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浪花拍向沙滩,潮水向白原真涨着,海浪像一双手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伸向他的尸体。先是轻轻拍着他的脸,然后渐渐抱住他的胸膛,直到太阳彻底淹死在海里,天空终于被黑暗笼罩,浪才包围了他,像是臂弯一样,把白原真搂在了怀里。

鱼鳍切割海面,向白原真驶来。一颗形状怪异的护符从鱼鳍上脱落,漂向白原真的脖颈。护符在月光下闪映出明亮的蓝光,包裹住白原真的身体,在海面上消失。

桃花树下,白原真睁开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死后该是下地狱的恶鬼,可他环顾四周,醉人的美景让他惊愕。一个人缓缓向他走来,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白原真抬起头,张嘴问他:

“地狱这么美?”

“这不是地狱。”

“你是谁?”

“我是你的护符所致意者。”

“你是天神?”

“对。”

白原真低下头暗自苦笑,原来真有天神。

“不愤怒吗?”

“愤怒什么?”

“是我给了你这一切。”

白原真笑呵呵地看向面前的天神。

“反正我也死了。”

白原真环顾四周,他正坐在一颗盛开的桃花树下,树根扎在无边潭水中的独洲上,潭水映着金光,四周飘着云朵,花瓣落在静止的水面上,涟漪就一直泛到天水相触的远方。

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他也只好唏嘘自己荒诞的命运。可就算命非天定也没什么意义,天也好人也好,死了之后,随便一个孤魂野鬼要是能准确地讲述自己的一生,然后声称自己的命运是它定好的,就结果来看,也没什么不合理,那到底该信谁?

命运永远存在,也永远不存在。白原真不禁笑出了声,自己的命运如此荒诞也就算了,连命运本身都是这么荒诞的东西,真是荒诞死了。

对啊,他可是为了追寻意义才死的。可他突然觉得意义不重要了,反正也肯定是个荒诞的东西。

在远处,又有一个人踏着水面缓缓走来。那个人穿着布甲,扎着异域的长辫,眼神清澈干净,手里还拿着死前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弯刀——那是王山。

王山坐到白原真面前,两人又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笑着笑着,苦笑变成讥笑,讥笑变成疯狂的大笑,笑声好像也感染了水里的鱼,鱼群跳出水面,掀起波浪。

“你怎么,让刀插死了啊,哈哈哈哈……”

“你呢?你还让人胡乱砍,给砍死了呢,哈哈哈哈……”

笑声渐渐平息,因为大笑而绷紧的肌肉渐渐放松,又随即渐渐开始抽搐,泪水从脸颊上流下,白原真哭的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对不起,王山,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王山的脸上还存着笑意,清澈的眼睛看着抽泣的白原真,伸手把这个比他矮的年轻男孩抱在怀里。

“你死了,你是我害死的……”白原真哭着说,“我还有一个朋友,他也死了,爸爸妈妈,弟弟……大家都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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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真哭的说不清话,抱住王山不停地抽噎。

“你们都对我有恩,可我却只能看着你们死,死在我怀里……”

“可你也给了我们很多啊,你是李淳在世时唯一的朋友,你照顾了她妹妹,你还教会了我什么是大爱。”

“不,那不够……”

“这就够了,白原真,这就够了。杀死我的不是你,也不是砍我脖子的人,是人们的偏见。没有什么恩不恩情的,只不过你我的故事发生了,而咱们都觉得感动而已。”

泪水凶猛地流出,白原真在王山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啊,这不是好事嘛,可以去见你的爹妈和弟弟了。”

王山松开怀抱,身体渐渐浮空,眼角的一滴眼泪落下,滴在白原真的额头。

“我就要走了,去和你的家人团聚吧,下辈子我还找你。”

王山的身躯融进辉煌的金光里,最终消失在半空中,只剩下坐在地上失声痛哭的白原真止不住地颤抖。

许久过后白原真才平复。天神还站在原地俯视着他,他抬头看向天神,想起了大海。

“大海真是你的眼睛?”

“我有很多眼睛。”

“不送我去地狱吗?”

“世上没有地狱。”

“那有天堂吗?”

“也没有。”

“那人们死后都去了哪里?”

“会去我让他们去的地方。”

“那你要让我去哪?”

“你不用知道。我会让你会忘记。”

“妈的,”白原真迷迷糊糊地说,“你真他妈烦人啊。”

金光变得暗淡,潭水映出一轮弯月,白原真的眼睛不自主地闭上,脑袋靠在树干上,沉沉地睡去。潭水逐渐上涌,逐渐吞没小洲,头顶的桃花树肉眼可见地枯萎、凋零,枯黄的花和叶掉落在白原真身上。

潭水漫过他的脚,他的肚子,他的胸膛,最后淹没他的脖颈。他脖子上的四块护符漂在水面上,星散的枯叶也跟着浮了起来。他的身体开始肿胀,四肢逐渐消失,脸庞狰狞着凸起,双耳陷进皮肤。

终于,潭水彻底吞没了他,他的眼睛还闭着,慢慢学会了呼吸。

那晚,他做了个深沉而荒唐的梦,他梦见本就会水的自己又学会了游泳,从此大海再也淹不死他。

火在燃烧,人们在嘶吼,浓烟四起,横尸遍地。

他总觉得有两个人很熟悉,一个长着浓密的胡子,挥舞着华贵的长刀。另一个没穿盔甲,抱着头顶的纱帽惊慌地逃跑。

多到数不清的人们互相厮杀着,他们好像是在一片宽阔的平地上拿着凶器打架。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也想不明白。

浓胡子男人挥舞着长刀,鼓舞身旁的战士,看起来好像很威猛。没穿盔甲的人被另一个人追上,一刀捅穿了身体。被捅的男人疼的面目狰狞,但是疼痛好像让他突然不再恐惧,一手抓住握在刀上的手腕,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刺进另一个人的脖颈。然后他俩都倒下了,死在草地上。身后的人看不见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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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往前方冲去,把他们踩的稀烂。

他正纳闷自己是不是在那里见过这两个人,那个浓胡子男人就突然被从身后冲来的敌人用长枪刺穿。鲜血流了一地,他也缓缓倒下。

人们还是杀个没完,一边杀一边拼了命地叫喊,他实在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太好奇了,在原地一直看着。

后来,战争结束了,他们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打仗了,所以,穿着不一样的两伙人住在了一起,一伙人教另一伙人种地,另一伙人教那伙人牧羊。他们一起重建了房屋,修复了耕地,看起来好像很劳累,但又很快乐。

这样的安宁转瞬即逝,人们又开始互相猜忌,相互鄙夷,王宫里的人们和王宫外的人们一样,秋去春来,人们死去又出生,出生又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连皇宫也彻底变了模样,人间也面目全非,四处又燃起大火,升起浓烟,人们拿起凶器,又开始互相杀害。直到新的皇宫建好时大火才熄灭,又死了不少人。

可是人间里的人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活着,日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

看了这么久,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皇宫换了又换,人间还是人间,只不过变了模样。

他觉得乏味了,这根本就没完嘛。

于是他停止了注视,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离那里无穷的远方,观看距自己无穷的远处。

在一片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不过是又做了个梦。梦里死了好多人,不过反正也是无穷的远方里发生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他观察四周,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觉得很安全,好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突然,他感受到一股温柔的力量在推他,想把他推出这片黑暗。他也配合着这股力量用力,终于,他离开了这里。他绕着给予他黑暗的巨大事物跑来跑去,心里很开心。

几天后他才知道,那个给了他那片黑暗的庞然大物,就是他的母亲。

也不知是胎记还是肤色天生如此,他的额头生下来就有一个白色的圆点。他出生那天,珊瑚都开出白色的花。他的母亲看见一片洁白的珊瑚海,给他起名叫白点。

多年以后,他还记得童年里的一天里,他和妈妈游在浅海,看见海面上正漂着几个东西。

“白点,过来!”

“妈妈!”

母子走向海面,抬起尾巴,掀起滔天巨浪。

“妈妈,那些在海面上漂着的是什么呀?”

“那是船。”

“那船上的是什么呀?”

“是人。”

“人?”

“对。他们又残暴又凶狠,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那他们为什么要坐在船上呢?”

“傻孩子,因为他们不会在水里呼吸啊。”

白点觉得人们好可怜,娇小的声音不觉地更咽。

“那他们被困在船上了啊,好可怜。”

白点并不知道,他曾经也被困在一艘名叫陆地的巨轮上,也不知道,那些船上的人们或许也曾活在海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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