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澄空法师

徐云瑞还是第一次来大慈恩寺。

他这个人,和他的父皇一样,一向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但大慈恩寺地位超然,皇帝便也给了应有的体面,双方可谓是互不干涉。

在徐云瑞的记忆里,他小的时候,长阳公主倒是每年都会来此处烧香礼佛。他虽然爱玩,但每每到了长阳公主来上香的日子,他就会躲进房间里,称病不肯出门。长阳公主也不强求,总是带着几个小丫头,自己跑来上两炷香。

以前徐云瑞还会觉得奇怪,长阳公主和皇帝陛下是亲兄妹,两人其实都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什么还每年来烧香呢?

直到现在,徐云瑞才稍微明白了一点——

当一个人挂念的东西超脱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他便只能把无处寄存的情感,投向这些无法证明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鬼神就好了。

徐云瑞不切实际地想到,长阳公主肯定还是挂念自己的那位幼年夭亡的表哥的,如果真的有鬼神,希望能看在长阳公主一片真心的份上,让安乐公主……

让沈云瑞投个好胎。

“这位施主,请问您找谁?”出来的是个圆脑袋的小和尚,才到徐云瑞胸口,看上去至多十二三岁。

徐云瑞难得生出了一点感慨,他与叶明玉第一次见面,也正是这样一个年纪。

“我找澄空法师。”徐云瑞沉声道:“不知他是否在寺里?”

小和尚有些为难:“澄空法师不见外人……虽然他偶尔也会讲解佛法,但向来只说给新来的师弟们听……”

徐云瑞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玉佩,交给了小和尚:“麻烦你转告他一声,就说是……故人请见。”

小和尚拿了玉佩,踟躇了一会儿,才躬身道:“我替施主转告,但澄空法师的确已经在寺里隐居多年,小僧并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见你……若是澄空法师不愿,还望施主不要相逼。”

徐云瑞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且去吧。”

佛门是个好地方。

徐云瑞站在陈旧的木门前,抬头看向了积了些灰尘的横梁——

这里的日子很慢,四处都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二三诵经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火味,许是被风吹散了些,倒是要比宫里的熏香好闻得多。

那玉佩是叶明玉交给徐云瑞的,原本是叶清和的旧物。最早的时候,这玉佩的主人是都城里的一位鸿儒,叶清和高中探花之后与对方相识,对方非常照顾叶清和,与叶清和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从前,叶清和在都城与人为善,结交了不少朋友;那位鸿儒也算是一代名士。叶明玉只身来到都城,旁人不知道,叶清和是最清楚叶明玉其实是个坤泽的……大概是希望叶明玉如果出了什么事儿,有人能看在他和那位前辈的面子上,帮忙照看一二。

叶明玉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提起过澄空和庄华公主的故事,却并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因为这枚玉佩与人相见,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将东西交给了徐云瑞。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小和尚便又跑回来了,他双手合十道:“澄空法师请您过去……”

徐云瑞这才轻轻呼了口气。

澄空法师在这大慈恩寺里已经待了近四十年了,有一间自己的小院,院子被香火熏着,要比外头暖和得多,小院子里种了不少蔬菜,看上去绿油油、脆生生的,很惹人喜爱。

“你是叶清和的儿子?”澄空今年六十有余,穿着一身灰蓝色的长袍,请徐云瑞在小炉边坐下了,炉上煨着热茶,能驱赶寒气:“长得倒是与他一点也不像。”

徐云瑞摇了摇头:“不像是正常的,因为我并非叶大人的儿子,而是他的……儿婿。”

澄空一愣:“秦王?”

徐云瑞有些惊讶:“澄空法师在大慈恩寺待了这么多年,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澄空苦笑道:“都城里的风风雨雨,纵然锁门合窗,也总会从门缝罅隙里吹落进来……”

“我不问风,风来寻我。”

徐云瑞有些无奈,他不是很会同这样说话文绉绉的人交流,早知这样还不如把叶明玉也一起带来……大概叶明玉是很会和这样的人说话的。

澄空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秦王如今正是都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想要拜访秦王府的人应当不在少数,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大慈恩寺了?甚至……还借了故人的名头?”

徐云瑞也不打算遮掩,直截了当道:“本王想查一件十八年前的事情,因此才想请法师帮忙。”

澄空的面色如常:“那秦王殿下恐怕是找错人了……澄空早在四十年前就到了大慈恩寺,近四十年不曾过问都城诸事。”

徐云瑞笑道:“法师不问风,风却自会来寻你……法师都不问本王想查什么,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不清楚呢?”

澄空没想到徐云瑞会将自己说得话又用回自己身上,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怕帮不上秦王。”

徐云瑞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法师帮不上忙倒也没有什么,只要……庄华公主帮得上忙,就可以了。”

澄空的神情一滞,他低着眼,眼里透出了些许怀念来,但只仅仅一瞬,便很快消失不见:“那殿下该去庄华公主府才是。”

徐云瑞把茶杯往桌上一磕,桌面发出了清脆得“咯哒”声:“明人不说暗话,本王这个人,最讨厌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法师与庄华公主的事情,虽说十分隐秘,但也并非是无人知晓……本王今天既然坐在这里,就说明心中有数。”

澄空苦笑道:“秦王殿下是天潢贵胄,澄空一介布衣,自然不敢惹怒王爷……只是……澄空虽与公主殿下有些旧缘,那也已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徐云瑞淡淡开口:“本王要查的事情,说起来……其实和法师还有公主,都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公主已经知道了,本王就想拿个现成的……若是自己要去查,也不是查不出,就是费些功夫……本王也不要你做别的,只需要你帮本王……敲开公主府的门。”

澄空低着眼,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才道:“澄空与公主,约莫几十年不曾传信了。”

徐云瑞轻笑了一声:“本王说了,本王不爱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既然今天来找你,就说明本王相信你能做得到……法师与公主的往事,也算是一段风花雪月……可法师自己想想,其中诸事……当真经得起本王一问么?”

澄空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炉里跳动的火焰,半晌,才请叹了口气:“若是澄空当得起……如今缘何会在这大慈恩寺中?罢了……王爷既不是为了针对公主,澄空……澄空也不拦着你……澄空的确还有公主旧物,王爷带着去公主府吧……但若是公主不顾念旧情,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徐云瑞稍稍松了口气。

他对庄华公主和澄空这对苦命鸳鸯实在是很没什么想法,他虽然不喜欢庄华公主曾经沉塘了自己的女儿,但那都是别人家的琐事,和他毫无关系……若是澄空咬死了不肯帮他,他也没办法胁迫对方什么,只能找人从头查起了。

只是澄空似乎心虚于别的什么事情,被他胡乱一诈,竟真的同意了。

澄空走进了内室,很快拿出了一只小包袱,里面锒铛作响,似乎放了些金银饰物。

包袱被澄空放在了小桌上,他打开了绳结,从里面取出了一方丝帕:“这是公主以前掉落在御花园里的……被澄空无意中捡到,想要归还的时候,她却说不用还了,送给了澄空……当时、当时……心生欢喜,便真的藏起来了……王爷拿去吧,正好替澄空,还给她。”

徐云瑞微微皱眉。

听澄空的话,这位庄华姑奶奶似乎很是俏皮娇憨,与传言里那样冷漠端庄、恪守礼法的模样全然不同——

反正他是想象不出来,一个胆子大到将自己的手帕送人的公主,竟会因为女儿失贞,亲手将后者沉塘……

心下虽然疑惑,但徐云瑞的面上却一片淡然,他伸手,接过了澄空的帕子。

那是一方小小的白色丝帕,右下角绣了一副蝶戏牡丹。

伸手的时候,徐云瑞无意间又看到了那包袱里的另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孙”字。

“多谢澄空法师,”徐云瑞达到了目的,自然不会再为难这个躲在佛门净地的老头子,他行了个礼,又道:“法师俗家是姓……孙?”

澄空顿了顿,才点了点头:“是,先父乃是先北域七州道巡守,孙河泽。”

徐云瑞顿生疑窦,原本传言,庄华公主是跟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书生有了首尾,故而那书生才进了大慈恩寺,连名姓都不曾留下……可如今来看,北域七州道巡守,已经是兵镇一方的大将军……庄华公主虽是长公主,却是庶出……两人,也算相配。

澄空大约是看出了徐云瑞的疑惑,苦笑道:“澄空并非孙大人嫡子,是过继到孙大人名下的养子。”

徐云瑞挑了挑眉毛:“前辽州巡抚孙尚卿,是你什么人?”

澄空苦笑:“正是亡弟。”

徐云瑞大概理清了几人间的关系,澄空乃是过继到孙河泽膝下的养子,许是孙家族地里的孩子;在他被过继之后,孙河泽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也就是孙尚卿……澄空的身份地位的确尴尬了不少……

这算是别人的家事,徐云瑞便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道:“节哀顺便。”

澄空闭眼,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徐云瑞这才站了起来:“今日是本王打扰法师,若是一切顺利,来日定会补偿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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