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华公主府比徐云瑞想象得还要冷清。
庄华公主虽为长公主，却因为是宫侍所生下的庶出坤泽，本身又并无其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故而身份极为尴尬。
公主府的位置不好，面积也不大。这么多年来，庄华公主府大门紧闭，逐渐成了都城里被人遗忘的一个角落。
徐云瑞虽早有预见这公主府定然是不能和长阳公主府相提并论的，但他也实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副破败的景象——
说是破败，或许还美化了些，这宅子，简直就是飘摇得没有一丝活气。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走在徐云瑞前面，这老太太的年纪真的很大了，她驼着背，只到徐云瑞的腰；大约是因为几十年前曾经流行过的“三寸金莲”的奇葩审美，她的脚有些畸形，走得极慢，庭中的落叶积了几尺厚，连长廊里都覆满了泥土和灰尘。
徐云瑞一脚踩下去，锦靴边沿便沾了一层淤泥。
他皱了皱眉头，实在有些不能忍受这样的环境。
庄华公主坐在正厅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纯色长袍，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只斜斜插了一支木簪，面无表情地看着徐云瑞，两眼放空，身上满是暮气。
徐云瑞忍不住想，就像是个活死人。
“你拿了弥新的帕子，来找本宫。”庄华公主率先开口：“有什么事？”
徐云瑞虚虚行了个礼：“大姑奶奶，本王是……”
“本宫知道你是谁，”庄华公主打断了他的话：“有什么事？”
徐云瑞一顿。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样无礼地打断过说话。
不过他也不去计较这些虚礼，笑了笑，顺了她的意思，直截了当道：“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来和公主殿下打听点过去的事情。大姑奶奶可还记得十八年前，昭辰七年，长阳公主有一天，突然打杀了府上七十九个下人？”
庄华公主淡淡道：“不记得。”
徐云瑞也不气恼，只是接着笑道：“毕竟是多年以前的往事了，大姑奶奶一时间不记得也没什么，仔细想想，说不定就又记起来了呢？”
庄华公主抬了抬眼皮，她看上去实在太憔悴了，满脸的皱纹像是深深的沟渠，每一道都装满了悲苦：“本宫说了，不记得。”
徐云瑞点了点头：“若是大姑奶奶实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澄空法师还在大慈恩寺，本王可以去问问他，也许他能知道些内情呢？”
庄华公主冷笑道：“他四十年前就去了大慈恩寺，能知道些什么？”
徐云瑞笑弯了一双眼：“谁知道呢？没准问着问着，他……或者别的什么人，就想起来了些什么呢？”
屋子里冷寂得厉害。
空荡荡的庭院里恰好过了一阵风，吹得满地落叶又沙沙作响，这些落叶也不知道几年没有人收拾了，腐败地黏在了一起，随风飘来了阴冷的潮气和淡淡的臭味，像极了庄华公主身上的味道——
那是从内而外的、濒死的气息。
庄华公主耷拉着眼睛，闭口不言。
徐云瑞转身看向了正厅外的小院子。
这一院子的树都枯死了，没有一棵树上有一丁点代表新生的绿色；庭院的石凳石桌也年久失修，灰尘凝结下来的泥土有一指节那么厚；甚至连廊下挂着的灯笼，也破了个洞，露出了里面折断的、老旧的竹撑来。
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一座公主府。
徐云瑞缓缓开口：“公主把自己关在这样一座院子里，是在赎罪吗？”
庄华公主抬起了头，一双浑浊的、黄色的眼珠，便直勾勾地盯着徐云瑞瞧。
徐云瑞转过身，又看向了庄华公主：“公主两耳不闻窗外事，大概是还不知道……本王并非是母亲的孩子……哦，这样说你大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本王其实是父皇的孩子，而不是长阳公主的孩子，所以才会成为了乾元。”
庄华公主这才动了动，她哑着嗓音开口：“那长阳的孩子呢？”
徐云瑞淡淡道：“不足百天，夭亡了。”
庄华公主似乎想笑，但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做这样的表情了，不论脸上的肌肉如何动作，始终未能做出一个笑脸来，以至于她最后自己都放弃了：“怎么可能……长阳备受宠爱，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封为了公主，怎么可能……夭亡。”
徐云瑞看着庄华公主：“长阳公主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安乐公主。”
庄华公主这才有了强烈的反应，只是她这反应过于骇人了些——
她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起来，干枯的、嶙峋的手紧紧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两眼瞪得极大，像是要脱出眼眶，红色的血色慢慢爬上了澄黄的眼珠，让那双年迈的眼睛看上去越发可怖，鼻子和口腔发出了不明所以的气音，叫人听不出是兴奋还是懊恼。
徐云瑞用余光去瞥了眼那个带他进来的老太太，发现后者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昏昏欲睡地站在一边。
“是么……是么……”庄华公主喃喃自语：“是这样么？原来长阳也不行……原来她也不行！她也守不住自己的孩子……”
徐云瑞并不清楚庄华公主以前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对方如今这副模样，和她那个年纪轻轻就被沉塘的女儿脱不了干系。
现在看来，不管是庄华公主，还是她的老相好澄空法师孙弥新，都是很单纯的人，随随便便诈一诈，他们就会让人看出些端倪。
徐云瑞对于庄华公主的故事并不太感兴趣，他接着道：“长阳公主因为安乐公主的死，杀了七十九个下人……大姑奶奶，当真不知？”
庄华公主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很有问题，她仍是那副近乎疯癫的模样，只是这一次走神得更加厉害，她不断地摇头，喃喃道：“杀人？长阳杀人？不是的，你骗我……你在骗我！她的孩子根本没有死！她杀那些人！杀那些人！她根本不是为了安乐公主……你骗我……”
徐云瑞沉声道：“她不是为了安乐公主？那她是为了什么？”
风停了。
庄华公主抬起了眼，脸上露出了一个堪称惊悚的表情来：“有人下了毒，但她没有死……她是为了她自己……安乐也没有死，她能够保护好安乐，庄华、庄华不行，庄华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允儿、允儿……允儿就死了、允儿就死了。”
下毒？
徐云瑞心头狂跳。
他原先就有猜测，是什么事情能够让所有人都理解了长阳公主一夜之间杀了七十九个下人？
若不是因为安乐公主出了事，那必然就是因为长阳公主自己！
有人下毒，想要杀了长阳公主，被长阳公主发觉，故而才打杀了所有的仆役——
这件事情的逻辑通顺，足以解释一向隐忍不发的长阳公主怎么会突然雷霆震怒。
没有人会去关注那个当时还不足百天的小公主。
“是谁！”徐云瑞倏地站了起来：“是谁下了毒。”
庄华公主混混沌沌的，她突然大笑了起来：“还能是谁！还能是谁！是他！是他！是他害了我！是他害了允儿！我恨！我好恨！此等血海深仇，我必要活着看到他的报应！”
徐云瑞怒道：“我问你他是谁！是谁！”
庄华公主突然息了声，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云瑞本就不是一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他急道：“你若不说，我便叫人允儿捆起来，让人一片片割下她的肉！”
庄华公主拼命摇头：“不！不要！不要！不要伤害允儿……我说、我说！是陆正则！是……陆正则……”
陆正则。
安国公。
徐云瑞浑身颤抖，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破开手心的肉。
庄华公主的一头银发已经完全散了，她看上去就像是市井之中的疯妇，坐在椅子上不住地颤抖：“别伤害允儿！别伤害允儿！允儿好害怕！允儿害怕！”
徐云瑞长长地舒了口气：“别怕，没有人会伤害允儿……允儿是无辜的。”
他随便扯来安抚庄华公主的话，竟然真的让庄华公主安静了下来。
允儿大概就是那位被庄华公主自己沉塘的女儿——
浙阳郡君。
可见当年的事情，的确另有隐情。
徐云瑞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就庄华公主所言来看，允儿的死，也和安国公陆正则脱不了干系。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徐云瑞转头，发现站在一边的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细声细气地开口：“时间不早了。”
这老太太也处处古怪，她带着徐云瑞进来，方才又一直守在一边，但不论是徐云瑞逼问庄华公主，还是庄华公主明显疯癫，她都一副昏昏欲睡，半梦半醒的模样，如今徐云瑞问完了，她倒是清醒过来了。
“多谢这位嬷嬷带路，”徐云瑞行了个礼：“这次是本王唐突了……也……多谢公主殿下不吝赐教，本王铭感五内，定不会忘怀。”
那老太太似乎有些耳背，眯着眼睛道：“啊？什么？”
徐云瑞也不再多说，只是又行了个礼道：“得罪了公主殿下，还请这位嬷嬷替本王美言几句，本王这就回去了。”
那老太太仍是一脸茫然，满是疑惑地看着徐云瑞。
徐云瑞已经走出了正厅，他又想起了什么似得，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被老太太扶着的庄华公主：“本王并不喜欢揭人伤疤，但过去的事情，并不意味着就过去了……陆正则……本王是一定会去找他的麻烦的，若是公主殿下的……小郡君，也是因他殒命，就当本王也是为她报仇……算是抵消了本王这次……不敬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