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酒囊饭袋

绕过“沛城”不入,晚间便只能扎帐歇宿。

入夜前,九人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各自饮着皮囊中醉不得人,勉强可以暖暖身子的辛烈“谷酒”。

正对叶玄的鬼蛾,一手握着冥烛的蛮腰、一手揽在云洛肩头,那一副酒足饭饱后又得左拥右抱的惬意模样,直看得叶玄又气又笑。

一枚小石,划成一道优美的半弧,轻轻落向云洛被“精钢面罩”遮挡的前额,将触未触之际,被她挥手扫开。

“摘了吧,不人不鬼的……”叶玄偷袭未果,略带不满地说道。

“不摘!你说戴就戴,你说摘就摘吗?”云洛不想配合,又不敢当真如此回呛。只隔着铁面看了叶玄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如今只要残影在场,云洛便乖巧得像只小麻雀。对此,残影瞧在眼中,却似不以为意,更没有急着修缮与云洛的关系。

“我的应对,有没有疏漏啊?”叶玄问话时,理所当然地望向“冥烛”左手边的“残影”,随即又无意地瞥了眼坐在“云洛”右侧的“清尘”。

“没什么大错。只最后一句,画蛇添足了。”残影就如一位学师,日常品评着学子的课业一般,轻描淡写地说道:“‘叶玄死,杀柳成荫;木青儿死,杀柳成荫’,这两句很漂亮。‘家族任意一人死于非命,查不出凶徒,杀柳成荫’,就显得有些跋扈,而且……怎么说呢,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唉…是有些冲动了,怨我。”叶玄颇感自责,望着篝火摇了摇头,“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呐。”

残影轻轻一笑,灵动双眸中透出狡黠:“是怒火攻心,还是得意忘形啊?我们七人跪成一排,望着你的背影三呼‘遵命’,挺过瘾吧?第一遍不够齐整,第二遍不够洪亮,你听得百爪挠心、意犹未尽呐,于是又硬憋出一句狠话,朝我们要了第三遍。是这么回事不?”

残影活落,场间有些肃然的气氛,顿时松脱。大笑的、轻笑的、冷笑的、想笑不敢笑的……就连侧头瞪视残影的木青儿,也没能怒得起来。

叶玄气得狠狠喝了一大口酒,左手捂着额头,不再说话。此刻,他实在恨透了“武人喝不醉”这荒唐又真切的事实。

“那柳帮主,厉害得紧呀。”过得许久,久到连鬼蛾都已笑够,清尘寻了个片晌无声的空档,幽幽开口。语气显得颇为赞许。

“可不,真正是须眉不让巾帼呢。”叶玄听了清尘的话,转头又看残影。阴阳怪气、余怒未消。

残影只轻轻“哼”了声,没再与叶玄斗嘴,接过清尘的话头道:“能把敌人使唤到这等地步,确是高手。”

鬼蛾几次咸手云洛不成,被弹得有些红肿的右掌,只得老老实实搭在云洛瘦小的肩头。左手指尖,却放肆地享用着冥烛纤细腰肢上的紧致。听得残影说话,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怎料这一“嗯”给自己惹上了麻烦。

“‘嗯’个屁呀,你懂你说!那柳帮主,高在何处啊?”残影盯着鬼蛾,寻衅道。

“啊?”鬼蛾闻言,立时僵在当场。饱满的双唇微微张着,一脸茫然。

“说呀,高在何处。平日都白教你了!”回过神的鬼蛾,一巴掌拍在冥烛背上,怒目训斥道。

冥烛悚然一惊,更是一副“散步踩到癞蛤蟆”的神情,呆呆瞪视着鬼蛾,心中暗骂:“教…教个鬼呀!”

心头再如何气恼,总之是给人推搡到了台前。众目睽睽之下,又当着两个“新来的”,冥烛也不愿让人觉得,自己跟着谁混,脑筋就是随谁。喘了两喘,悠悠开口道:

“我就…边想边说,也不知对是不对。柳成荫的师傅,死在少主手里,他接了帮主之位,想来…也挺难的。平日里,该有不少人说风凉话,讥他胆小怕事,不敢找……找咱们拼命。”冥烛踌躇半晌,终于鼓足勇气,用了“咱们”二字。说出后,没有听见冷笑,只闻篝火噼啪,心间不觉升出一股暖意。

“他不敢拼命,又不能让人瞧出他不敢。咱们来了,他正好借这机会,说些平日里…没法开口的言语。今日一番话,他说了好几次‘堂堂正正’。大概是因为,堂堂正正这四个字,只有当着仇人的面说,才显得堂堂正正。私下里说,就不那么堂堂正正了。我瞧柳帮主说那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的,想来他这些年…也是憋坏了。

还有就是……他说,谁要是在‘比武’中杀死少主,航帮帮主就给谁做。其实他真正的意思是:在那之前,他都是‘名正言顺’的帮主。是吧?”冥烛说完后,用探询的目光怯生生望向残影。

“嗯,继续。”残影轻轻点头,如个教官一般,鼓舞、令遣着她。

“还有……他是觉着少主不好杀,单靠比武,更不好杀,才故意那样说的。柳帮主,并不希望少主死。”

“很好。还有吗?”残影继续考校着冥烛,不依不饶。

“还有……还有……”冥烛有点着急,她觉得只要再给些时间,自己定能想出更多。

“清尘,你说。”残影没有给她时间。

清尘不喜欢残影这般盛气凌人的作派,但她告诫自己:我是新人,不能跟这个积威深重的大姐头作对。她又劝慰自己:我是大人,不必跟这个一百多岁的小屁孩儿计较。

“除非我们着众人的面,直接说破他的心思,就如刚才冥烛那样。否则无论怎么应对,都是在增加他的威信。然而,当众点破他,并不明智。

一来,杀了人家师傅,还用下作心思揣度人家,那会显得我们下作;

二来,柳成荫是航帮帮主,这对我们不算坏事,至少…不最坏。若是他倒了,换个疯子或者蠢货上去,保不齐真会受人挑唆,顷全帮之力跟我们鱼死网破。航帮高品战力虽渐凋零,毕竟人多势大,麾下‘火、水’二境武夫之众,整个天下,只有‘通汇钱庄’和‘经纬镖局’可比。论及财力,我们得了罗摩遗产,也未必就比人家豪阔多少。

柳帮主今日种种,高明处在于,他耍的是‘阳谋’。航帮内的主要人物,还有他邀来的那些宗主、掌门,最后也包括我们。人人都知他在做什么,却偏偏又说不出什么。分明瞧出他做戏,却不得不帮他做戏。

少主不肯比武,正中下怀。最后喊出那‘三杀’,更是解了他最大的顽疾。自今而后,柳成荫算是为‘替老帮主复仇’的事,冒过生死大险了。

于我们而言,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少主发怒是真,但也是‘不敢不怒’。给人逼迫到这个份儿上,总不能连点儿火气也无。”清尘说话时眼望篝火,说完,依旧望着篝火。

“哼,总算有个能帮我想事的人了。”残影有些阴阳怪气地赞许道。

“嗯,可不能太嚣张。以后你就没用了。”叶玄知道残影的心思,越是这样说,越能让她少些介怀。

“那可好啊。往后我就管贪赃、花钱和惹祸,你什么也别问我。”

“找死啊你!”鬼蛾右手松开云洛,拾起脚边装酒的皮囊朝残影身上砸去。

残影随手接住,假惺惺拿到眼前端详了下:“哟,酒囊啊,还差个饭袋呢?”

窸窸窣窣的低笑声中,鬼蛾隔着两人一跃而起,将残影扑倒在地。左手扼着她的咽喉,右掌悬在半空,咬牙叱骂道:“贱人,抽你信不信!”

“青儿姐,饭袋打我!咱还有没有家规了……”残影假装转不动脖子,翻着白眼儿望向木青儿求救。

“都滚。”木青儿给她二人闹得不胜其烦,冷然吐出二字。

鬼蛾闻声立时怯了,急忙松脱残影的脖颈,从她身上翻了下来。残影也悻悻起身,回了自己营帐。余人见状,也都自觉散了。

整个世界,终于只剩“笼在头顶的黑夜”、“搭在膝头的黑剑”和“守在身畔的黑衣”。木青儿呆坐半晌,忽而想到一事,有些歉仄地轻问道:“事情…说完了么?”

“不差这一时半刻。”叶玄朝篝火中投了几根枯枝,伴着升涌的暖意,温言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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