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白嫖诗人

“木叶城,瞧这名字就是给咱预备的呀,就住这儿吧。”一间客栈的二楼客房内,残影指着舆图上一座只有名字,没有任何注释的小城,心情欢快地规划着未来八、九日的行程。

“有些绕路啊,没必要。”叶玄假装思量了下,也不知演得像是不像。

“哪里绕了?这几条路分明差不多嘛。‘木叶城’是稍远些,可走这边还少渡一次河呢!我就要住‘木叶城’,我想家了!”残影娇嗔着蛮横道。

“我们全在这儿,你想个屁的家。你家什么时候叫‘木叶城’了?”叶玄伸出右手,作势要敲残影额头,屈起的食指却终是没有弹出。倒并非出于疼惜,只是惟恐这一下控不好力道,让残影觉察出他此刻的紧张。

“咱们会在‘木叶城’休整两日。你不用刻意掩饰什么,就和以前一样‘懒得出门,谁也不见’。”叶玄回房后,语音轻柔却又一脸严肃地嘱咐木青儿。

“木叶城…不避开那儿吗?”木青儿惊疑道。

“当然应该避开。可残影这小贱人……撒泼打滚儿、不依不饶的,非要住在‘木叶城’。那地方的线路、大小,又都合适,挑不出太硬的毛病。我若为了这点小事发火,凭她的机敏,只怕反而给她瞧出异常。”叶玄温言狡辩道。他心知,自己这话想要骗过木青儿,多半不难。但为了让谎言更可信些,还是假装恨恨地补了半句:“改日寻个由头,揍她。”

“嗯,揍她。”木青儿一脸认真地点头应道。

残影对“木叶城”的往事一无所知。以有心算无心,叶玄若真是决意要避开此处,远在“枯荣城”的时候,甚至早在他决定要卖“枯荣城”的时候,就可以开始谋划。残影再如何机智,叶玄“处心积虑”也断不至于及不上她“一时兴起”。

叶玄想去“木叶城”,极想极想。但他不能特地去,以“木叶城”的体量和分量而言,如果不是恰好路过,他根本不该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一个地方。

关于这件事,叶玄反复思量过很久,很久很久。

约莫两百年前,两个“西域妓女”杀了木叶城的“四个地痞”和“三名城卫”。知晓那件事的人,如今肯定还没死光。不过叶玄觉得,问题应该不大。

“心剑季”虽不似“权剑季”那般满地血光,但与“帝国纪元”相较,仍混乱得多。两百年的尺度上看,“弄死三个城卫”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另则,天河以南,城邑数千,名称多半与“水、木”相关。像是“汐云、榕和、烟波。”没有人会认为,百多年前崛起于“西北边陲”的“木叶家族”,和南方腹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木叶小城”能有什么关联。更没有人,会将赫赫凶名天下知的“木叶家族女主人”与一个“私窑中的低微娼妓”联系在一起。

当初叶玄选择在“枯荣城”落脚生根,也是相近的缘故:一个以“西域女子”为首脑的家族,崛起于一个“西域商旅”聚集的边城,再合理不过了。

因此,“木叶家族”途经“木叶城”,入内歇脚两晚,怎么想都不至于牵连到当年那桩旧事,更不会牵扯出什么“血统之迷”。

当然,这一切理由,终究只是借口;这一番“无事生非”,更不符合叶玄的本来心性。真正的原因仍然是——他太想去“木叶城”看看了。

叶玄是个极胆小的人。然而每当他“太想”要什么、“太想”做什么的时候,也会愿意为之…担上千百分之一的凶险。比如清尘,比如林觉。

原“节吏司”的吏官“钟万楼”,领着原“治安兵团”的三名武官,提前五日进入“木叶城”。用市价三倍的金银,订下了“银杏客栈”的全部客房,并主动与“城主府”打了招呼。没有征询许可,只是招呼。

入城当日,木、叶二人同这“一路南行”的每一次一样,躲在马车之中,不与任何人交道。马车再如何华奢,仍难免逼仄、颠簸,无风无雨时,二人在路上都更喜溜马缓行,只入城时乘车避目。藏在车中,也是传递一种态度:别来,不见。

临近客栈时,叶玄伸手解开木青儿的“发带”,取下她头顶的“乌木发簪”,又故意逆着发丝垂泻的方向,轻轻揉了几下。

木青儿缓缓走出马车时,古井深潭般乌黑的长发,凌乱披散着,遮蔽了大半张精致如雕塑的面庞。客栈的店伙瞥见,更觉她像极了“说书人”口中的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谁也不敢定睛细细瞧她。

对于这个细节,多疑机警的残影倒也不以为意。在她的印象中:青儿姐很爱干净,动不动就洗澡。但她同时又很邋遢,不爱梳妆、不修边幅。

其实,就算“见当年过那一幕”的人活着,多半也早记不清“两个西域妓女”的面容,更何况木青儿还是“不常露面,也不接客”的那个。就算有人隐隐约约记得……两百年岁月浸腐,她已不是当初那个蠕蠕诺诺、垂首敛目的小奴。虽容颜不曾变改,内心深处那份“视人命如草木”的漠然,却早已无所顾忌地,由心头浮上眉宇。

“你们当年住过的,是这间客栈吗?”正是在“木叶城”的某间客栈,公主和女奴,被要求登记姓名。于是“格罗萨”成了“叶红儿”,“安涅瑟”成了“木青儿”。

“记不得名字了,但不叫‘银杏客栈’。”木青儿忆着往昔,浅淡灰眸中透着股黯然。

叶玄并不担心当初那个歪歪扭扭写着“木青儿”三字的簿册。他在“枯荣城”拥有一间大得多的客栈,那是“木叶家族”很边缘的一个小生意,他理会得不多。但他至少知道,登记住客姓名的簿册,至多一两年,就会变成“生炭的火引”或者“茅房的厕纸”。“刑律司”为此还找他抱怨过几次。

“嗯。你们‘做生意’的小房子在哪儿,还记得吗?”叶玄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城西。离‘主街’不远。具体……记不得了。”

“嗯。我出去随便走走。不会太晚回来。”叶玄不敢再问,他知道这对青儿来说,是那种虽然珍贵,但一点儿也不美好的回忆。

叶玄有理由相信,也大致能瞧得出,“城主府”应该是派了些人在盯着“银杏客栈”。那多半只是一种出于不安的防备,算不上什么监视。

叶玄也能够确信,自己从客栈出来,身后没人尾随。小小木叶城,没这个胆子,更没有不被他察觉的能耐。用江湖上的黑话来说,木叶城,是个“水城”。

也就是说,“城主府”所能调动的最高战力,包括城主本人及其麾下部从,至多不过“水境”。这并不代表“木叶城”如何凄惨、如何不济。天河南、北,九成以上都是“水城”。更荒僻处,甚至还有“火城”。

叶玄拎着轻刀,慢悠悠往城西走着。他故意走得比平日散步时更慢,但还是不一会儿就穿了小半个城。城主府、衙堂、酒楼、茶铺、妓馆、赌坊、书舍、学堂,还有各式各样的破败作坊、简陋摊铺……木叶虽小,五脏俱全。

“五张饼的钱,都朝你要三回了!我就不信,几个铜板你真就拿不出吗?”一个身型壮硕的妇人,指着书生模样的男子叫骂道。

“拿……是拿得出,可要是给了你,我今日就没钱买饼了不是。韦姐,你给通融通融。我再写首诗赠你,如何?”那书生一袭陈旧而整洁的青衫,颌下蓄着两寸来长的胡须。如果不是故意扮老的话,依着南地“蓄须以辨长幼”的风气,他年岁应是不浅了。

“通融个屁!不就是夸我漂亮,说我长得像仙子吗?上嘴皮碰下嘴皮,连我儿子都会!你夸得对仗些又能怎地,能当饭吃?一回两回就得了,我告诉你姓林的,今日还不出饼钱,我掀了你摊子信不!”妇人叫骂声越来越高,周围人看着,倒也不以为意。显然这场面不是头一回了。

书生急忙摆手:“别别,别掀摊子呀。还你,还你。”说着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他怀中藏钱,腰上却挂了个钱袋,空空如也,“你看这……钱都还你了,赊我两张饼成不?”书生右手握着铜钱舍不得松,嬉皮笑脸地讨价道。

“一张!日头落了再去,卖剩了有你的,卖不剩就没有。”妇人也不避男女之嫌,直接掰开书生右手,将铜板取了。

“那可多谢韦姐了,我再写首诗赠你啊。”书生对着妇人的背影高声道。那妇人有些厌弃地甩了下手,也不知算是答应,还是拒绝。

“你能卜卦?”妇人离开后,叶玄走到那书生的小摊子前,随口问道。

书生见来了生意,精神陡然一振,腰杆也直了几分:“能。卜卦看相、代写书信。公子若想写诗赠给心仪的女子,也能代笔。”

“嗯,卜一卦吧。”叶玄说着,在桌摊对面一张窄凳上坐了。

“问姻缘,还是问前程?”见这面生的男子没问价钱,书生心中暗喜。凭他多年经验,不问价的客,要么没想给钱,要么出手豪阔。两番相抵,仍比一上来就问价的要好上许多。

“前程吧。想算算,生意顺是不顺。”

“姻缘相面,前程解字。烦请公子将姓名、生辰写下。”书生渐渐回转过心神,开始盯着叶玄仔细观瞧。解字、相面,均是托辞。想要装神弄鬼、窥破天机,全凭模棱两可的话术,和对细枝末节的捕捉。

书生瞧着眼前的男子,忽然觉出不对,背脊一阵发寒。这人……

“木叶家族”入“木叶城”。这在城内,是人尽皆知的轶闻。无数人跑去城北观望,却都不敢靠得太近。在北地以西,“木叶家族”的名声还算不坏。虽与“扶危济困,云天高义”扯不上半分干系,但至少“遇事能商量,说话有信用”这两条,基本算是“左近势力”对他们共同的观感。

然而到了南边,尤其是南边的市井、街巷中,“一言不和屠焦、甘;二言不和杀胡亢”就是这群“西北悍匪”的统一脸谱。至少“说书人”都是这么讲的。

回想他刚才的说话……口音似乎不重,没有明显的“干土渣子”味儿。但这也算不得什么。自“凉帝国”中叶起,读书人、生意人乃至军伍中的高阶将领,都说“通语”,也叫“苍城话”。因为方便且显身份,这风气沿袭至今。

口音虽然不显,但眼前这男子“衣黑如夜、发短齐颈”。就算书生不知叶玄是何模样,至少也能看出,这不像是个“南方人”。

“一字可够?”叶玄没有理会“生辰、姓名”的要求,只潦草写下一个“叶”字。

书生望着“粗笺”上墨迹未干的一字,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春寒料峭,冷汗涔涔。

“顺,顺。大吉。公子的生意,一帆风顺。”

“微风细雨水潺潺,一叶轻舟下江南。”意识到自己失态,书生急忙补上一句乱七八糟的谶语,以示自己是认真算过的,没有信口胡诌。

叶玄轻声一笑:“江南是何处啊?我去‘丰临’。”

“啊,‘丰临城’在‘澜菱江’以南,正是江南。大吉,上上。错不了。”书生急切地解释道。

“江南”一词,是这书生自己编造的“切口”。世上本没有“江南”这个说法,因此客人通常会问。他只需由北至南,背下几十条“细江”的名字,则“沛城”以南的任何一处,都是“江南”。若不知对方要去“丰临”,稳妥起见,他会提另一条更靠北的。

“嗯,如此便安心了。”叶玄有些兴味索然。原是要寻个看着有些年岁的人,旁敲侧击聊些旧事,想想还是算了。他打算付账,却发现身上没带金叶,也没带银币。无奈只得入怀抽出一张“灰票”递给书生。十两,这种地方,这种面额,他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但没法子,总不能让人白卜一卦。

书生捧着银票,双手有些发颤。在他眼中,这不是十只浑圆、硕大的银币,而是满满一箩筐,整整一万枚铜板!恭恭敬敬将银票收入怀中后,他忽然觉得眼前这男人……好像也不怎么可怕。见他起身要走,就更不害怕,反倒莫名地有些不舍:“公子,赠您首诗吧。”

“呃…好啊。”正要起身的叶玄,听见这话,倒是当真有些好奇。叶玄读书,但不懂诗。琴棋书画诗酒茶,没一样“雅致”下过苦功。不过他很想知道,这给卖饼妇人写诗的书生,是个什么水准。“挺好”和“极好”的区别,他辨不出,但押不押韵,还是能分清的。

书生笔下生风,只片刻就将一张粗笺交给叶玄。

“虽是没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可这……写首诗比杀个人还快,观感也不太好啊。”叶玄心中暗道。

微风细雨水潺潺,一叶轻舟下江南。

停船坐看丰临晚,默海无涯倚天还。

叶玄瞧着粗笺上的诗句,神情尴尬。卜卦的两句谶语,就这么直接当成诗词给用了,挺会过日子……后两句,也不知是不是现编的,反正有“丰临”,有“默海”,就当是吧。

“嗯,好诗。”叶玄说得有些亏心,可毕竟是白拿了人家东西,总不好当面指摘。更何况,真让他说,他也说不出什么。只隐约记得有哪本书上提过:四句诗,每一句都押韵,好像是不对的。

书生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赠诗给这人。他虽时常写诗赠人,但从来只赠女子,哪怕是不那么姣美的。他也并没指望这人再给一张银票,只要别把先前的要回去就好。那……这是图个啥呢?

“先生见笑了。”书生见叶玄赞得敷衍,笑容有些窘迫。他也意识到不该再称对方做“公子”。这是北人,嘴上没毛,不见得年岁就小。

“你姓林?”叶玄收起写着歪诗的粗笺,随口问道。他主动给他生意做,与听见那卖饼妇人喊他“姓林的”不无关系。林是大姓,在南、在北,都是。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有人姓林,都毫不稀奇,但叶玄听见“姓林的”三字,还是不自主地想起了林觉。

他并不知道,此次南渡天河,自己所乘的大船就从林觉的尸骸上方漂过。他并不知道,数年前林觉离开“枯荣城”返家时,所乘的那艘载了几十名渡客的帆船,自天河北岸出发,而后无踪无影。

“是了,在下姓林‘林’,草字‘广远’。”书生见叶玄竟问自己姓名,不免有些吃惊“莫不是相中了我的诗才,要请我去做‘客卿’?”

一想到可以白吃白喝,“林广远”的闲话立时多了起来,也不担心什么木叶家的魔头了:“说来可笑,在下虽名‘广远’,这大半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木叶城’。最远一次,就是百岁那年,去到百里外的‘诸神庙’。

一众神仙拜了个遍,求声名、求姻缘、求钱财……唉,想是欲念太多,供奉太少的缘故,各路仙人都没理会我。若是当年只拜一个‘诗仙’,说不定混到今日,这街头巷尾的书舍、学堂中,也能摆上一两本我林某人的诗集呢。”

此处已是木青儿所说的“城西”,叶玄到了这儿,也就只是闲逛,并非真的有处可去。见书生不再畏缩,索性就随口与他攀谈起来:“卜卦、写信、卖诗,哪个好赚些呀?”

生意人,开口就问生意。叶玄是真的挺喜欢做买卖,若心中没那执念,他可能不夺“枯荣城”,不起“莫问塔”,但多半也会是个商人。

林广远有些羞赧地一笑:“哈哈,这个……代写书信,稳妥些,每月能有十来个熟客、一两个生客。就是利太薄了,单靠这,吃饱都难;

卜卦的,都是生客。哎,可不是因为不准啊,只不过,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个卦师,一辈子,只能给每一人卜一卦。说到底,这一行抢的是神仙的饭碗,若犯了忌,要遭天劫的……不过呢,这等‘损自身气运’的买卖,跟写信相比,确是赚得稍多些;

至于说卖诗,嘿嘿,不怕先生笑话,这小小‘木叶城’没有识货之人。在下百千首诗词,迄今还没换出过一钱银子。哎不过,早早年间,倒是有个女子,很喜欢我的诗。

那是个…哈哈,做勾栏生意的姑娘,二钱银子一回。我哪里拿得出二钱银子呀,可每次,我只要赠她首诗,她就肯陪我。前前后后,赠出十几首吧,如此算来,在下的诗词,也算是卖出过……约莫三两银子呢。”

叶玄闻言,身子立时僵硬。那几册“日记”,近百年间他已不再翻了,但就算活到顾长卿那般年岁,里面的内容他也背得出。日记中,提到过一个“写诗白嫖的书生”,提了两次。

“你说的…像是‘青楼’中才有的事。勾栏女,能有这种雅兴?”叶玄在桌下紧紧握着拳,故作轻松地调笑道,“别是梦见的吧。”

听了叶玄的讥刺,林广远的目光变得有些犹疑:“唉…有时我自己回想,也怕是撞了狐妖。那女子,脸上妆容浓得瞧不清面目,但身子…漂亮得着实有些不像话呀。那弹软的腰肢、紧实的大腿、雪白的臀儿……”

“行了!”叶玄忙伸手将口无遮拦的林广远阻住。望着眼前这个…可能有几十,或者几百分之一的机会是自己生父的男人,不知说些什么、不知如何是好。

“在下失言,在下失言……”忽见叶玄不悦,林广远立即惊惶地抱拳赔罪,当“客卿”的事也不敢惦记了。或许还是在这安逸的小城中苟且度日,更轻松些。

“那妇人许给你的饼,该赊还是要赊。”叶玄莫可奈何地丢出一语,留下满脸迷惑的书生,起身走了。

他没有心思再在“木叶城”中闲逛,也不打算将今日的遭遇,说与木青儿。

流亡日记-节选(74)

近几个月,我一边练气,一边跟青儿打架。打架消耗一些真气,会影响我向河中蓄水的进度,但我觉得这是有必要的。

现在我真气不如她,跟她打是慢对快、弱克强,这种压迫感能让我更好地钻研体内真气的用法。等我的真气练到跟青儿一样充沛时,胜她就太容易了。

青儿也有进步,她的招式还是很蛮横,也没什么虚实变化,但想从她的拳掌间骗出破绽越来越难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