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白点喜欢远方。它能听到很远的声音,这些声音刺激着它年幼的好奇心,可白点的母亲不允许他离开自己,为了生存,白点只好听话。在这些来自远方的声音里,有一簇音丛,嘈杂又整齐,混乱又规律,让白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渐渐地,白点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他学会了如何在大海里生存,如何寻找和他一样春心萌动的雌性……可小时候听到的那些神奇的声音一直牵动着他的心,他真想去那里看看。

时间飞逝,白点的母亲渐渐地老了,身体变得衰弱,走路变得缓慢,她觉得自己无法再陪着儿子生活,于是她对儿子说,走吧,自己去生活,妈妈老了,你自由了。

白点离开了,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突然想起那片声音,于是他决定去一探究竟。

他向海床走去,山峦峰脉和珊瑚花海渐渐变得清晰。他顺着声音走去,终于,他发现了一个村落,那就是声音的来源。他高兴急了,热情地向他们打起招呼。悠远空灵犹如远古遗恨的鸣叫响彻整个村庄,村庄里的生物惊恐地躲了起来。

白点这才发觉自己的庞大身躯对他们来说太过恐怖。他垂头丧气的走到远处,远远地看着。

他们长着两条尾巴,在水中交替着摆动,躯干两旁还长着两条侧尾,矮矮的背鳍从脖颈延伸到背底。

白点想起小时候的记忆,对啊,他们就像人一样。

他太好奇了,决定长久的观察他们。可是自己庞大的身躯让自己无法隐蔽,他只好悻悻地离开。可他又不忍彻底离去,便在村落周围来回游荡。

两个村落里的那些奇怪生物远行归来,不幸在离村落还有些远时被凶猛的野兽发现。他冲向前去,甩尾把猛兽赶跑,用额头轻轻触碰受伤的鱼儿。

两条鱼儿伸出那两条长在身体前段的侧尾,轻轻抚摸他的皮肤。鱼儿们抓住白点的鱼鳍,白点带他们回到了家。

村落里的鱼儿们走了出来,抱着两条受伤的鱼儿,回到岩石礁洞的房屋里,不一会,他们又探出头来,看见仍未离去的白点。鱼儿们慢慢向他走来,全都伸出侧尾,放在他额头的白点上,然后他们又把侧尾向两边张开,贴在白点的头上。

白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不知道这样做代表着什么意义,他也不知道,这种行为在那些鱼儿的语言中,叫做拥抱。他只知道,那样的行为,让他很温暖,很开心。

白点决定在村落的周围生活,成为了村落里所有鱼儿的朋友。

村落里,粗壮的鱼儿留守在村落里劳作,纤细的鱼儿外出游荡寻觅。每年,纤细的鱼儿们都会回来一次,他们回来的那天,月光总会直直地照在脚底。村落里的鱼儿们趁着团圆在月光下唱歌起舞,各自选择心仪的对象走入屋中,相拥着缠绵整整一晚。

纤细的鱼儿留在家中,粗壮的鱼儿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怀孕的鱼儿。等到新的鱼儿出生,纤细的鱼儿就再次启程,粗壮的鱼儿把小鱼养大,自己也迅速衰老。小鱼长大后,粗壮的鱼儿留在村落里,纤细的鱼儿又追随着她们母亲的脚步,离开家乡,去探索未知的远方。

每年,白点都为鱼儿们的分别而忧伤,可是鱼儿们却没有半点难过。远去的鱼儿们回身挥挥侧尾,在村口留望的鱼儿笑着摇摇尾巴,两人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分别,两个人陪伴厮守的时光就这样自然地结束,各自回归各自的生活。

白点总是不禁想起自己与母亲分别时,自己是那样的悲伤。他不禁疑惑,为什么鱼儿们不难过呢?难道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爱吗?

他想起粗壮的鱼儿给家中的恋人采的野花,摘的野果,想起他们在一起伴着月色散步,在月光下跳舞。

这难道不是爱吗?

爱,又是什么呢?

白点可没时间想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他把村里的鱼儿们当成了家人,陪在村落旁边,守护了他们许多岁月。村子一点一点地变大,鱼儿们变得越来越多,白点变得越来越老。他觉得自己理解了母亲,现在,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在一个温暖如常的早晨,白点决定向鱼儿们一一道别,独自寻找一处静谧的地方死去。鱼儿们都从家中走出,不舍地看着白点,伸出侧尾抚摸他的皮肤。

突然,剧烈的声响从地面传来,打破了此刻悲伤的温情。灼热的灰尘和热气从村落不远处裂开的巨口喷涌而出,吞没了村落和所有的鱼儿,白点的皮肤被烧成模糊的一片,眼睛被烫瞎。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寂静。他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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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哭喊,咆哮,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把他的一切夺走。他甚至看不见灾难后的一切,看不见鱼儿们的尸体。

他愤怒地向上游去,游过那片白色的珊瑚花海,游过岩礁和鱼群,直直地游向海面,好像大海的穹顶藏着解脱。

海面上,正在做手术的船医停止了缝合。

他放下手中精致的小刀,离开医务室,走进自己的狭小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堆桌椅,一个装满书的书架和几个装东西用的箱子。他的床边有一扇圆形的小窗,上面摆着一枚裱起来的手镯。

那是他离开家时,他妈妈给他的。

他的背已经驼了,牙还剩着十几颗,脸上布满皱纹,左半边脸上有一道刀割的伤疤。青色的血管在苍老的皮肤上隆起,浑浊的双眼看起来好像已经瞎了。

这几天受伤的水手少了,现在他闲下来了。

他在床上躺下,扭头看向那枚手镯,窗外是浩瀚的深蓝色的大海,海浪朝着他不断驶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枚手镯,浑浊的双眼里泛起波纹。

护士走到他的门口,敲了几下门。他打开门和护士交代完了,又回来坐下。坐了一会又躺下,把手镯放回远处,闭上眼睛。

敲门声在脑海里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最后变成了疯狂的捶打声,紧接着耳朵里响起门被一脚踹开的巨大声音。

“你这个该死的小崽子,给我滚过来!”

“别这样,别这样,你吓着孩子了……”

刺耳的耳光声音又传进耳朵,之后传来女人绝望的哭喊。

“藏哪去了?滚出来!”

母亲爬到他父亲脚边,搂住他的腿,她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嘴里模糊地乞求着。

“你不要打他,他只是孩子,不要打他……”

父亲把母亲踹开,他睁开眼睛,自己父亲的皮靴在地板上急躁地走动。走了几步后停住了,脚尖对着自己视野里的这片缝隙。

父亲低下头,浓重的酒气传进鼻子里,醉的通红的狰狞的脸出现在眼前,随即父亲伸手把自己从床底拎了出来。

他被吓得直接哭了出来,双手握住父亲的手腕拼命地挣扎,母亲在父亲身后歇斯底里地拽着父亲庞大的身躯,但是毫无用处。

父亲烦了,把自己扔在地上,转过身去一巴掌把母亲扇倒在地,对着她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踹起来,母亲的喊声渐渐地熄灭了,她疼的说不出话来。

他流着眼泪喊叫着,拿起母亲的水果刀,向父亲冲去。父亲转过身,抬起胳膊抵挡,刀刃插进胳膊上的肉里。

强烈的刺痛感让他更咽了一声,接着他缓缓地倒在地上,看见自己儿子扭曲的脸,身后的妻子正在痛苦地抽噎。

他好像醒酒了。

他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走了。

母亲强忍着疼痛,向他爬过来,抚摸着他的脸庞说:

“孩子,没事了,爸爸走了。不要恨爸爸,爸爸不容易,不要恨他……”

他挣脱开母亲的怀抱,推开门跑了出去。

他沿着码头一直地跑,跑到一个小巷的尽头。周围全是鱼腥味和腐烂的味道,还有肮脏的成年人来这里办事后留下的恶心气味。

“你还在吗?”他问。

“在。”

一个小女孩从黑暗里走出来,身上全是男人留下的伤疤。

“我受够了,今晚咱们就走吧!”

小女孩看着自己,眼神里全是希望和信任。

“嗯。”

他和小女孩约好了时间,转身离去。

他回到家,一家三个人沉默不语地吃饭。父亲时不时地用余光看他一眼,然后又闷头吃饭。

他吃完饭回到母子俩的房间,躺下来,等待着。

他一直等到深夜,等到父亲巨大的鼾声传来。他悄悄地爬出被我,穿好衣服,带上那把水果刀,决定前往约定的地方。

母亲被他的动作惊醒,惶恐地点着灯。

“你要去哪?”

他回头,看着母亲,眼里全是仇恨和坚定。

母亲绝望地张开嘴巴,泪水又从眼角流出。她闭上双眼,侧过头流泪。随后她擦了一下泪水,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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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儿子,摸摸他的脸,吻他的额头,然后她起身,把藏起来的手镯给了他,希望能换些钱,不至于让自己的孩子死在海上。

母子俩什么也没说,母亲跪留在原地,儿子转身离开。

“他留在我身边又能怎样呢。我应该让他走。”

他那时没听到这句自言自语,但是现在却记得。他一直后悔没留下来守护母亲,这或许是漫长的岁月里为了安慰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句话吧。

没关系,反正现在也已经变成回忆了。

他跑向小巷的尽头,女孩跟着他跑向一艘船,趁着夜色偷着上了船。

不一会,水手们迷迷糊糊地从陆地上走来,登上船,准备启航。

他和小女孩站在甲板尽头,扶着护手探出头来,脚下的船渐渐动了起来。

“死崽子,死崽子!你给我滚下来!”

父亲举着火把从远方跑过来,一边奔跑一边没了命的朝他喊。

“停船!船长!船长呢?快他妈停船!”

父亲跑到自己的正下方,挥起火把想要打他。

“你给我下来!下来。”

他没有回答父亲,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自己在父亲胳膊上留下的伤口往外流着血,他一边流着血一边跑着,眼睛里面流露出自己从没见过的感情。

“爸爸错了,你下来,我保证好好对你,对你妈也好好的……”

父亲开始抽噎,渐渐跑不动了,跪在了地上。

“你回来吧,儿子,爸爸真的错了,你回来,咱们三个好好生活,我再也不打你了……”

“你回来啊……”

“回来……”

回忆戛然而止,许多年过去了,那个小女孩在和他逃走时就已经被男人玩弄坏了。她陪他度过青春期后,很快就死了。

他害怕陆地,害怕家庭,害怕和别人一起生活,他有好几次受够了在大海上流浪,可每次都在他踏在陆地上时感到惶恐。

没办法,没人拯救他,他无法救赎,只好流浪。

他曾以为逃走之后就能自由,可没想到自由竟是这样孤独。他曾以为靠着勇气连孤独都能忍受,可没想到自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以为自由就能拯救自己,却发现,自由之后还是要被孤独奴役。

真是可笑,原来根本就没有自由。

现在他只想要解脱,只求一死。

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突然,深海里的诡异怒吼传到耳边。

他双眼放出光芒,嘴不自觉的微笑起来。

现在,或许就是他如愿的时刻。

正在航行的船突然剧烈地摇晃,一条巨尾掀起滔天巨浪狠狠地拍在船身。船上的人们惊恐地四处逃跑,白点听到这些人们,想起母亲的警告,愤怒到快要失去理智的他激声质问是不是他们摧毁了自己的家园。

可船上的人们听不懂这古老悠远的语言,只能把白点当做深海的魔鬼,跪在原地向天神祈祷从这场灾难中逃生。

只有他放下了手中精巧的小刀,从病床上的人身边离开,走向甲板,看着深蓝色的翻涌着的大海,张开了双臂。

“莫比乌斯号,终于也要死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和这条深海巨兽相遇,他一生渴望在岸上定居却从未如愿,如今他一心求死,天神竟立刻同意了他的请求。

或许一切都没有逻辑吧。现实和虚妄,说不定是一个玩意。

白点看不见时间在这个人脸上留下的伤痕,也听不懂他的话语,此刻的他只有愤怒。白点的尾巴又掀起巨浪,大船在浪的冲击下羸弱地趔趄。

勇敢的人们拿起刀剑和长矛,趁着白点浮出海面的时机向他挥砍突刺,划破他的皮肤,刺伤他的鱼鳍。

白点忍着浑身的伤痛,跳出海面,坠向人们的大船。大船被砸的粉碎,尖锐的碎木刺进他的身体,人们掉进海里,被船的碎片砸出鲜血,昏倒在海中。

血腥的味道引来鲨鱼,鲸鱼被吃掉,人都死在海里。

只有他一个人像是天神庇佑般地活了下来。

他的小刀沉至海底,脸上的伤痕和皱纹全被浪花抚平。他躺在流木上漂过了大海,四只海鸥衔来护符套在他的脖子上。浪花托着他越过暗礁,绕过岛屿,终于,在一个烂漫的黄昏,他靠了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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