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是怎么来这的?”白原真问。

“还没打仗时,我父亲带着我来到了这里。那时我九岁。”王山说。

他正蹲在栏杆前,白原真背后墙壁上的小窗透进来几束光,照亮了他的脸。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

“嗯。”

“你的父亲为什么来这?”

“不知道。不记得了。”

“你那时候不是都九岁了吗?”

白天牢房里有三人看守,周围的狱卒渐渐地都看向了两人。

“这个就改天再说吧。”

王山走开了,留下白原真一人躺在牢里。春天确实来了,牢房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天气变得越来越宜人,一天里总有几只麻雀飞来,站在白原真背后高墙上唯一的微小窗口上跳着吱喳。白原真一站起来,它们就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白原真无事可做,整日除了回想之前的日子,就只有思考。思考他自己,思考迄今为止他所遇到的人和他们对他说过的话,思考战争,思考泱国百姓的生活,思考自己生命的意义。

他还经常梦见家人和李淳。有的时候是他们团圆在一起,做一些从没发生过的事,那样的梦很漫长,感觉就像是闭上眼睛读了个长长的故事。有时候是他们的脸,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琐碎小事,那样的梦很短暂,感觉如同在脑海里看了一眼过去的画像,就醒了过来。

他对王山很感兴趣,他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来这的。一个泱国人竟然在青族人的世界里长大,还当上了狱卒的头儿。可是狱卒们对他的看守仍旧不松,长时间和王山用泱国语说话会引起他们的疑心,王山自己也会受到怀疑。他只好等待机会。

不知道是不是护身符的作用,好像天神真的眷顾白原真一样,机会当天晚上就来了。

一到晚上只有一个狱卒在牢里看守,这天夜里,王山突然打开牢门,对那个狱卒说了句青族话,狱卒突然愣在原地,几秒过后,脸上浮现出极度高兴的笑容,像猴子一样跑了出去,紧接着就听到飞快的骑马声。

王山关上门,走向白原真的牢间。

“他媳妇儿生了,今晚上我替他。”

“男孩女孩?”

“女孩。”

“你父亲怎么来这的?”

“……啥?”

“我说,你父亲,你爹,为啥来这?”

“你就这么想知道?”

“对。很想。”

“我父亲,他是个逃兵。”

“逃兵?”

“对。”

“泱国和青族人不只这一次战争?”

“没有。那时候没有战争。”

“那怎么来的逃兵?”

王山沉默了。灯里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他的脸浸在火光里,双眼望向遥远的过去。

“你非得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天天问你。”

王山叹了一口气,坐下来,靠在栏杆上。

“我的姓是我娘的。我爹姓崔,他是个守边境的兵。那个时候泱国忙着让老百姓种地,没工夫管这天高皇帝远的北疆,也没有今天这样的防线,只不过是在最边境的村子里安排了几个兵。我爹就在那里。那个村子叫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从小到大也没人跟我提起过,反正不管知不知道名字我那时也只能在那里生活。我只记得,我爹很能打,那些当兵的三个一起上也打不过他。他从小就教我怎么跟人打架,砍了棵小粗树,做了两把木剑,每天回家就跟我比划。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他,甚至还有女人愿意和他厮混,村子离京那么远,兵营里的头也懒得管他。”

“你爹成天找女人,你娘不管?”

“我娘死了。我爹跟我说,她是生我时死的。”

“恕我无礼。”

“你还会这样说话?”

“我跟那个将军学的。”

“嗯。每年冬天都会有青族人来边境骚扰。他们不怎么会种地,一到冬天总有人饿死,他们马又多,到了冬天就会有些兵头子带着他们的几个兵和一些青族老百姓来边境抢吃的。我爹一年三季都没啥事干,就冬天忙。每到冬天我爹就没几天在家,整日东奔西走,忙着把来抢东西的青族人赶跑。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来边境骚扰的青族人不知为什么格外的多。我爹他们忙的不可开交。”

王山喝了口水,接着说:

“我爹去跟青族人打仗了。那一天死了三个兵,青族人都赶跑了。但是他们没过几天又回来了,他们好像实在没东西吃,可是村子里的人也只是刚好能过冬。”

“我爹是个怪人,酒量特别大,没事就去邻居家蹭酒。喝完了回家,一身酒气,但是他还不醉,我小时候总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营房里整日游手好闲,他不是军官,却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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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事情推给别的兵做,别的兵也乐意帮他。他整天在营房里睡觉,吃点东西,要不就回来陪我玩。可是一到冬天,青族人来抢东西,他就变得很正经,是最正经的那个。他为了村子里的百姓在大冷天里巡逻,作战,骑着马来回走。那样的活可比上战场还危险,但是他却尽职尽责,没有半点怨言。”

“但是他不杀人。跟着他巡逻的兵杀了青族人他不管,但是他不会杀人,给村子当了那么多年的保镖,他从没杀过人,要么是把青族人打昏,让青族人的同伙带走,要么就是以少敌多,把青族人吓跑。我九岁那年冬天,我爹在边境遇到了一队来抢粮食的青族人,和他们打了起来。他们里的普通百姓吓得不敢动,那几个当兵的本就没几件像样兵器,还打不过,最后是他们的头和他打了起来。两个人打了很久,青族人好战,但可能是饿的没力气,都在旁边看着不插手。最后他俩打累了,俩人干瞪着眼。我爹也没说什么,也没向村里的军官报告,就让他们走了。”

“几天后,我爹又遇见了那一伙人。往年里是没有这么多人的,我爹觉得他们应该是真的走投无路,只能出来抢。那伙人见是我爹,没有办法,在他面前站了一会,转身打算要走。我爹叫住了他们,伸手示意他们的头儿过来和他说话。那个头儿走过来,两个人谁也听不懂谁,只是能通过眼神确定彼此没有杀意。他们用手比划着交流,我爹举起随身带着的口粮,用另一只手指了一下他,又指了一下口粮,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想问他是不是为了吃的才来抢。那个头沉下头去,点了点头,用青族语说了一句,想起了面前的泱国男人听不懂他的话,于是朝他伸了四个手指,回头对手下用青族语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呢?”

“然后他的手下抬来四具尸体,全都整整齐齐,没有一处伤口。他们是饿死的,那个首领想告诉我爹,这几天陆续饿死了四个人。我爹把那袋口粮直接交到他手里,还从腰间拿下了酒送给他。那个首领看懵了,但是他实在是饿,转眼就拿起吃的快步走向手下们,一人分了一口。然后他走回来,喝了一口我爹的酒,咽都没咽下去,直接喷在了地上,满脸恶心的表情。接着他把自己的酒拿下来,送给了我爹。我爹后来跟我说,那是那个青族人冬天之前偷偷用奶酿的,就那么一袋,那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酒。也是他最后喝过的酒。”

“我爹转身走了。我爹没有媳妇,就我们两个,他的长官看我没娘可怜,动不动就给我爹点吃的,村里人夏秋天里一有些余也愿意给我家送点礼,他也知道节俭,到了冬天能剩不少东西。我爹那天回去把他一年里收过的礼,攒的粮,砍的柴装了装,只留下够我们爷俩勉强过冬的份,在夜里拉着走了,走到白天他们相遇的地方。我爹点着了灯等着,那个头看见了光,悄悄地走过来,发现是我爹。我爹把那些东西全都给了他,那个首领激动的一下子给我爹跪了下去,给我爹弄的连忙推他,想把他推开,那个首领直接俩胳膊一张,想抱我爹的腿,给我爹吓得跳了起来。”

“我爹本以为大晚上的没人会发现,也是怕再隔几天他们要么走了要么全都饿死了,晚上趁着雪大急匆匆地出发,希望明天一早马蹄印就能被盖住。可两个人正在闹呢,身后却传来踩雪的脚步声。我爹往后一瞅,发现是村里的兵点着灯顺着马蹄印找来了。我爹立马让那个首领快跑,首领骑上马飞快地逃走了。军官把我爹押回了营房,关了起来。老百姓都觉得自己送给爷俩的东西都白白便宜了来抢东西的青贼,对我爹骂声一片。营房里的军官向着我爹,跟我爹说,明天和他一起去那伙青族人的据点,把他们打跑,并且必须杀一个人,向村子里的人谢罪,这事才算过去。”

“我爹只能同意。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我看我爹晚上走了一宿也没回来,早上走到营房不远处,正好看见他们出发,就跟了过去。他们走到昨晚找到我爹的地方之后分散开来,四处搜索。那帮青族人饿的没劲走不远,没过一会就找到了。他们悄悄地重整队伍,包围了那伙青族人。我跟过去,藏在不远处的石头后面看着。”

“那个军官给我爹打了个手势,我爹拔出刀,走向惊醒了的青族人们。青族人的首领站了出来,站在我爹的面前,什么也没说,把手放到了我爹的肩膀上,然后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手。他想死在我爹手里。我爹看着他,看了他好一会。然后他慢慢转过身,又看了一眼军官,然后低下头,松开了手中的刀。刀落地的那一刻,他成了逃兵。”

“周围那几个兵都着急地看着我爹。他们知道我爹要是不杀人,就得依军法被处死。军官叹了口长气,摇了摇头。他下了马,拔出刀,走向我爹。那个青族首领用青族语大喊了一声,青族人们一下子开逃,泱国兵正看着我爹,反应不过来,杀了触手可及的几个,剩下的都跑了。首领拔出弯刀,和跑过来的泱国兵打了几下,也赶忙骑上唯一的马逃走了。”

“军官想追,我爹不让,说就让他们跑吧,反正跑了之后也没人抢老百姓,跟死了一样。军官同意了,但是他不敢违背军法,一旦我爹回去,村子里的人告到县城,他也得死。我爹在他面前跪下,他举起刀,瞄准我爹的脖子。我吓得叫了出来,使出吃奶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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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往我爹那里跑去,军官的刀就要落下,那个青族头领骑着昨晚上我爹的马,举着弯刀大喊着冲了过来,在刀还没砍得太深的时候一刀把军官的刀挡开,我爹刚好抱住我,他拉着我爹上了马,我们三个人逃走了,逃到了这里。那个军官本可以追上的,但是他没有追,带着兵转身走了。我现在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姓张。伤口没有立即致命,但是也不浅。我爹到了这里没几天就死了。这些详细的事是他在那几天里陆续告诉我的。”

白原真听完,久久不能释怀。王山的眼睛里映着平静的灯火,他伸手拿起杯,喝了口水,低着头沉默着。

许久的沉默后,白原真对他说:

“你爹是个英雄。”

王山仍旧沉默着,这段过往对他来说仍旧很沉重,他还没能释怀。

过了一会他才说:

“是谁的英雄呢?”

“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那个青族首领的。”

“可我是他的儿子啊。而且他救了那些青族人啊,明明是敌人的。”

“那又怎么样?为什么非要是敌人?”

“……是啊。或许是这样。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他杀了那个首领呢?我就不用来这里了。”

“你恨你爹?”

“不。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杀人。他只要杀了那个青族人,他的儿子就不用被带到这里了啊,他的儿子可是差点变成孤儿,自己在边境的破村子里独自过活了啊。”

“他没告诉过你吗?”

“他说过,但我还是不明白。”

白原真透过栏杆把手放在王山的肩膀上,两人沉默了一会。

“为什么要杀人呢。”白原真说,“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要互相杀呢。”

王山回过头,透过栏杆看着他。

“你爹救了那个首领,那个首领救了你爹。就算本来不认识,语言也不通,连国家都不一样,两个人也能相互拯救。”

白原真继续说:

“在我看来,故事讲的不是一个泱国的怪男人连自己儿子都不顾也要救来犯的青匪。我觉得,故事讲的是一个胸怀大爱的男人,舍弃了一切慷慨赴死,只为拯救另一条生命,不违背自己的良心。”

“大爱?”

“对。我这几天想出来的。我觉得它跟思念是一种玩意儿,都是很伟大的东西。你知道伟大是啥吗,就是厉害得惊动天神。”

“大爱……”

“对。”

“就像他爱我,爱我娘吗?”

白原真低头想了想,说: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应该不是。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记得他的意思是说,我娘死了时他很心疼,然后就再也不能杀人。”

“你看,就是这个,这个就是大爱。”

王山看着白原真,试着理解他口中的大爱是什么。心疼就是大爱吗?杀不了人就是大爱?为什么就算死,就算自己的儿子失去仅剩的父亲也要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那他为什么让你随你娘的姓啊?”

“他说他想记住我娘。”

“那你爹很爱你娘啊。真是,我们都得失去自己爱的,才会去爱别人。你娘的死肯定让你爹心里面软乎的地方被碰到了。”

简短粗糙的话语震撼得王山说不出话,多年的疑问在一瞬间得到了解答。

他的父亲爱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村子,爱他的同事,但他的爱超越了这些,他同样爱那些陌生的人们,因为那些人们也有所爱,也会有人为失去他们心痛地哭喊。尽管他们跨过边境抢夺他村民的食物,尽管他们为了度过寒冬也会杀害士兵,对无辜的百姓痛下打手,他也爱他们,正如这可爱的天地也爱他一样。

他的父亲是英雄,既非他的,也非那个青族头领的,他是为了大爱慷慨赴死的,爱的英雄。

回忆不请自来,父亲临死前的情景涌入脑海。他在青族人的屋子里握着自己父亲的手,眼角沾着泪,问他为什么不杀那个青族人。旁边的青族头目好像听懂了青族人这三个字,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他的父亲望眼欲穿,好像是在回忆自己妻子的音容笑貌,可悲伤突然取代了思念,他父亲又好像想起了妻子的死。

最后他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伸出另一只手拂去小王山眼角的泪水。

“你长得真像你娘。爹看着你娘死,心太疼了,再也杀不了人了。”

白原真不禁想知道,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能留下这样的故事?他该叫做什么?又长的什么样子?

王山还沉默着,沉默了好久才平复过来。

“你爹,他叫什么?”

“崔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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