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寤寐思服

昨日晚上想去傅暖时发现她房内的灯早早就熄了,今天白天一整天没来泰昀阁,把邵宛之急坏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放学后也没给鞠悦夷拿东西,就慌慌张张跑回家,结果她正躺在院子里晒着夕阳睡觉,手上还捏着两张十块交子。

晚膳时气氛极其微妙。

傅暖率先认错:“伯父,我发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情,都是我世伯教唆的。”

邵且莫不理她,只管往自己碗里夹菜。魏清桃知道怎么一回事,也默默不说话。

仨人把邵宛之弄的满头雾水,邵宛之以为她是因为官学的事又被训了,帮她说话:“爹,她最近可用功了,书背下来不少,她就是记东西慢,脑子机灵得很,可能是程叔看她太累了,才叫她今天好好休息一下。”

魏清桃连忙附和,为傅暖作证:“是啊,我听春绣说暖儿现在每天晚上都读了半个时辰书才肯入睡。”

还好邵且莫人长的比较温厚慈祥,不然傅暖肯定都想跪下来磕几个求原谅了。

他逐渐舒展了眉头,不再板着脸,还夹了几块肉给傅暖,招呼她好好吃饭,并轻声问道:“听说你后面去了行役阁,还在那儿看了一天的书,下午才回来眯了一会儿?”

刚还揣揣不安的姑娘现在心上石头终于落地,她没有否认。

邵且莫不由笑道:“你这几日策划这么大一件事儿,功课还完成的不错。皇上也没怪你的意思,我回府前还去找了程叔锦,他跟我坦白确实是他怂恿的你,说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进行役阁的潜质。”

傅暖气得跳了起来:“不是,我昨日差点就被那儿什么安望楚给一刀毙命了,还有那什么灵府剑客,吓人的很,那剑快的。搞半天是耍我呢,行役阁每年只在达官贵子里头挑一个人,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吧,不去考验惠子笙这种大文才和杨唤眉这种武术奇才,来考验我?你叫他死了这条心,我去看皇宫大门也不进行役阁……”

听她说的这么坚决,邵且莫也放心了,毕竟他也不想叫傅暖进行役阁,为此还跟程叔锦大吵一架。怕就怕,不仅程叔锦,就连释帝,都想让傅暖趟进这浑水里。

此时邵宛之算是明白了,合着她昨夜里出城当刺客去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居然不叫上自己,他痛斥了傅暖一番。

魏清桃嗤之以鼻道:“叫你?叫上你干嘛?你会武功吗你?叫上你安望楚一抓抓两个是吧?你去了再说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们俩以后谁也不许去做。”转而又骂起了程叔锦:“程叔锦这老东西,好事不做一件,还想让暖儿去接他那破班。”最后警告两人:“你们俩,谁也不许听他的话。皇考后,我会想办法,让你们不被调出荼都。好好当个富贵公子小姐,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越远越好。”

说罢,回瞪了一眼邵且莫:“你也是,不准把他俩往火坑里头推。”

三人不敢违抗命令,这时邵宛之缓缓开口:“娘,我现在也不是很富贵……”

女人一双丹凤眼顿时变得渗人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吗,那明天起你也别回家了,这个月零用钱干脆我全给暖儿好了,你去找个富贵的人家收养你。”

邵宛之对自己这张嘴无比痛恨,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张十块交子落入傅暖手中。

泰昀阁。

“给你,算是本小姐为上次的事赔礼道歉。”傅暖一抬头,杨唤眉出现在自己面前,桌子上还多了一串糖葫芦。

傅暖剥开糖纸吃了起来,大方的说:“害,多大点儿事,你又不是第一次发疯了,我心胸如此宽大,自然不会跟你计较,只不过啊,我觉得你这个眼光确实不太好……”

杨唤眉揪住她耳朵:“你是不是不想吃了?”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挺佩服你昨天的‘英勇事迹’,现在啊,别说泰昀阁,整个官学,只要不在上课,都在讨论你的传奇。”

此时傅暖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虽说很想不在乎,可是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在官学里如此备受瞩目,她刚忘了就会有人来问她,然后再让她想起来。

“唤眉,杨唤眉,杨唤眉在哪儿。”一个满身淡松烟锦衣袍且相貌不凡的高大男子出现在泰昀阁外面,满嘴喊着杨唤眉的名字。

傅暖向窗边望去,然后迅速低下头。

要死,怎么是安望楚。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前天晚上用的是杨唤眉的名字。

傅暖蹲着身子对杨唤眉露出极为诡异的笑容,慢慢趴到了桌子下面。

杨唤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拿着鞭子走了出去,没好意的冲着安望楚大吼:“叫什么叫,不知道这里是泰昀阁啊,你谁啊你,怎么进来的,找本小姐何事。”

这下把男人给整笑了,搞半天她留的是别人的名字,早知道今天跟南郇那边蠢大臣谈判时,应该再确认一下她的身份。

安望楚一脸真诚道:“我是北靖的使臣,专门卡着泰昀阁放学时间来接我的未过门的小娘子,前天她专门去我的营帐跟我深情表达她爱慕我的心意,今日我特地来邀请她共赴晚宴。”

与此同时,傅暖正悄悄地从后门溜走,杨唤眉发现了她,立马操起家伙追了上去。

“好你个傅暖,你竟然用的是我的名字,找死是不是。”

“我没有我没有,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挑拨离间的。”

“我们之间有什么还需要他一个北靖人挑拨的,你死定了,我今天不揍你一顿我不姓杨。”

……

原来她叫傅暖,安望楚默默记住了。

熟悉的情节上演,傅暖又开启了逃命之路,可惜今天叶琼琚早早走了,她只能在院子里左右跑窜。实在跑不动了,为了不挨揍,傅暖选择用钱消灾。

“五块行吗,姐姐,我最亲爱的唤眉姐姐。”

杨唤眉才懒得讨价还价,直接上手搜身,刚好搜出了四张十块交子和一张五块的,她瞪着眼睛怒道:“你有四十五,给我五块,你侵犯我的名讳我不找程叔锦和邵宛之他爹算账讨个公道不错了,四十都是我的,暂且放过你最后一回,再有一次,四百我都要把你的嘴打烂。”

丢了张五块给她后,杨唤眉点着钱大摇大摆地走了。倒不是缺她这点钱,只是纯粹想要给她一个教训。迎面撞到走来的安望楚,她指着那边畏畏缩缩的人,调侃道:“你小娘子在那里呢,姓傅名暖字曦白。”

可怜的小傅暖缩在墙角,看着仅剩的五块交子,欲哭无泪。

“你想要钱吗?”安望楚蹲了下来,想要安慰难过的她。

傅暖随手抓了一块石头扔他,没好气地说:“都怪你,我好不容易得的钱都被那个母老虎抢走了,你神经病啊,我都说了我是刺客,你没事来找我干什么。”

安望楚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扬起下巴道:“我赔你就是了,一根金条。”

果然,一听到金条两字,傅暖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换上了她的标准假笑。

“但是——我有条件,毕竟是一根金条,也不能让你白得。”

“什么条件,我不卖身哈。”

“那倒不至于,听华艺庆说你会抚琴,你以后每天学业完毕后都过来给我弹两首曲子听听,十日一根金条。”

就两首曲子,比在景胜楼还轻松,傅暖没有任何不答应的理由。

杨唤眉回到学堂收拾东西,人基本走完了,只看见邵宛之又屁颠屁颠地跟在鞠悦夷后面拿东西,不禁感叹:“哎,这世上有些人啊,真是默契的很,变心都跟着一起变。”

难得听到她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鞠悦夷随口问道:“怎么,你不爱你家子笙哥哥了。”

她含糊其词地说:“那当然不是,只是嘛,我今日忽然发现,早上还照耀着东边的太阳,下午就跑去了西边,顺嘴感慨罢了。”

邵宛之和鞠悦夷只当她最近书读傻了,叫她多保重脑子。

丞相府。

“寻我何事。”

叶经年坐在桌案前泡着前几日释帝赏赐的龙井,招呼叶琼琚一起品茶。

“爹有话直说便是,不必故弄玄虚。”

明明是父女,却显得如此疏远。

小时候叶经年为了因为照顾精神失常的发妻,还要协助释帝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无暇顾及叶琼琚,就把她放进宫中给叶经雪照顾。她被教化成了坚定的太子党,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支持自己的亲人,渐渐与其疏离。

恰好昨日,又是他向释帝提出囚禁太子和公主的主意。

就连叶琼琚自己都能看出来,那是二皇子给表哥设的圈套,太子的人行事绝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马脚,父亲不仅不帮衬,还助纣为虐。

“你大可不必听你姑姑的话,过来跟我置气,只要是他们干的,就算这个所谓证据是二皇子她们捏造的,他们也逃脱不了。”叶经年泰然说道。

叶琼琚难以理解:“那也不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出囚禁太子吧,这让姑姑她们以后如何立足,又给二皇子极其孽党涨威风!”

往后靠在太师椅上,叶经年闭目养神,耐心解释道:“你以为皇上这么做真的是因为刺杀吗,皇上只是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姑姑,还有和修公主,整日四处勾结,尤其是有寡淡如水不问世事的允贵妃一衬托,显得更加张狂。皇上只是借个由头警告一下太子党,就算没有这档子事,被处罚也是迟早的。”

此番话后,叶琼琚才消了气。

只听叶经年继续道:“这次安望楚华艺庆来访,除了和谈之事外,大概率还会联姻。安望楚和华艺庆都尚未娶正妻,一个国师,一个翰侯。宫里没有适龄的公主,南郇只有你和傅暖两个郡主,傅暖已有婚约在身,我怕会叫你去联姻。”

叶琼琚心中不悦,但还是平静说道:“我只听圣旨,若真有这么一天,倒也无妨,我这么一嫁,换来了北靖对太子殿下的支持,不是坏事。”

本来还打算好好与她谈谈,如今彻底没有了这个打算。

他冷笑了一声:“随你。”

腥风血雨的那些日子叶经年都挺了过来,可是他却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妻子还是病逝了,女儿不听自己劝告一意孤行。以前嘲笑程叔锦都快年过半百还孑然一身,后面发现人家还有一个活泼调皮的干女儿没事就围着自己转。而他,现在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邵宛之用毛笔戳了戳前面的傅暖,傅暖回头,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他略加思索后:“听掌柜的说你这几天都没去善乐坊啊,功课也没有那么多啊,难不成你洗心革面了,打算向惠子笙看齐。”

傅暖拍了拍他的脑袋,从容不迫的反问:“那你呢,你去了吗?鞠大小姐的第一狗腿子。”

碰巧此时杨唤眉经过,神采奕奕的玩着自己头发,驻足笑言:“哟,这不是堂堂靖国使臣的未婚妻吗?那日你们共赴晚宴了没?”

邵宛之脸色大变,忙问:“什么意思啊,杨唤眉,你话不要乱讲。”

杨唤眉没有解释,直接走开。邵宛之追赶上她,非要了解事情原委。好不容易套出了话,鞠悦夷又开始呼叫他。

其实傅暖早就想跟他把那天的事情说清楚,可是根本没有机会,他现在一有空就在鞠悦夷身边端茶递水的,晚上都要背书,自己得闲也要写新曲子。

可是现在,傅暖看着他被别人随叫随到的样子,完全失去了想和他说话的欲望。

“今天鞠悦夷她爹要来接她,咱们放学一块儿去景胜楼呗,颜如说她可想你了,想的睡不着觉。回去了一起合奏一下,好久没跟你合奏了,也好久……没和你谈天说地了。”邵宛之说出了心里话。

傅暖不以为然,拒绝了他:“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吧。”

邵宛之双手握拳,声音压低:“你能有什么事。”

谁知傅暖完全无视他,继续低头看书,有时还和叶琼琚请教问题。他故意在后面搞些小动作,用力丢典籍,大声说话,可是傅暖就是不理她。

两人就这么一直冷战着。

放学后,邵宛之悄悄跟踪在傅暖后面,发现她先去了集市,和文颜如碰面,俩人手牵着手,时不时靠近耳语,有说有笑的。

长舒一口气,原来是姑娘家相约逛街。但他并没有就此掉头回家,而是继续跟近,偷听二人对话。

“我跟你说,昨天你跳舞的时候,华艺庆两个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我敢笃定,他被你迷的神魂颠倒。”

“哎呀,你别这么说华公子。人家是有风度的人,矜持的很,并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名不虚传,真的是个温润如玉的大才子。”

“看来你们俩挺投机啊,那就好,以次弥补我那晚对你的亏欠。”

“诶,那你和安大人呢,我感觉他很喜欢你。”

……

邵宛之越听心越乱,彻底不淡定了。果然跟北靖使臣有关系,并且两人还进了专门给使臣住的盛迎馆。

门口站着一个轩然霞举浑身贵气的公子,两边小厮都叫他安大人,想必他就是安望楚。

见傅暖二人到后,他满面春风地上前迎接。邵宛之发现,明明文颜如这种级别的大美女也在,这男人眼睛却没离开过傅暖,只不过傅暖比他矮一个头,没有发现这人赤裸裸的目光。

邵宛之整个人都快炸了,不顾门口小厮阻拦,径直冲了进去。

“傅曦白,傅曦白,给我出来。”

刚坐到琴桌前,便听到了外面有人在喊自己。安望楚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挑了挑眉,问道:“有人找你?”

听出了是邵宛之的声音,这狗东西居然跟踪自己,她咬牙切齿:“没有,应该是狗叫,回头我跟世伯说一下,盛迎馆还是要森严一点,别什么东西都放进来。”

邵宛之也听到了熟悉的琴声,总算找到了傅暖。他二话不说把她拉走,扯着嗓子:“傅曦白,明师丞叫你回官学。”

安望楚没有阻拦他,只是叫来了晋琲,吩咐道:“查一下刚才大喊大叫那人什么来历,和傅暖什么关系。”

回去后傅暖也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邵宛之在那里慷慨激昂的教育她:“你不去善乐坊,居然去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抚琴,还把文颜如一起带入歧途,大姐,那不是你未婚夫惠子笙,那是安望楚,北靖国师……”

实在无法忍受了,傅暖打断他:“你光说我,那你自己呢,你是准备入赘到英德轩了吗?成天跟条狗一样,别人一叫你你就应,我用不用跟伯父伯母说一下你的‘光荣事迹’啊,恭喜他们儿子,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人家,让他们提前给你多准备点儿嫁妆,免得你到时候在棍宗老丈人面前抬不起头。”

邵宛之无力反驳,又不能把真相告诉她,口齿不清道:“你……你……你,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不能说。”

这一顿骂把傅暖骂舒服了,她干脆再骂个痛快:“你,你,你,你什么啊你,姨娘说的对,你干脆早点搬出去得了,人家有钱,人家还有个好爹,你早点滚了府里还能清静一点。”

吵架这方面,傅暖认真起来,无论是嗓门还是造句都没人是她的对手。

邵宛之摸了摸两鬓,觉得自己头发都要被气白了。此时的他怒气填胸,摔下一句:“那你也搬走,搬去和你日思夜想的安望楚一起,入赘这么好的事情,咱俩一起。”便磕磕绊绊的走了。

明明都是在乎的,却偏偏谁也不肯低头服软。

但是相爱这个东西,本身就是两个人,在碰到彼此的那一刻,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反应,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情绪。这些东西,都只属于这两个人独有。

就像只有彼此知道的独家秘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