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白原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监狱的夜晚没有灯光,只有看守的狱卒桌上微弱的烛火亮着,还被牢墙挡住了大半。

他很少安眠,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家人和李淳死去的脸,还有战场上的声响,人们冰冷的尸体。

有时他会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但回忆总在一瞬间后戛然而止,随即映入眼帘的是那三座简陋的坟墓,还有那个傍晚里红得瘆人的夕阳。

好在监狱里很安静,没人惊扰他。

在某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歌舞声惊动了白原真。他好久没有听到欢快的声响了。

青族人的歌舞声把白原真的思绪引向飘渺的远方,他想起他在山上的日子,想起在军营里训练的生活,又想起不久前的战争……他的人生从静谧到喧嚣,又从喧嚣到刺耳,到现在都归于这片令人安宁的黑暗里。

王山打开牢门,对狱卒说了句什么,狱卒听后开心地收好武器走出牢狱,只剩下走近关押白原真的牢房的王山。

他靠着栏杆坐下,沉默地坐了一会。然后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打开了监狱的门。

外面的欢闹声一瞬间清晰了起来,跳跃的火光照在这片漆黑里,白原真的夜晚终于有了颜色。

王山回来坐下,两人仅隔着栏杆背靠背坐着。

“好久没听到欢快的声音了吧?”

白原真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是他长久以来唯一的一次快乐。

“发生什么了?”

“农民今天播种了。青族人的节日。”

“现在是春天了吗?”

“是啊。”

“外面是什么样子?”

“树上开始有叶子了,绿色的叶子。雪开始化了,白色快没了,开始有颜色了。”

“我以为青族人靠游牧过日子。”

“也种地啊,只不过种不出来多少玩意。一到冬天总会饿死人。青族人想吃饱饭,想让他们的老百姓过好日子,除了侵略别无他法。”

王山拿起杯,喝了口水。

“你知道,青族人管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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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什么吗?”

“不知道。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雁人。”

“雁人?”

“对,大雁的雁。他们把泱国叫做雁国。在他们看来,那是大雁归去的地方,是与他们生活的,被大雁嫌弃的土地截然不同的富饶之地。”

是这样啊,原来他们也只是人而已。

“每年秋天都有大雁经过我的家乡。”

“嗯。有很多都是从这里飞走的。”

家乡。白原真只觉得这个词语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是这样的陌生。好久没有谈论自己的家了。

“大雁啊……家啊……明明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却觉得这么遥远。”

白原真的思绪飞向邻近又遥远的过去,之前经历的一切又一次一幕幕地闪过。最终,他回到了他人生起点,回到了那片山林。

“当初为什么从军啊?”

“青族人杀了我全家。”

“为了报仇?”

“也不是。就是觉得自己太苦了,不愿意再让别人受这样的苦。”

“那后来呢?”

“后来我在战场上杀人,杀成了战神,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然后呢?”

“然后我迷茫了。”

白原真停了一会,有些可怜这些青族人。

不,不只是青族人,他发现,他其实可怜一切。

“青族人想的太美了,泱国的百姓就算没有战争也很苦。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富饶之地。我发现我并不是最苦的那个,每个人都很苦。我在战场上杀还是不杀,都不会改变。我的战斗没有意义了。”

白原真停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

“在我成为战神的那一役,我的朋友被青族人杀了。愤怒让我发疯,我才杀了那么多青族人。那个朋友,还有那个泱国的将军,都告诉我,人活着总有意义,经历之后我就会知道意义是什么。”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白原真笑了两声,“当初那个将军安慰我时也这么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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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山微微皱眉,他也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

“那要是现在天神下凡,让你的家人们都起死回生,你会同意吗?”

白原真转过身子,看着王山,眼神里的思念凶猛地流淌出来。两人沉默地对视着,一个平静,一个感怀。沉默之后,白原真收回视线,像是在跟自己对话一样,慢而沉重地摇头。

“不用了。”

“不用了?”

“没必要了。”

“为什么?”

“就算他们都活过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不再是原先的自己了。就算他们回来了,他们也终归会死。人总是要死的。活了之后每天干活,劳累一生,不过还是一死,干嘛非要活呢。”

白原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说:

“就让他们死吧,别再回来了。掉在地上的秋叶,就算被捡起来,也长不回树上了。因为终归都要走,所以再也回不来了。”

一名狱卒打开牢门,给王山送来一壶酒和一个酒杯。王山把酒斟满,一饮而尽,然后又给白原真倒了一杯,伸过栏杆递给了他。

“喝吧,喝了睡得香。”

白原真接过酒杯喝了下去,喝了一杯又一杯。

然后他困了。泪水汩汩地流满脸颊,在这个春种的异国节日里,他第一次感受到思念。他闭上眼睛,父母的音容笑貌,弟弟的欢笑声,李淳鲜活生动的面庞全都在一片金色的夕阳里映入眼帘。他梦到自己带着生死兄弟凯旋之后荣归故里,李淳在他父母的热情招待里笑开了花,他在梦里和他们欢快地交谈,由衷的欢笑让青族人的歌舞都黯然失色。

等到白原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昨夜的梦还格外清晰。

他有些怕自己忘记这场梦。

但他想到自己还会再梦到,还会梦到很多次,就不再害怕了。

他突然想到战将军说的话。

原来这就是思念。无需天神下凡,死去的人们在梦里复活,已逝者和未亡人在夕阳下微笑着拥抱,交谈。好像他们其实从未离开,只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期待的夜里,就会悄悄地回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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