在起,多备些彩礼,黄金啊翡翠什么的必不可少,毕竟是不小的门户。”

安望楚知道傅暖爱钱,欣然应下:“那是自然,多谢郡主提醒。”

不过,还有林轩合一人是真正的在安心吃饭。

释帝看他碗里的肘子没了,又命人把自己的这份端给了他。

林轩合受宠若惊:“谢父皇。”

“朕年纪大了,不爱这油腻的东西,但你还小,长身体的年纪,多吃些才好,跟你两个哥哥一样,长得又高又壮。”

释帝被一个满嘴酱汁的孩子逗笑了,虽说没个吃相,但就是看着令人舒畅。不像某些人,心眼子都快掉到碗里。

宴会结束后,林鎏便回了楚芳宫。

一进去便是一股刺鼻的酒味,池见贞烂醉如泥的倒在罗汉床前,林鎏一脸厌恶:“宴会宴会不去,你堂堂一个禁军统领,一天到晚除了喝酒就是发疯,像什么样子。”

池见贞不是没听到,是已经习惯了。

但是无所谓,反正他们互相憎恶,从成亲开始,便彼此互不待见。

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

以前林鎏还指望他能给自己什么支持,后面只觉他就是废物一个,胆小怕事,释帝吩咐以外的事情,他是一个都不敢沾。

池见贞满脸通红,猖狂地笑:“怎么?鞠寺央没去,你不开心了。”

林鎏从嫁给他之前就爱慕鞠寺央,他知道。

多年来什么风云变幻没见过,林鎏才不会被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惹怒。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池见贞:“我不指望你能办成什么,但我警告你,不准坏我的事,要不然你私藏一屋子骆优南画像的事,我早晚昭告天下,我可以称心如意与你和离,但你的余生,就可要在天牢里过完了,我丢个人没事,你丢的可是命。”

他娶她之前就爱慕骆优南,林鎏也知道。

池见贞冷笑一声:“做梦吧你林鎏,你自己当初非要赌气嫁给我,那你也做好跟我捆绑一辈子的准备。”

接着他颤颤巍巍走到林鎏身边,恶狠狠道:“咱俩谁也别放过谁。”

说罢,“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林鎏从他身边走过,回房歇息。

爬到今天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谁也无法把自己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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