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碎风漫漫溯璃光

赵复把沉默当作了给自己喘息的空间,他感叹过人生的两难,从不知何时起,他对“糊涂”一词充满了厌恶,他是如此重情义,却追不上伸向管鲍之交的死神镰刀,回忆着沉甸甸的记忆,继续叙着当年的情形。

第二天,天色刚刚泼上了灰白,窗外依旧是阴雨绵绵,凄风苦雨刺得头皮发麻,冬色的打搅总是瑟瑟地轻描淡写。辗转难眠的一夜,羽白已分不清睡与醒,脑海里尽是昨日康润勤的话,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害怕,缓缓坐起身撑着无力的身子靠在床边,她心中总有一种感觉,说不清,又像是一种脱离感,不知该何去何从。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等洛正谕醒来后商量一番,她起身梳洗,清水滑过手掌,渗过指缝又一点点滴落圈回了水盆,她的不安就像水滴点起的层层涟漪,隐隐约约。

洛正谕不知过了多久才拖着疲惫醒来,宿醉把自己被迫拉入了天旋地转、晃荡昏眩之中。羽白连忙递上了一碗刚亲自熬煮好的米汤,伺候着他喝下,一边顺抚着他的背脊,一边细声在一旁叮咛:“慢点。”

“嗯...看来我昨日饮酒过度....如今真是头疼地紧啊...”一碗温热的米汤下肚,洛正谕闭眼扶着额,缓着精神。

“老爷,喝完酒发生的事,可否还记得?”huci.org 极品小说网

洛正谕抬起头,蹙起的眉头正是他在使劲地回想,然而此时此刻能攫取到的只有零星的碎片、雷声、雨声,“......在酒馆遇到了康润勤,聊了两句便喝了起来......只记得最后是他把我送回了府......其他的.....怎么了夫人?”

羽白轻叹一声,“昨日他将老爷送回了府,借你的酒劲似乎想伺机探出我们洛家的传家宝,虽然还只是猜测,可他提及府邸的风水,又说到老爷的运途,甚至还知晓那宝物......都知晓他是丁丞相的爪牙,不得不防啊,恐怕.....”

羽白的疑窦让洛正谕刹那间清醒了不少,断层的思绪也随之连结,愣神了半天才缓过神道:“...他...他怎么会突然对千壁雪......他到底想做什么?”

“老爷,怕是......不会是什么好事...”羽白的脸色显得格外凝重,被一夜惊魂未定的梦魇纷扰的瞳孔中透着无措。

洛正谕的思维仿佛猛地进入了冬眠,想过千万次死在敌人的手里,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轮到自己的是光明磊落的暗算。

千壁雪?他们要千壁雪做什么?难道不给他们,他们要找机会随便定个罪给我,置我于死地?我不过是个太常,手里并没有丁谓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证据,为何此次的目标是我?还是这样做能够有什么影响?

这些疑问盘踞在头脑里散不开,现今只有见招拆招了,“夫人,他们现在的目标是千壁雪,但这是祖先传下来的珍宝,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可如果不给他们,他们势必不会放过我们。”

羽白思考了片刻,心生一计,“老爷,我们不如在外找个手巧的玉匠,让他雕琢一个和千壁雪一模一样的,此珍宝想必也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不会认出来,就算他们不为千壁雪而来,我们也可当防范于未然。”

羽白的话让洛正谕眼前突然明朗了开来,是啊,现在只有那么做,才能够保住宝物又能全身而退。他的情绪犹如这单调无奈的冬之色,一层冰冷的白霜覆在心头,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细雨绵绵夺走一整个白天,洗净了天空的阴霾,天幕迎来浩瀚墨海,却只剩下独星与月。那夜冰寒入骨,雨水积成的水塘中央摇曳着月光,它与墨对酌,它与墨倾诉。枯枝的影子纵身入水,好似要捞起水中明月。尘世的喧闹渐止,将宁静归还给了自然,晚风变得刺骨,水声续续,静镜的池水被激起层层迭浪。

羽白沿着池畔碎碎踱着步,她的步伐很缓很静,整个夜色下的园子里,留下的只有她的情愫,仿佛回到嫁进洛家的第一天。被晚风打下来的碎叶,悉悉簌簌的,尽是叶的肺腑之言。她停下了脚步,弯腰捡起一片仍沾着雨露的叶,它还那么完整、那么鲜艳,好像它本不应属于冬,而是穿越而来在这寒冬遭了罪。是风的错?只是不懂风的纹路罢了。

她不曾在光阴中反悔过任何一件事,也不曾在这样的冬夜里驻足,她反复思考究竟是什么蚀了魂,看不到过去的自己,只剩下胡思乱想,给自己设下一道道苛责的牢笼。

不久之后,丁谓突然上洛府做客,这可让洛正谕着实吃了一惊,也验证了夫人的猜疑。

他的嘴角从踏进大门起,始终勾着一缕赤裸的笑意,似是早就计划好了一般,只差将目的堂而皇之地写在脸上。

“哎呀,丁丞相忽然造访,府上没有来得及做准备,有怠慢之处,还望丞相见谅。”洛正谕满脸的不悦与意外,小心翼翼地应付着一字一句。

只是殊不知,要防范的岂止丁谓一人,他的身旁站着的康润勤把洛正谕极尽掩饰的神色尽收在淡笑的眼里。

“洛大人近日身体可还好啊?上回早朝听闻你身子抱恙缺席了。”丁谓一反常态,竟然关心起别人的健康。

这一大变化让洛正谕和羽白多多少少感到意料之外。看着丁谓似是而非的关切之色,姑且将它算为九分不怀好意,一分关心。

“承蒙丞相关心,已无大碍。”他回答得很短,语气略略有些急促,就像他的内心里早就将他们驱逐。

“那就好。这人呐,就得多保重身体,恢复的时候不注意,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就像扣环的道理,一环出了问题,那接着的环扣,可就全都影响了。”丁谓的眼神紧紧捕捉着洛正谕,仿佛特别期待他表情的微妙变化。

“......丞相说的是。”洛正谕寡淡地笑了笑,只是一味顺着丁谓的话你一句问我一句答,话匣子也随着逐渐干涸。

见气氛有些尴尬,丁谓挽了挽袖摆,端起桌上的茶杯,不温不火地说道:“那我也不绕圈子了,此次来洛大人府上,全因出于对一个传说的好奇,听我儿提起贵府有一件传世珍宝,能带来好运又能够镇宅,还是块百年的极品美玉,你应该知道我向来对这类宝贝相当热忱,所以就特别想亲自来见上一见,一饱眼福嘛,不知洛大人可否赏个光?”

听了他的话,洛正谕显然有些坐不住了,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被逼到了岔口,他面露难色,推脱道:“这......这样突然恐怕不太合适吧。”

“这怎么不合适呢,不过只是看一眼而已,洛大人不会气量这么小吧。”说完,丁谓眉头拧起,靠在椅背上,斜眼瞥着洛正谕。

“......”洛正谕前思后想,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答应下来,“...好吧,我这就让人带过来。”

当“千壁雪”摆放在了正堂的方桌上,它依旧耀眼,哪怕只是沐浴在室内日光下,它看上去还是那么静然、冷漠。刻纹是它的记忆,嶙峋是它的语言,高傲地摆坐在那,闭口不谈的是埋葬在白玉的誓词。

此刻的羽白在一旁看得紧张极了,手里攥着的手绢已经皱得繁琐,时下没有自己能说话的资格,千言万语吞没在腹中。她的视线从洛正谕身上挪开,侧过头凝视着“千壁雪”,她深知,这不是真品,但这精湛的手艺,完美天成的复刻,足以以假乱真。她第一次迫切地想相信那个传闻,将心寄系在藏于黑暗之间的珍宝。

丁谓被“千壁雪”的美惊艳了片刻,心里暗暗惊叹宝物的华贵,“洛大人真是好福气,此等宝物只应天上有啊,再者有着那么美好的寓意,定能保洛大人的后半生走上那膏梁文绣。”

“呵呵呵,不过是件家族继传的玉板,那些故事传闻都是以讹传讹,根本不值得信。”洛正谕合上了眼眸,轻轻摇了摇头,他无奈着镜花水月的虚假披着霓裳肆行在人间,他惭愧着虚虚实实之中让人不忍扒下的臆想。

“欸,这么美的宝贝就值得配着这样的故事。”丁谓的眼光一直依附在“千壁雪”上,似乎一秒都不舍得移开,怕错过它任何湛美的一面。

站在一边许久未言的康润勤,突然默默对着丁谓俯耳说着些什么。不一会儿他听得脸色骤变,愈发怒火中烧,就连吐气都变得重而粗犷。

丁谓一拍桌子,朝着洛正谕怒气冲冲地指责:“洛大人,我不过就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宝物,你竟然敢拿个假的来糊弄我?!”

“......”

这一声痛骂,惊得全场哑然。羽白的后背渗着冷汗,心跳声猛地清晰,全身每一处肌肉好像都在颤抖着,惧怕着,手心里残温都凉。她呆立在那,和思维断了节。

“这怎么可能,这可是我们洛家的传世之宝,岂容你们三言两语的亵渎!”洛正谕向来的随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到令人生畏的愠色。

“哼,要真是传世之宝会这么容易摆在桌上随便让人欣赏?这亵渎的人,恐怕是洛大人吧。”康润勤单眉一挑,不紧不慢地说着。

洛正谕拂袖转身背对着所有人,“若不是丁丞相突然来此,千壁雪根本不会挪位!”

“好!洛大人的意思是怪我突然造访?”丁谓一双似是揣奸把滑的眸子微微眯起,恶狠狠地扔下了一句:“那我们走着瞧。”

说罢,丁谓一行离开了洛府,四周静得只剩下风声的厮磨。

羽白注视着洛正谕,仿佛从他的背影中寻找着依靠,她欠他太多,能够做到的便是陪伴,他是她的信仰,至死不渝的忠贞。

叙至此,赵复的眼眶有些许湿润,这是一切不幸的开端,却无法算计的结尾。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抚平的却已不只是干燥的唇舌。

“看样子,丁谓是不会放过洛家了,他就是想要那千壁雪顺便扳倒洛家!就差明晃晃告诉所有人了,我怎么觉得这是早就算计好的,全都在他们的拿捏之间。”怡萱淡淡地说着,语意冰冷无比。

赵复缓缓放下了茶杯,续道:“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偶然......之后丁谓一纸诉状给洛兄按了个私藏皇家国宝之罪,刘太后在他挑唆之下气愤不已,要三天后将洛兄斩首。我们曾想尽办法在太后身边游说,可康润勤太狡猾了,什么都在我们之前......王丞相又不巧出游不在京城......寇大人又因为丁谓的诬陷被判流放雷州,根本回天乏术。”

若芊听后忿忿不已,一拍桌子怒道:“像康润勤这样的小人才最难防,这种人一旦看中了别人的东西,就要机关算尽也要夺过来。”

“是啊,呵呵,机关算尽。”赵复苦笑着摇着头,眼里尽是讽刺。

“那...洛大人是三天后......”若芊的声音很轻,她怕触到赵复的心结之痛。

“在下旨处斩那天,我们想了很多法子要救他,可洛兄.....”

赵复哽咽了,未说完的话,是他最不愿想起的一幕,数次不忍再忆。一手执着所托,一手执着悲忆,踏着鲜血与贞烈之魂同他们并肩而上,在追忆中缓缓前行。

缄默过后,他才开口接着道:“三天后,洛兄跪上了刑场,而监斩官......正是你爹,乔之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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