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鼠胆”与“鸿湖”

入丰临城伊始,“木叶家族”便立下一条规矩:在家族被“丰临”各方势力彻底接纳之前,蝗境以下,不得独自一人离开“木叶府”。当然,残影例外。

“剐蹭”了风家之后,又单独为鬼蛾立了条规矩:以木叶府、薛园、丰临商会为基点,她的行动范围,暂时不能超出这个“三角”。与之相应的补偿是,如今她每月有了二百两的俸银,在小三角之内,可以随意地花。

寒星厌憎叶玄,因此从不私下与他说话;寒星感激叶玄,因此从不违抗他的命令。这日,寒星想要出门,于是她去求了…长得最像木青儿的清尘。

清尘右臂的伤,已好了大半。“木风商团”的事,还只处在“银钱调拨”的阶段,叶玄坚持要她先养好伤,再做事。

左右清闲,她便与寒星一道,去了“晓荷书局”。

世间可以淘书的所在,大些的称为“书局”,些小的称为“书舍、书屋、书铺”。更大的叫“藏书馆”。但藏书馆的书通常不卖,有些押了银钱可以借阅,有些则不能带走,只可在书馆内观瞧。与北地相较,南方豪族修建“藏书馆”的风气更盛。若将一个家族比做一人,则藏书馆就像是“玉佩、发钗”一类的饰品。

整个“丰临城”中,对“风家”怨气最小的,大概就是一众书局、书铺的老板。那些穿沙黄衣裤的“虾米”们最不会去的,就是这种地方。霸王宴吃得,霸王娼宿得,霸王书……还是免读。油腥的归油腥,清静的归清静。

寒星不愿在清尘面前失态,然而手中这本淡青色封皮的崭新书册,令她的呼吸难以抑制地变得急促。这是“浅草生”的话本,第十四卷!

找遍了整个书局,侍者也帮忙查过,没有“第一卷”到“第十三卷”,独独见到最新的“第十四卷”。他活着!没有死于灾变,到了南边!

“你也看这个?”清尘略带惊奇地轻声询道。

寒星的惊奇,何止百倍。也?

“一个娼妓,怎会看如此寡淡的东西?”清尘望着寒星的双眼,几乎一字不差地,道出了她的心语。

“对不起。”寒星没有狡辩,低头致歉。

“这人,学问大得很。”清尘没生气,也就谈不上原谅,只轻声解释着寒星的疑惑。

清尘与寒星,都读“浅草生”的话本。看的,却是不同的东西。他的一十三卷话本,讲了一十三个不同的故事,主线皆是男女情爱。但没有一对儿进展到拉手的地步。即使拜堂成亲、白头偕老,也绝不会放肆到“执子之手”的地步。仿佛男人与女人,分明共用同一个世界,其间却隔着无尽的虚空。

那一十三个故事,全部发生在“灾害纪元”以前。也就是说,讲的都是“古人”的故事。其中更有三个,将背景设在“顺、凉”两个王朝更迭、交替的混乱时期。

清尘好读史。读得越多,越觉这个笔名叫做“浅草生”的人,胸中所藏史料、典籍,说汗牛充栋不足以形容其博;下笔细微处,说举重若轻不足以形容其妙。她不知道的是,“枯荣城”中另有一位“浅草生”的书迷,名叫“苗甫”。

“学问?能…给我说说么?”寒星只觉得故事很美,浅浅淡淡噬人心。却不明白里面有什么“学问”。

一说,便是几个时辰。午膳时说、马车中说……回至“尘院”,见寒星仍不愿走,清尘又请她到卧房里说。入夜后,她竟问“明日还能来么?”

过了三日,寒星终于下定决心,递给残影一册书卷,求她帮忙去寻那笔者。

…………

这日,人人事忙。就连最闲散的鬼蛾,也主动缠着最不受信任的云洛,要学医术。她不学别的,只想知道“烧伤”怎么弄。若有一日冥烛再使“烬手”,她觉得给她包扎、让她不痛的人,该是自己才对。

“冥烛”并不清楚“鬼蛾”做什么去了,总之演武场中,就只到了她和“孤雁”两人。

一个持着长刀“鸿湖”,一个握着短刺“鼠胆”,面面相觑。也不知拔还是不拔,打还是不打。

“要不…算了吧。”孤雁并非看不起使短兵刃的,残影珠玉在前,也不容她有这般想法。只是,那“鼠胆”实在太短了。

“嗯,好。”冥烛诺诺答道。她进入“木叶家族”的时日已不短了,孤雁却没与她说过太多话。二人独处的情形,更是从所未有。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姐姐……”见孤雁要走,冥烛一咬牙,叫住了这个总是拎着长刀,几乎从来不笑的女子:“少主说,我受刑讯那日,姐姐曾替我求情。我……”

“我只是,一时想到自己。”孤雁打断了冥烛,不等她说出相谢之语。

“嗯,我从小蛾口中,听过一些姐姐的事。或许是因‘同病相怜’才生恻隐,那并不妨碍我对姐姐的感激,一点儿也不。我知姐姐不爱说话,又觉道谢分量太轻,所以一直没敢啰嗦。今日…今日……总之,姐姐的恩情,小妹时时念着。更盼来日,得以报答。”怕惹对方心烦,冥烛一语说完,对着孤雁深深下了一个万福,而后躬身退出两步,转身欲走。

“回来。”低沉而柔谧的嗓音,响起在冥烛身后:“谁告诉你我不爱说话的,你试过吗?谁又同意你来日报答了,我现在要什么,你问了吗?”

两句问话,让冥烛目瞪口呆、惊喜交集。她赶忙小跑着回到孤雁身前,轻柔而又急切地询问:“姐姐…想要什么?”

“我要喝酒。”

此时正午已过,“木叶府”的宴厅中,主客皆无。孤雁寻了宴厅内一个私密的小间,要了六壶谷酒,两只酒碗,连下酒的小菜也未点,便将侍者打发走了。

“其实,我以前是爱说话的。”一碗辛烈的谷酒下肚,孤雁语调中便仿佛有了酒意,就好像自己真能喝醉一般,“不光爱说话,还爱吵架。吵急了,还爱打人。”

冥烛当然不会戳穿,当然乐得对方装醉。孤雁想跟她说话,她实在欢喜得有些无措:“这些…小蛾就没跟我说过了。姐姐说得‘以前’,是指很久以前吧?”

“嗯,我夫君活着时。”没说几句,孤雁仰头又饮一碗,也不与冥烛的酒碗相碰,说喝就喝。

“我夫君……唉,死都死了,我干嘛学他文绉绉的酸腐。我丈夫,叫‘穆西东’,是我幼时的邻居。小时候,我们就总吵架,吵不过,我就动手打他。他也从不让我,每次都会狠狠打回来。

我们每天都一起玩儿,每天都打架。夏日里脾气燥,一天能打好几架。有时候他赢,有时候我赢。我们年岁相仿,女孩儿长得快些,所以我赢得多。”说这话时,孤雁语中竟带着几分骄傲。

“我小时候,以为生活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妈妈永远都是妈妈,邻居永远都是邻居。突然有一天,他说他要走了,跟他爹娘和两个哥哥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还说,让我别嫁人,长大回来娶我。

长大后,事情懂得多了,也就不觉得他会回来。可即便是这样,所有上门说亲的,我还是统统拒了。不是赌气,就是没想过要嫁旁人。娘也不逼我,她也信不过男人。只是一直劝我说:没男人,也没孩子,将来会很寂寞。

我四十一岁那年,出乎我娘预料,也出乎我自己预料,‘穆西东’真回来了。三十年不见,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也一眼就认出我。后来才知,他爹爹做生意,发了大财。而他,也已练出一身真气,成了很厉害的武人。不过‘发大财’和‘很厉害’,是一个从没离开过小城的女子所觉,并不是真的‘大财’,也不是真的‘厉害’。

不管怎么说,那时的他,娶一个小城里的‘纺纱娘’做‘正妻’,是不成体统的。他爹在大城中给他安排了亲事,叫他纳我做妾便好,可‘穆西东’不干。为了此事,他与家中反目,独自跑来找我。

哼,说得挺吓人的,后来我慢慢知道,其实也没反目,他就是跑了而已,想回还能回去。可‘穆郎’跟我说,还是别回去。说我一个蠢妇,入了大户人家定要受气,留在小城挺好。”

孤雁口中“穆西东”变成了“穆郎”,冥烛猜测,她是将“成婚”的事跳了过去。又或者,那时他们已有了夫妻之实。

“说我是‘蠢妇’,我自然又打了他,可心里是欢喜的。他用离家时偷出的银子,买回了他儿时住的那个破烂小院儿,我们又做了邻居。只不过这一回,我成了他的媳妇,邻院儿住着我娘。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年,有丈夫、有娘亲,那是最好的日子。

‘穆郎’从家里偷的银子也不太多,买了小院儿,就没剩几两了。他在院中起了个小作坊,用泥巴制‘陶埙’。他爹早年做生意,几次亏光了本钱,后来就是靠这起的家。可小城中没几人懂得风雅,‘陶埙’一月也卖不出几只。为了卖‘陶埙’,他就出去卖艺。小城中,连个正经青楼也无。他卖艺,就只能去勾栏、茶铺这些地方。

渐渐地,竟真给他闹出了点名声,城中那些读书的、有钱的,都说他吹得极好。我原本听不出什么,旁人都说好,我慢慢也觉着好了。旁人还说,‘穆郎’是城中最俊俏的男子,这我就觉不出了。他就长那个样子,小时候有鼻涕,大了干净些。

后来,城中闹了场瘟疫。不光是城中,好像整个西北都闹了疫,叫‘血眼病’,据说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一旦染上,眼白就变成红色,神仙也救不了。我娘就是在那次瘟疫中染了恶疾,不到三天就死了。

那几日,是‘穆郎’亲自照顾我娘。他将我绑在床上,连最后一面也没让见,娘就烧了。”提及此事,孤雁语气还算平静,只是又饮了碗酒。冥烛这时也懂了,自己不需与她对饮,乖乖当个听客就好。

“我当然知道,这也是娘的意思。可我无处发泄,只整日骂他、打他。有次打得急了,他一把将我按在榻上,掐着我的脖子恶狠狠说:‘整日挨打不还手,老子受不了了!你练武吧。练好了,咱们痛痛快快地打,就跟小时候一样。’

其实我瞧得出,他不是恼恨我打他。是怕我不知哪天…也忽然病死了。我自小好动,以往从没想过自己能受‘打坐练气’的苦。更何况‘真气’这东西,十个人练,九个半都练不出,凭什么我能练出了?可既是‘穆郎’想我练,那我就认认真真的练。认真到…连打骂他的工夫都少了。而且打坐久了,似乎脾气也变得好些。

七年半。穆郎做梦也没想到,七年半就给我练出来了。他说我是个天才,兴许不出十年,就轮该到我‘打不还手’了。”说完这句,孤雁沉默了很久。冥烛当然知道,接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否则,她今日不会坐在这里。

“可就在我练气‘入门’后不久,穆郎给人杀了!他死得荒唐,在勾栏卖艺吹曲儿的时候,眼见有个外客欺侮本地的娼妓,他出手阻拦,给人一拳轰碎了心脏。

我运气比你好些,至少仇人是谁,不难打听。杀了穆郎的,是‘驼帮’一个分舵的副主,名叫‘方直’。我当然要报仇,亲手报仇。可我不知‘方直’究竟有多厉害,只知道穆郎说,我是个天才,将来会很强很强,兴许一巴掌就能拍死他。穆郎就是给‘方直’一拳轰死的,所以我当时觉着,自己将来也就跟‘方直’差不多吧。穆郎还说,空有一身真气是不行的,等我力气比他大时,他就教我‘杀人技’。可是穆郎死了,‘杀人技’又和谁去学呢?”

“莫问塔?”冥烛已大致知道后面的事,但她当然盼着孤雁继续说下去。

“嗯。那时候,‘莫问塔’还不似今日这般。只是在西北一带有些名气。当时,也没有‘上四层先付五百两、上五层先付五千两’的规矩,我就直接上了五层。椅中坐的是叶玄,残影背着手立在他身侧,像个侍官。”

冥烛愕然发现,孤雁背后竟不喊少主,张口就是叶玄。

“我就直接告诉叶玄,我是天才,将来会很厉害的那种。请他在我练气的空当,教我‘杀人技’。等我亲手宰了仇人,‘莫问塔’叫我杀谁我就杀谁。不收银子,直到我死。

叶玄来了兴趣,让残影给我倒了水,极详细地询问我的事,问了得有一个多时辰。然后他忽然将脸一沉,质问我:究竟是爱亡夫多些,还是爱自己多些。

我一时给他问得懵了,只照实说:为了穆郎,刀山火海我也去得,自是爱他多些。

叶玄‘哼’了一声,他说在他瞧来,我仍是爱自己多些。为了能‘亲手’复仇,我宁愿让仇人多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说复仇是件极快意的事,亲手割下仇人头颅那一刹的欢愉,就是连饮十杯‘忘忧果浆’也不能比。他说我想亲手复仇,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活,只不过……是因为恨得还不够深!

听他如此说,我当即怒了。不知死活地将茶杯砸到他身上。他坐着没躲,衣裳也没湿。茶杯和清水,都滑到了没站着残影的那一边。

待我撒完了泼,他又问我:若真是仇深似海,你肯不肯让‘方直’死在别人手里?为了让仇人少活几年,哪怕只是少活几月、几天,你肯不肯舍弃‘看着仇人的眼睛,将手掌一寸一寸慢慢刺入他咽喉的快慰?’你肯不肯,就只为了一个‘方直已死’的消息,将自己的后半生抵押给我?

事情交由‘莫问塔’来做,半年之内,‘方直’必死。但你没机会亲眼看着他死,也没机会见到他的尸首。依照你的说法,‘方直’轰杀你丈夫时,你并不在场。那也就意味着,从头至尾,你连仇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机会知道。你肯不肯,为这样一场虚无缥缈的仇杀,付出一切?”

这话,叶玄当然只说过一次,而冥烛诧异地发现,孤雁竟能背得出来。虽然她不知道是否一字不差,但那绝对是叶玄的口吻。

“那之后,‘方直’后脑中针,死在了驼背上。而我,成了‘木叶家族’的‘孤雁’。记得残影说过,我是叶玄最后一单‘四层’以上的生意。再往后,‘莫问塔’就是残影主事了。”

见孤雁久久不言,冥烛终于怯生生开口:“你好像…对少主挺不满的。是怨他没让你亲手复仇吗?”

“不是。”孤雁斩钉截铁地说道,“直到今日,我也认他说的道理。没能亲手杀死‘方直’,我很难受,但不后悔。我厌憎他,是因为相处得久了,我渐渐发觉…说给我听的道理,他自己是不认的。

他那般说法,只是为了早些将我占下,只是怕‘方直’等不到我成事,便死在旁人手里。若是相反的道理对他有利,他立即就能说一套相反的给我。

他守诺,我也守诺。‘方直’死,我的性命归他。但我没办法喜欢他,没办法将他视做朋友。对我来说,叶玄只是‘债主’。我入‘木叶家族’,也只是‘莫问塔’的‘任务’。”

冥烛轻轻啜了口酒,还是决意将那番“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极轻柔地讲了出来:“残影跟我说过一句话。同你一样,我也不知她说的道理,她自己认还是不认。但不管如何,我是认的。

她说:‘人与人,一开始都是利用。利用得久了,便生真情。’我在这里待得越久,越觉得此话无错。少主看重我的战力,小蛾贪恋我的…美貌。这些,我都知道;我若不是有些能耐、有些漂亮,他们早该将我杀了。这些,我也知道。

可事到如今,我若是突然废了、或者丑了,那就不同。我相信,他们不会因为我没用了,便将我弃掉。我是如此,姐姐比我多出数十个年头,想必更是如此。”

“哼。”孤雁轻哼了声,不置可否。接下来的话,让冥烛红了眼眶:“一个没有尽头的任务,也就分不清是不是任务了。这里,至少还有人陪我打雀牌。这么些年了,就算没有契约,我也会护着她们。也包括你。”

“姐姐……”冥烛一时哽咽。

不管是真是假,终究是冷着脸孔渡过了数十载光阴,如今的孤雁,已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别叫我姐姐,听着怪别扭的。跟她们一样,叫我‘雁子’就行。还有,我是给你求过情,但凭我对叶玄的了解,你能得自由,跟我那几句话没多大关系。别老觉得我帮过你什么。”

“嗯。既是一家人,有恩没恩的,不提也罢。是我见外了,罚一碗。”冥烛动作轻柔,却极畅快地饮干了碗中烈酒,“不过,还是让我叫你姐姐吧。我本来很怕残影,处得久了,也敢叫她小影。可是你……你举手投足、一颦一怒,实在太像‘姐’了。”

“什么一颦一怒,不是一颦一笑吗?”孤雁冷声道。

“可…你也不笑啊。”冥烛一脸幽怨,似是受了好大的委屈。

这一次,孤雁笑了。

…………

与孤雁饮酒后的第六日,冥烛收到了一杆细长的银枪。枪身磨砂,冷硬难曲;枪头雪亮,无缨无穗。

她练了半月也没明白,为什么“顾长卿”觉得这东西适合自己。不过她仍很高兴,自己终于和众人一样,有了独属的兵刃——冥泉。

流亡日记-节选(80)

睡到日头高起,吃过早饭,我盘起头发,带了面巾,徒步来到“寸手堂”门外。这宅院比寻常的大很多,正门开着,偶尔有人进出。我试着直接往里走,还是被拦了。我告诉拦我那人,我想找“莫堂主”切磋一下。那人愣了半刻,转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引我进到了一个空旷的内院。宅院不深,我仔细记清了路线。

内院中有三个男人,看架势是在等我,中间那个抱拳一礼,沉声说:“在下‘罗琼’,是家师的二弟子,敢问女侠师承、尊姓,因何来我‘寸手堂’挑战?”

听他说话,用词、语调和寻常聊天有些不同,林觉极少带我见他的朋友,欧阳桐如何跟外人打交道,我更是一次也没见过,因此不太清楚见了武人该怎么说,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一抱拳:

“在下……我叫陈栗儿,人人都说‘莫堂主’武功深不可测,是‘宁逸城’中最了不起的人物,我仰慕得紧,想请‘莫堂主’指点一下。师承嘛,我有没师傅,要是我输了,想求‘莫堂主’做我师傅。”

罗琼脸色和缓了些,也不再叫我女侠:“姑娘言重了,不过家师是不轻易与人过手的。若姑娘执意要在我‘寸手堂’内找人切磋,在下可以奉陪。”

“谢谢罗大哥。若我没有输给你,就能向莫堂主请教了,是吗?”气氛不错,我感觉即使打输了,也不会被杀。

“这……我不能替家师做主,若是姑娘胜了,我会去向家师禀报。”他也不自称“在下”了,很好。

“那就请罗大哥赐教啦。”我左脚后撤,摆出一个开打的架势。

“姑娘不肯摘下面巾,也不肯透露师承,这名字恐怕也是假名吧。若罗某侥幸胜得半招,还请姑娘赐下真名。师父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他很介意我蒙面的事,这也难怪。

“那是自然。罗大哥,我要攻过去啦。”我不想再啰嗦,缓缓向前挪了几步,轻轻慢慢拍出一掌,就像在谷中跟叶玄打闹时一样。罗琼轻松躲过,左脚探出,作势勾我右踝,却分明是在等我闪避。我突然加速把他推了个跟头。

罗琼倒地后急忙打了个滚儿站起来,样子十分狼狈:“姑娘,你……”

一推之后,我对罗琼的实力已经有底了。刚才那一下,青儿就是单指点地倒立着都能避开。

罗琼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开始认真地一拳一脚向我攻来。嗯,正合我意。我一边躲,一边悉心观察。动作连贯紧密,开阖很小。出拳不递肩、弹腿不过膝,就招式本身而言,比青儿严密太多。我试着把身法降低到和他相近的速度,又把真气向内收了半层,这样一来,我肌肤表浅处就没什么防护,不至于给他觉出异样。慢下来后,右肩和左颊立刻挨了两拳,真疼啊。

隔着面巾打了我脸之后,罗琼有些不好意思,攻击不再犀利,我只好又把他推了个跟头,逼他严肃起来。但我也不想再挨他的拳头了,要在挨揍时强行压抑反震的真气,还是挺难的。

我连闪带档,接了罗琼上百招,竟感觉动作没什么重复。很难提前预判他下一招会是什么,几乎每一下都是因为太慢才没打到我的。我突然有点可怜罗琼。慢,纯粹是运气的问题,如果他已经开始“漏”了,这让人心疼的慢,会粘他一辈子。

除了动作精巧细密,真气运行上并未看出罗琼有什么过人之处。也可能是我不懂吧。

我在他小腹上轻弹一拳,赢下了这场难分伯仲的切磋。

“罗大哥,多谢你没用力打我。现在能让我见见莫堂主吗?”我没有讽刺的意思。对待一个上门挑衅者,他的打法实在太宽厚了。

“姑娘稍候,我去禀报师傅。”罗琼忍着腹上的疼痛朝我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和“罗琼”对过之后,我对“莫志梅”已经不怎么害怕。在院中寻了张竹椅坐着静等。居然还有人送了茶水过来。我没敢喝。林觉说,若真气练到欧阳桐那般,便是再毒的毒药,哪怕是全天下最毒的“黑霜”,一杯一碗的剂量,也伤不了身。可我真到了那种境界吗?

按我练气之前“喝茶还怕烫嘴”的时候来计算,大概过了“喝完两杯热茶”的工夫,一个穿着棕色长衫的男人,在罗琼的陪伴下走进内院,另外两个跟罗琼一起的男人没有来。我远远听见院外脚步,提前从椅上站了起来。

“姑娘,这位便是家师。”罗琼恭敬地说道。

我赶忙抱拳行了一礼:“见过莫大师。”他比罗琼看上去要瘦弱些。

“莫志梅”盯着我的脚看了好一会儿,这在“黄土大陆”是很无礼的举动,他却全不掩饰。然后也假假抱了个拳:“陈女侠,莫某人已经在此,现在可否告知你的师承、来历?”直截了当,语气不善。

“莫大师,我真的没有师傅,都是自己凭着感觉练的,因此才想找名家指点一下。”我诚恳说道。

“哼,没人教便胜得我徒弟?”他显然不信我说的话。“我若不肯指点,你待如何?”

“莫大师,罗大哥,我真的不是来闹事的。若您不肯指点,那我只好走了。”我装做有点害怕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道。

莫志梅见我这样,语气顿时缓了:“切磋一下,倒也无妨。只是,姑娘何故始终带着面巾,莫不是江湖上哪位名宿仙子,跑到这小地方寻莫某开心的吧?”

“这个……我生得美貌,怕大师看了不忍教训。待我输了,定以真面目请罪。”见他松口,我赶紧用话把他挤住。

“哈哈。”他被我气得笑了:“那就请姑娘进招吧。”莫志梅脱下长衫,随手抛给身后的罗琼,摆开过手的架势。罗琼接了长衫,自觉退到远处。

我虽猜想莫志梅不怎么厉害,但也不敢大意,双手交错护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朝他蹭过去。

莫志梅可不像罗琼那么温和,他猛然加速,眨眼间朝自己“左前方”斜进了几个身位,右拳向我肋下崩来。速度比罗琼不知快了多少倍。我全神贯注,看清倒也不难。

微一拧腰,我挥出右手,要格开他这一拳,小臂碰到他拳背时,被一股大力震了一下,却还是勉强格开了。好奇怪,为什么感觉震我这一下,比那崩拳的力道还大?

拳头被我格开后,莫志梅整个身子像被烫了一样,“噌”的一下向后滑出一人多长的距离,我看得很清楚,轻薄布鞋之内,他双脚根本没动,连脚趾都没动。我能猜出这和“无极印”是相似的原理,但我做不到。

莫志梅望着我,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好厉害,一招就看出我不对劲儿了吗?

我跟他对望了很久,他好像不想再动了,身子缓缓直立,双手回缩要做抱拳的姿势。那可不成!我连忙滑步上前,右拳朝他心窝崩去,不自觉地用了他的招式。

莫志梅立即还招,侧身、拔挡、崩拳,以我的速度,竟分不出是哪个动作在先,哪个动作在后。不对,这三个动作是同一招!我身子前倾,撤步来不及了,索性直接向后坐倒,屁股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莫志梅也不追击,我急忙向右一滚站了起来。

“行了!”我还想再打,莫志梅抬起右手喝止了我。“你赢了。”

我只好收势抱拳,深深朝他行了一礼。我学到了东西,这是真心感激。

莫志梅也抱拳郑重还礼,随后不满而又警惕地说道:“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缓缓扯下面巾露出真容。他们师徒二人的表情,我很满意。

沉默片刻,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向莫志梅磕头。额头砸在青砖上砰砰作响,倒也不疼。磕到第四下,莫志梅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扶我。“姑娘,你这是为何?”

“我有必须要救的人,求师傅教我!”说罢一滴泪水从我眼角滑了出来。

“起来,起来再说。”他强硬地将我拉起,语气中透出些心疼。

我只是不住地哭,等他开口说话。

“琼儿,出去。”梅志梅命令。罗琼应了声是,行礼后转身出了内院。

“姑娘想让我教什么?”莫志梅明知故问。

“想必师傅也看得出,我空有一身真气,却不会用。求师傅教教我。”我乞怜道。莫志梅是个完美的师傅,他很弱,没有威胁,却掌握很多我需要的知识。

“空有一身真气?哈哈哈哈……”莫志梅的笑声有些酸楚:“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徒儿,人人求之不得。可话说回来,我教你三年,你一招便能毙我,这样的徒弟,却也不是谁都敢要。你方才说,你有非救不可之人,那也意味着,你有非杀不可之人吧?弄不清你的来历,‘寸手堂’是决计不会收你的。还有,叫我莫先生。”

“好吧…莫先生。我没有三年的时间,如果可以,恳请您在三天之内,将最重要、最根本的道理教给我。我也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报答您,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现在报答。”我凝望莫志梅的双眼,确认他听懂了我的意思。

“姑娘休要胡言,莫某岂会趁人之危,做这等天理难容之事!”他这样说,定是极想。

“我的危,不是您造成的。您只是救我。”我恳切道。

“够了!”见莫志梅恼羞成怒,我又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你有什么不懂,现在可以问我。太阳落山之前,离开我寸手堂。”

“谢谢莫先生!”我又磕了几个头。

“行了,问吧。”莫志梅不耐道。

我请莫志梅坐在竹椅上,自己恭顺地站在他斜对面,身子微倾,用虔诚又崇拜的口吻询道:“我的问题很多,先生不要烦我。刚才您双脚没动,身子凭空滑开,这是怎么做到的?”

“控制真气的流动。道理说来简单,具体的做法,我却不能一两句话和你讲清楚,这需经年累月的习练。”莫志梅开始有了林觉教我东西时的那种口吻,非常好。

“‘无极印’是通过真气的旋转撕扯对手,我把无极印练到脚上,反过来撕扯自己,这想法对吗?”我怯生生地问,假装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羞耻,又像在等待师长的责骂。

“嗯,准确地说,是撕扯地面。”

“是,谢先生指正。刚才我挥臂格您拳背,遇到巨大的反震。人的手背上,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我不知这样说准不准,‘主经脉的支流’吧。我的支流更多是在手心一侧,如果您也一样的话,手背怎么可能发出如此大的劲力?”

“那一下的力道,于你而言并不算大。你却说力很大,是交了两招就察觉到我的极限吗?姑娘,我小看你了,你不仅仅是个‘练气’的天才。”

“先生过奖了,我只是心中有些感觉,却说不出来。”我谦虚着,心底沾沾自喜。

“那叫‘纤络’,称‘支流’也无不可。你是不是听人说过‘经络像河流’啊?那条贯通全身的大河,称为‘经’,河流的支脉,称为‘络’,因其细小,也称‘纤络’。我跟你一样,掌心处的‘纤络’更密,人人都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人在练气之前打架都用拳,练气之后便改用掌’的道理。

不过,人的‘纤络’是可以锻炼的。经年累月的熬炼,可以使‘纤洛’变得更粗壮,真气长年冲刷某些特定部位的‘纤洛’,也能让通路变得更顺畅。另外,‘纤络’的末端,是可以‘主动破坏并重新桥接’的,就像河流的各个支脉,可以被挖通,或者阻断。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江湖仇杀中,武者很难冒充别派弟子的原因,用自己不常练的武功与人对决,无异于自断一臂。这一节,再如何惊才绝艳的高手,也解不开。

‘寸手堂’的宗旨,就在于返璞归真,驯化‘纤络’以服从于人体本身的构造。如果你能用‘拳’打出和‘掌’一样致密的真气,当遇到品阶相近的对手,动起手来,总是‘拳头’更好用些。唉……我啰嗦了,你对‘寸手’本身没兴趣吧?而且你说过,你没有时间,‘寸手’不适合你。”

“原来是这样!书上有时候说‘经脉’,有时候说‘经络’,我一直分不清有什么区别,先生一说,我这才懂了。‘寸手’的拳理,质朴端严、堂堂正正。待我的事情办完,若先生不嫌弃…我愿追随先生,潜心修习这门功法。”我可不练这么笨的功夫。

莫志梅动容。他想要我,也想“要”我。不过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有接我后半句话。“书?什么书啊。”

“《金刚掌》和《无极印》,我就只看过这两本”。我答道。

“什么?这东西,还有书?姑娘你怕是遇上骗子了。”莫志梅笑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松弛的样子。

“‘金刚掌’就是真气的凝结,‘无极印’就是真气的流转。书上说的。这道理对吗?”

“对,当然对。只是…这也能出书吗?书上还说什么?”

“余下是讲…练气如何能够强健身体,高阶的武者有多厉害…之类的。”

“哈哈哈哈哈哈……”梅志梅爽朗地大笑。

“先生不要取笑我了,我还有个疑问。”我一脸羞怯地怨声道。

“嗯,你说。”气氛越来越轻松了。

“刚才,我与先生交的第二招,您只要把真气喷吐出来,就能打到我腹,您为何没这么做呢?是怕伤了我,还是有什么别的关窍?”我诚心请教,心中却已经藏了一个答案。

“喷吐出来?哈哈,那岂是我能做到的事。寻常的武者,最多能把真气附着在兵刃上,即便如此,消耗也还是大了些。是以‘寸手堂’近些年已摒弃了‘长兵刃’,只练‘折花短刀’。问得如此理所当然,想来你是可以的了?”果然是这样。

“嗯。”我尽量让声音显得怯懦一些。

“你问了我这许多问题,我也问你一个。你的真气,练到何种程度了?”

“我…丹田满了。”我说谎道。

“哼,果然。我那一震,分明撞到了你‘内关穴’,可你居然还能把我的拳拔开,事后也不见有任何异常。想想也知,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的差距太大了。”他的情绪又渐低落。

“什么学?那是什么?”我奇道。

“这个你也不懂?这可不纯是武学的范畴了。姑娘,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我是真的不懂,林觉没提过,书上也没见过。

“我、我是在山里长大,后来爹爹……先生,我能不能,不说我的事?”我见势不对,忙又哭了起来。

“罢了罢了,我不问。医者认为,人体周身,有大小七百二十处穴位,也有说七百零二处的。刺激这些穴位,可以愈治疾病,亦或强健体魄。说得颇为玄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这无所谓,反正咱们练气之人,也不生病。

不过,人身上至少有‘三十六处’要穴,对我们是有影响的。这些要穴被击或是受制,会阻碍真气的流动,使身体的一部分暂时瘫软。说是瘫软,也并非全不能动,只是变得和没练气的‘素人’一样而已。

三十六处要穴,全部都在‘经’脉之上,‘络’脉是没有的。你刚才受震的‘内关穴’,就是三十六处要穴中的一处。记住,若遇到高手,要像保护眼睛一样,防护这些要穴。”莫志梅极严肃地警告我,大概他已经隐隐盼望我日后回来做他徒弟了。

“那……这三十六处要穴,在什么位置啊?”这又是个极重要的情报。

“如果把经脉当成河流,要穴所在,皆是河流狭窄湍急之处。至于这些要穴的位置,男女有别,我就不便亲自指点你了。‘穴位图’是寻常之物,医馆就能买到。算了,医馆卖的多是全图,七百多处眼花缭乱,我这里有专门给武人看的,你走的时候带一幅吧。”他用嫌弃的口吻包裹着疼惜。

“那就…太感激先生了。”我知道现在即使不用身体,也能从莫志梅手中骗到很多东西。但我有点想用,很多年没有过了。

“还有啊,就算你能喷吐真气,最好也不要养成那种恶习。若遇到跟你相同品阶的敌人,喷吐真气,绝对是取死之道!”

“啊?这是为什么呀?”

“没人知道‘真气’究竟是什么,但这东西离开身体之后,会急速衰减,哪怕只是很短的距离。‘离体的真气’撞上‘附体的真气’,结果就是消散于无。然而喷吐真气,是个损耗极大的动作,便是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肆意挥霍。这种蠢招,只能对付比你弱很多的人。可就算要对付比你弱的人,‘有形的暗器’也比‘无形的真气’好使多了。”

“我懂了,多谢先生。若没先生指点,不定哪日我就会死在这一节上。”喷吐真气的功夫,还是要仔细练一下。到了沃夫冈伽,对付杂兵会很方便。

莫志梅点了点头,对我的谄媚十分受用。

“先生,我有个无礼的问题,若有冒犯,还请先生责罚。”我试着在重要的提问之前做好铺垫。

“哦?有多无礼,说来听听。”

“先生您,在这世上的武者中……大概处于什么位置呢?”我扮出极惶恐样子地问道。

“你是想用我做参照,了解你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啊?练气这事,由天不由人,我没什么好生气的。‘火、水、旱、蝗’是什么意思,你清楚吗?”莫志梅问。

“大概知道一些,越后面的越强,是吧?”

“不错。‘火境’和‘水境’是打出来的,泾渭并不分明。非要强分的话,我勉强算个‘水’吧。‘旱境’和‘蝗境’是生出来的,你丹田满了就是‘旱’,丹田和经脉全满的人,就是‘蝗’。”提到“蝗”时,莫志梅那心驰神往的样子,跟林觉毫无二致。

“若是有人在‘络脉’中也能贮藏真气,那不是比‘蝗’还厉害?”这并不是我预先备好的问题。

“哈哈哈哈,何等疯狂的念头啊。我没听说过有那样的人,若是‘络脉’中常年胀满真气,要么把自己撑死,要么把身边的人全害死,就算能超过‘蝗’,我也不愿变成那样。”我好像是有些贪得无厌了。

后来我又问了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如怎样破坏和桥接“纤络”之类,他还教了我些无关真气的打架技巧。直到日薄西山,莫志梅也没赶我。

我还是决定主动告辞,又朝他磕了五个头。若此刻求他多教我几天,或许他碍着自己先前说过的话,不肯答应。但要是过段日子我还有什么疑难,攒了跑来问他,他一定不会赶我。

临别前,莫志梅又叫住我:“你这鞋子……习武之人,怎能穿这么厚的鞋?这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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