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百岁

“木叶家族”入驻“丰临城”已有半年。酷暑退散,天时渐凉。

“木风商团”的九座船坞,已在距离“风寨”不近不远的一处浅滩错落而列。若一切顺利,再过半年,商团的第一艘大船,便能入水。当然,远远没有“航帮”主船那么巨大。

时至今日,“木风商团”仍只是“一家出钱,两家占股”的局面。除了“风大矛”和“风四矛”之外,“丰临商会”另外十三位“执佬”,叶玄用了半年的工夫,喝了足有上百斤谷酒,花言巧语、苦口婆心,一个也没能说动。

这日,“薛老板”的幼女“薛棠”,满百岁。这算大事还是小事,全看“薛老板”在意还是不在意。于薛家如此。于外人,更是如此。

“薛棠”似是很得父亲宠爱,因此商会一众执佬,除风大矛、风四矛与汪屠外,都收到了请柬。毫不意外地,没请叶玄。自从“木风商团”设立,“丰临商会”的执佬们,明显抱得更紧。就连“辛夷”与“徐邱骆”都开始捏着鼻子,把酒言欢。

薛老板今日兴致很高。“薛园”的宴厅,自正午开始喧闹,将至傍晚,仍未散席。期间,“姚远”挂念重病的幼子,提前告假离场。

眼看再喝便是“晚宴”,蹒跚半醉的“薛老板”神秘兮兮地告诉众人,自己近日得了件“至宝”。赠与“薛棠”之前,要先请诸位到湖心的“阅闻斋”观瞧一番。

众人都感好奇,能让“薛老板”得意忘形,那得是多宝贵的东西?“安修”的剑?还是“安史”的字?

天下最大的赌坊凤尾竹的女老板“宿竹”;主营河运的“崔吉”;药商“辛夷”;慕衣舍老板“慕冬阳”;酒楼、工坊二业巨枭“伍余元”;林枫镖局总镖头“蓟柏枫”;主营茶酒的“徐邱骆”;朔月佣兵团团长“古易”,八名执佬跟随着薛瑞,更是搀扶着薛瑞,一并登上渡船。

场间各家的晚辈、弟子,除了今日的主角“薛棠”外,都乖巧地留在宴厅之中,不敢去凑薛老板的热闹。就算有什么至宝,就算他们能看,也没有跟各家“宗主”一起观瞧的道理。

离船登岸,入“阅闻斋”。薛瑞领着众人进入一间雅室。雅室之内,有密室。

密室无窗,烛火通明。“无价无市”的至宝两件:暗水、雪脏。“有价无市”的七件:晏鹊、鬼哭、裁决、鸿湖、冥泉、无用、腥芒。

“今日,杀风大矛!无议程,不出票。”薛瑞的双颊,依旧泛着酒后的红晕,语气森冷肃杀,无半分醉意,“诸位,没有中立的余地。每人可以问一个问题。”

良久良久,鸦雀无声。

眼尖的“辛夷”第一个发现,“叶玄”一改往日风度,通体黑衣。他靠坐在墙根角落处的地板上,与众人相见,未发一语。满身杀机,却丝毫不加敛藏。辛夷猜想,只要此刻有人说一个“不”字,他手中那柄柳叶刀,转瞬就会出鞘。

“你们两家,何时联手的?”徐邱骆对刚刚惊闻之事,没有异议。于是他问了一个不值钱的问题。

“三年前,在枯荣城。”薛瑞简短应道。

“哼,所以‘木风商团’什么的,都是演戏?”

“每人,一个问题!”旱境修为的徐邱骆,面对薛瑞的逼视,目光竟不自住地朝斜下偏移。

“今日之事,有多少人提前知道?”蓟柏枫不是在抱怨事出突然。正相反,他只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在评估泄密的可能。

“我、叶老板、残影。”薛瑞答得极简,一字不肯多说。事实上,叶玄当然提前告诉了木青儿。但也只有木青儿。

“姚远提前走了。”崔吉的嗓音,尖细而阴冷。

对于这个问题,薛瑞答得郑重许多:“是。强行留他,反会显得有鬼。诸位只好相信我的判断:姚老板不知情,也不是猜出了什么才走的。”薛瑞的口吻,明显不容讨论。姚远的事,一锤定音。

长相最为富态的伍余元开口道:“我和‘老慕’怎么办?”场间除薛瑞以外的八位执佬中,“伍余元”与“慕冬阳”不是武人。生意做到他们这等地步,家中自会豢养,或是供奉一位甚至多位有“旱境”水准的护卫。然而“护卫”并非都是“杀手”,更不全是“死士”。他们未必肯为了自己的老板与“风家”拼命。身为全天下豢养了最多“旱灾”的大老板,薛瑞当然清楚这一点。

“你们负责‘增援’和‘扫尾’。后面会说。”薛瑞道。

“孩子们,是不是送走?”战端未启,慕冬阳已在思虑长女“慕雨”的退路。“薛园”距“风寨”约有三十里路程。拿刀的往南,孩子们往北,完全来得及。“慕雨”此时就坐在宴厅之中,与“薛温”相谈甚欢。

“算上稍后便回的‘薛棠’,宴厅之中,有我‘薛瑞’五个孩子。诸位带来的家眷、弟子,一个也不能动。孩子们就坐在这里,等着‘风大矛’来杀。”越是语惊四座,越是云淡风轻。

静立一旁的“薛棠”面上倒已恢复了稍许血色。她猜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曾想,是自己百岁这天。

慕冬阳闭上双眼,不再言语。他此时不免有些庆幸,至少“慕雪”那惹事精,提前逃去了“夕霞”。露出獠牙的薛老板,当真比任何奸商都更阴险,比任何盗匪都更凶横。难怪他要借“薛棠”之名将众人聚齐,原来是为了将“孩子们”一并引入薛园!

薛瑞的目光,迅速扫过“宿竹”、“辛夷”和“古易”。就只有他们三人,还没问。

辛夷终于迷着眼睛,缓缓开口:“我来薛园,没带兵刃。蓟总镖头也是吧?”

“那你们,就多几分凶险。”薛瑞语声平淡,语调决绝。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可能让你们回家去取!

“十几个‘旱灾’对付四个,大概能行。两个‘蝗灾’对付一个,就算赢了,留得下吗?”终是“朔月佣兵团”团长“古易”对此战真正的凶险处瞧得最为透彻。重点根本不在输赢,风大矛若是跑了,那将意味着:场间众人联手,逼出了一位“蝗境刺客”。

“三个。”薛瑞只吐出短短两字,场间骤然静默。

古易知道,自己没资格再问,只好用双眼紧紧盯着与“木叶家族”一同等在密室,此刻正垂手侍立于“薛瑞”身旁,通汇钱庄“五大掌柜”中,主防卫的“薛三”。

他知道“三掌柜”是位高手,却从没想过,有这么高。他更不曾想过,“薛老板”手中握有这样的底牌,却能面对“风家”忍气吞声,一忍就是四十几年。这是何等的猥琐,又是何等的气魄!

薛老板身后,一幅覆盖了小半张墙壁的水墨,无声碎裂。一同纷飞的,还有画卷之后的乌木隔板。密室之内,有暗室。

除却“木叶家”与“薛家”的高手外,场间“旱境”执佬五名,无一人察觉到水墨背后的心跳与喘息。

一架银丝楠木制成的轮椅,在无人推扶的情形下,缓缓滑出暗室。椅中静秀残女,宛如来自刚刚被她破开的那幅水墨。白衣白裙,白鞋白袜;静若处子,般般入画。不是薛三,是余垚。

“哼,什么故友遗孤,什么胜似亲生。原来是他娘的这么回事儿!”徐邱骆心中暗骂,对“薛瑞”这只老狐狸更增忌惮。

“宿老板。”薛瑞轻声提醒。

“我没有问题。”宿竹语声低沉,阴厉的目光中,透着掩藏不住的亢奋。

“好。下面我问。”薛瑞的语速不快,但句与句之间,停顿极短:“古易团长,什么品阶?”

“旱。”自“朔月佣兵团”设立以来,没人见过团长出手。但此情此景,面对此人,古易不再遮掩。

“辛老板、蓟总镖头。需要我提供兵刃吗?”

“不必。”辛夷、蓟柏枫几乎异口同声答道。品阶越高,出手越快。出手越快,越争纤毫。除非是“顾长卿”那样的天才,通常“旱境”或以上的武人,若不能使自己的兵刃,都宁愿空手。

“诸位,请将能调动自家战力的‘信物’放在桌上。如果没有,就写手书。立刻。”事已至此,箭已在弦,没有人拖泥带水。

“我会在家中守着‘孩子们’。后面,都听叶老板的。”说罢,薛瑞退到墙边檀椅中坐下,闭目不语。他没有帮叶玄托付什么,守着“孩子们”,就是最好的托付。

薛老板入坐的一刻,叶玄已站到他方才的位置。时间紧迫,容不得谦虚客套。他与薛老板,都自觉地省略了一段极重要的内容:为何是今日,为何是此刻?没有人问,说明全都清楚。

此时,正值“血乌鳟”回游之季,近一月内,只要没有天大的事,“风大矛”每日傍晚,都会坐在浅滩之畔,享用刚刚捕捞上来的鳟鱼。至于其他人在不在,要看运气。多数时候,“风四矛”是在的。毕竟赌钱、宿娼通常是在晚膳过后。另则,选在“血乌鳟”开始回游的头几日,风家人在海边聚齐的可能,要更大些。

“援兵,要有。但不能指望。最大的可能是:当你们的部从收到信物,做出决断,一切都已结束。我们必须假定:此间屋内,就是全部战力。

蝗灾三,旱灾十五。远远不够,但也只能如此。不要小看‘虾米’和‘螃蟹’,有将无兵,是我们此番‘奇袭’致命的缺陷。”风家的部从,自“四凶徒”以下,“水、火”二境称作“螃蟹”,“火境”之下以至素人,皆称“虾米”。

无数道目光直直盯着叶玄,没有人说话。

“我们必须同时到达‘风家’的渔港,因此要迁就跑得最慢的一人。照面后,我、青儿、余垚,直扑‘风大矛’;

残影、清尘、薛三,须在第一时刻,从‘秀秀’手中擒下‘风四矛’;

宿竹、辛夷、蓟柏枫,擒‘风沙雁’。记住,活捉这两个人,比杀‘四凶徒’更为紧要!

‘崔吉、徐邱骆、古易、老许’,分别盯着‘秀秀、素包子、小金钟、老土龙’。你们的任务,就是弄死对方。不用配合拿人,但绝不能妨碍拿人。”

叶玄极其无礼地,直呼了几位“执佬”的姓名,事先、事后,均未致歉。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逼迫所有人,进入自己的节奏。黝黑精壮的“老许”,是薛家除“余垚”和“薛三”之外,唯一参与此次奇袭的高手。

薛家麾下“旱灾”十三,六个在“枯荣城”,两个带着隐秘任务暂离“丰临”,另外三个留在“宴厅”守着“薛老板”和“孩子们”。

“鬼蛾、寒星、孤雁、冥烛。你们四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清理虾、蟹,务求哀号之声盖过海浪!让那些未死、未伤的,不敢擅动。”尚未与风家开战,临时拼凑的联盟内部,已开始勾心斗角。叶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凶险最小的任务分派给了自家之人。

场间诸人虽有不满,却只能闭口不言。今日一役,木叶家出力最大、出人最多。更重要的是:薛老板的态度,和宴厅里的“人质”。

“崔吉”心知,“秀秀”必贴身护着“风四矛”,因此不会出现自己与秀秀单挑的场面,心中怨愤稍浅。“老许”于薛家而言,可算死士。不管叶玄做出怎样的安排,他都无异议。

“徐邱骆”和“古易”则暗自切齿。他们不知“四凶徒”里的谁,会护着“风沙雁”。运气不好的话,在擒下“二风”之前,自己或有片刻,需单独面对“四凶徒”中的一个。不止如此,还要将后背交给“木叶家”的四个女人,她们靠得住吗?能帮自己肃清身后的全部虾、蟹吗?

“擒住‘二风’之后,交残影看管。残影会确保‘风四矛’和‘风沙雁’可以看到‘风大矛’。更会确保‘风大矛’知道‘弟弟’和‘侄女’在看着自己!自这一步起,指挥权交予残影。她的命令,我、青儿和余垚,也必须服从。

若残影没有额外的命令,默认薛三、崔吉杀‘秀秀’;宿竹、徐邱骆杀‘素包子’;辛夷、古易杀‘小金钟’;蓟柏枫、老许杀‘老土龙’。万一杀乱了,无妨。尽量确保两个打一个,不要形成单挑的局面。清尘,默认保护残影和人质,同时作为‘活子’,随时补缺。”

“我呢?”云洛一直竖着耳朵细听,确认所有人都已点过,唯独没念到自己的名字。

“三个‘蝗灾’的性命都交给你,你敢不敢?”叶玄没打算等她回答,只顿了半刻便继续道:“游走在二十步外,肃清所有试图靠近我们的虾、蟹。不许迫近到战圈十五步之内,更不许偷袭风大矛。”

叶玄心知,云洛的心境根本不适合杀人,她只能救人。若是叫她如小蛾那般,无差别地虐杀虾、蟹,只怕砍不番几个,她自己先要崩溃。叶玄还知,自从在枯荣城外,以“青丝连吐”的手法帮她救下了十几个流民,她就一直在偷偷地练“飞针”。如今连发连射,已有了不俗的准头。

只不过,叶玄当然不敢真的将性命交到云洛手上。他自负以三围一,不至没有余暇料理身后的杂兵。但多个小高手护持,总是好的。

任务安排已毕,叶玄回头与薛瑞换了个眼神,随即肃然沉声:“沙地细软,宜赤足相搏。动身!”

蝗灾三,旱灾十五,共计一十八人。离开湖心小岛时并未乘船,提气掠水而过。虎背熊腰的“徐邱骆”许是自重较大的关系,一口气没能到岸,“水上飘”变成“水里游”。恶战在即,竟无人哄笑。

受累于“暗水”的分量,气机最为浑厚、绵长的“木青儿”,一入水便湿了裤角。出水时,仍只湿裤角。

“叶玄”持刀踏水,如履平地,没人觉得惊奇。又是“残影”惹人侧目:碧波微荡的湖面之上,竟如灵狐、脱兔般纵跃起落。虽与叶玄同时到岸,双足点水的次数,却少他十倍不止。

“余垚”弃了轮椅,一对纤长的“精钢手杖”将身子高高撑起,足尖离地一尺有余。手杖如双桨般荡水飞掠,翩然随在残、叶二人身后,遥遥望去,宛若遣着凡夫的仙子。

她自尾椎以下,全无知觉。若偏要勉强,也能如常人一般站立、行走,甚至还能踹人。但那只是高阶武者的“以气御物”,正如“秀秀”能让臂上绳鞭似灵蛇游动;正如“木青儿”能朝心意所指的方向,逆着惯力,逼弯“暗水”的剑尖。然而今日要战的,是与她同为“蝗境”的风大矛,余垚不敢儿戏,她必须请出最强的自己。

回至薛园宴厅,宿竹、崔吉、徐邱骆、古易四人,各自取回寄存的兵刃。木叶家九人,薛家三人,本就持着兵刃。只辛夷、蓟柏枫,两手空空。

六名旱境执佬,只匆匆朝自己带入狼窝的家眷、弟子们望上一眼,甚至不及解释什么,身形一闪,便至厅外。再看,已是人影不见。方才那一顾,也不知是不是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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