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冰上的少女收紧渔网,发现一个男人正安详地躺在里面。

她把他拖出来,打量着他。

宽阔的背和肩膀,强韧的身躯,浓厚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脸庞上,长着一双像女人一样,清澈柔弱的双眼。

少女轻轻拍打他的脸,唤醒了男人。男人睁开双眼,比景色更美的事物出现在眼前。

夕阳的光辉勾勒出她的面庞,与她那一头烂漫的金发交相辉映,乌金映在她的浅蓝色的眼眸里,像是清澈的深湖中藏着发光的宝藏。

霎时间,他感到自己得救了。

时间静止了一小会,男人才从少女的眼眸里回过神来,脑海里是他不曾记起的那些生长在海底的鲜花和野果,村落里的月光和舞步。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我……不记得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像是。”

少女看见男人脖子上的四块护符,不禁疑惑地看着他。

“你明明是这里的人啊。”

说完,少女掏出藏在衣服里的护符,拿起来给他看。

“你看,一模一样。只有我们这里的人才有这样的护符。”

“那这是哪里啊?”

“这里就是这里呗。”

“……哦。”

夕阳的光辉踩着海浪走到冰面上,剔透的冰映着金红色的夕阳。

“走吧。”少女拉住男人的手,“我带你回家。”

男人站了起来,一只洁白的海鸟飞来落在他肩上,又飞走了。

少女笑着说:

“就叫你哈维特吧。”

“那你呢?”

“我叫布兰登。”

布兰登带着哈维特走向她的家,两个人在一片冰天雪地里行走,走过雪地,走过深林。林子里的树木即使在这一片冰雪中也绿着叶子,洁白的雪地上看不见一点落叶。

恍惚间,两个人到了。

哈维特看见一座石制的城堡,城堡灯火通明,围墙上站着卫兵。外围门口,两个卫兵站在火把旁。

布兰登带着哈维特走近,卫兵拿起火把照亮,看清了布兰登的脸,礼貌地询问她身边的人是谁。

“我捡的男人。”

两个人走过场院,进入城堡。室内并没有哈维特想象中的那样雍容华贵,硬要说的话,完全可以用大和简单两个词来形容。稍微有些暗的灯火下,大厅里坐满了人,都在喝酒吃肉,大声喊叫,向因醉酒发生争执而大打出手的人们高声叫好。大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木制长桌,长桌的尽头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一头金发向后高高扎起,大眼睛里装着蓝色的瞳孔,浓密的眉毛和络腮胡格外显眼。

男人看了过来,打量了一眼哈维特。

“你怎么又跑出去了?”

“捞鱼玩儿。”

“捞上来个男的?”

“嗯。”布兰登说:“爸爸,让他住在咱家吧。”

“你怎么总是这样,都这么大了还任性。这个男的到底是谁?”

“我都说了啊,我捞上来的。”

“搁渔网?”

“对啊。”

“从海里捞上来的?”

“对呀。他失忆了,多可怜。”

“不行,没有底细的男人怎么能留在身边?”

布兰登小步跑到她父亲面前,坐在他大腿上,拉起男人巨大的手轻轻摇晃。

“啊呀爸爸,都告诉你了,他是海里捞上来的,你就收留他嘛。求求你了。”

本就醉酒的壮汉开始支支吾吾,终归还是向女儿的撒娇屈服。

“好吧。让他打扫马厩去。”

“谢谢爸爸!”

布兰登站起来,走向长桌,拿起一大块面包和一块肉,还有一杯麦芽酒,走向哈维特。

“我爸爸同意了。你就先在我家里做些杂活吧。愿意吗?”

哈维特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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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睛地看着布兰登,温暖的灯火下,她美丽的脸庞好像在闪闪发光。

“愿意。”

布兰登对着他笑,把手里的食物递给他。

“喏,吃吧。”

哈维特接过来,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布兰登站在他面前,背过手微笑地看着他。

“我没见过那个男人。那是谁?”布兰登的母亲走过来询问她的丈夫。

“咱女儿捞上来的一个男的。”

“啥?”

布兰登的父亲咽下一大口麦芽酒。

“你咋听不清,”他提高音量继续说,“咱女儿,在海边儿,拿渔网,捞上来的男的。”

“什么!”

“老娘们,耳朵坏掉了。”

终于,宴会在最后一个人醉倒时结束,哈维特走近马厩,睡在马草里。城堡里的女人开始收拾杯盘狼藉的大厅,布兰登的母亲把她叫过来,低声询问她。

“那个男人,叫什么?”

“叫哈维特。”

“他到底是从哪来的?”

“你怎么也不信啊,就是从海里捞上来的嘛。”

“你喜欢他?”

“没有!我才刚认识他。”

“我告诉你,你是领主的女儿,你只能嫁给另一位领主的儿子。”

布兰登心不在焉,随口答应。她不在乎这些规矩,这些规矩根本关不住她。

“你认真点!你也大了,婚姻可不是儿戏!你知道你爸在外面战斗有多危险吗?让你爸省点心吧!”

“男人们拿着剑砍来砍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布兰登说完就转身离开,留下母亲在原地无话可说。

哈维特在黑暗中躺下,马儿们都已经站着睡着。

他是谁?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里又是哪?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可那又怎样,又有谁能知道?

他并不惶恐,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有个熟悉的过往,熟悉的来处,就在嘴边,只不过说不出来。

不过他觉得不重要,他反而觉得很轻松。

月光渗过墙壁透进屋里,哈维特钻进马草堆,闭上眼入睡。

哈维特很满足这样的生活。每天干完他的活,他就会爬上马厩的棚顶,坐在那里看夕阳。布兰登时不时拿城堡里的剩饭给他,渐渐地越来越频繁。吃完饭后,她也爬上棚顶,坐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起看日落,什么也不说。

布兰登只在吟游诗人的讲述里听到过这样的男人,没有父亲战团里的男人身上那样凶恶的煞气,或是为了上位勾心斗角的丑恶嘴脸,而是这样的纯真而干净,就像一只洁白的鸟。

不知不觉间,太阳在二人面前落下了好多次。躲过父亲的视线,偷偷给哈维特带一些食物,然后爬上马厩的棚顶,和他一起看太阳落山成了布兰登最快乐的事。

她自己也慢慢察觉,情愫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慢慢长出枝叶。

一段时间后,布兰登的父亲从战斗中凯旋,城堡里又举行了晚宴。布兰登坐在父亲旁边,战士们在城堡里大口喝酒吃肉,男人的叫喊此起彼伏。

“奥兰叔,你给我来个大猪腿!”布兰登兴高采烈地对着父亲的心腹说。

“好嘞,你也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啦!”

奥兰抽出一把短剑,左手抓住猪蹄,右手反手握剑直刺下去,把烤猪腿切了下来,递给布兰登。

“看这大猪腿,哈哈哈哈!”奥兰笑了出来。

布兰登拿起木盘接过来,顺手拿起一杯麦芽酒,开心地走出大厅。

布兰登的母亲坐在长桌尽头,看着离去的布兰登,心里很是担忧。

“你得管管,不能再让她这样任性下去了。”

布兰登的父亲又喝了一杯麦芽酒。

“管啥?”

“你瞎吗?管布兰登和那个捞来的男人啊!”

“为啥管?”

“你傻吗?你想把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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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儿嫁给一个看马的?”

“哦!”布兰登的父亲恍然大悟,把手里的空酒杯缓缓放下,目光变得严肃而深远。他沉默住了。一番激烈的思考过后,他再也无法抑制他握紧的双手,拿起另一杯酒,端起盛着炖肉的木碗,再一次开始疯狂地痛饮和咀嚼。

布兰登的母亲翻了个白眼,拿起她的银酒杯,喝了一大口果酒,也开始吃饭。

布兰登走过大门,飘逸的金色长发抖落大厅里的灯火,她顶着晨曦般的光辉走进黑夜里,走向哈维特的马厩。

她用脚尖轻轻踢开马厩的门,马儿和哈维特都还醒着。

坐在马草里的哈维特站起来,迎接她,好像他从不是打杂的下人,她从不是高贵的公主,只是一个男人在迎接一个带着礼物的女人来家中做客。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哇,大猪腿!”

布兰登被哈维特睁大眼睛的模样逗得大笑不止,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听起来竟是那样活泼有力。

两个人坐了下来,哈维特大口地咀嚼,布兰登两只手托着脸,笑着看他。不一会,大猪腿下了肚,麦芽酒杯见了底,月光又渗进屋里,照在布兰登的头发上,金色的秀发映出银白色的光辉。

“你怎么总是给我送东西吃呀?”

“你猜猜呢。”

“是因为你很善良。”

“为啥这么觉得?”

“你把我捡回家,给我活干,给我饭吃,这多善良。”

“那我怎么不给那一堆卫兵送东西呀?”

“他们有你爸养着呀。”

布兰登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撅起小嘴。

“你真笨。”

“那是因为什么啊。”

“笨死了。”

哈维特傻眼了,呆呆地看着布兰登。布兰登又被他傻傻的样子逗笑,微笑地看着他。

“你每天在这里打杂,不觉得无聊吗?”

“不觉得啊。”

“你就不想干点别的吗?”

“干啥啊。”

“你看别的男人,每天都跟着我爸出门打仗,攻城略池,壮大自己领主的势力,自己也跟着享受。”

“那不就得杀人吗?”

“是啊。”

城堡里突然传出一阵欢快的哄闹,灯火下的人们唱起了歌。

哈维特低下头沉默在原处,一个熟悉而渺远的夜晚从他的脑海里涌现,同样的黑暗里,同样的歌舞声,只不过是不同的语言。

那个夜晚是谁的?是他的吗?还是说,记忆里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夜晚里,他懂得了思念。

“我不想杀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杀人呢。杀来杀去,又能剩下什么呢。都是人,互相帮助着,好好活下去,不好吗。”

是啊,她也讨厌杀戮。可杀戮靠着人性滋养,她也做不了什么。

但她很感动。起码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和她一样天真。

布兰登月光般浅蓝色的眼眸泛起波浪。她深情地对他说:

“你真善良。”

可是哈维特哭了,滑落的泪水惊动了她,她赶忙伸出双手轻抚他的泪颊。

“怎么了?”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好像是我的记忆,好像又不是。”

“你想起了什么?”

“我……我想起了家……想起陌生又熟悉的脸……还有夕阳……”

“很悲伤吗?”

“……嗯。”

布兰登张开双臂,把哈维特抱在怀里。背后的手轻轻抚摸哈维特的头,柔顺的头发乌黑浓密,哈维特像是一头受惊的野兽,在她的怀里得到了安抚。

“现在这就是你的家。”

结实有力的臂膀环住布兰登的身体,哈维特把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眼角的泪闪映着月光。

“谢谢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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