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伤亡如何?”皇帝问战将军。

“惨重,但中期以内就可以得到补充。”

“被天灾波及的地方怎么样?”

“我看了一路,着实惨不忍睹。百姓就要过不下去了。”

“具体点。”

“房屋基本上都被毁了,农田被砸坏,畜生被砸死,很多人死于非命。河流和湖泊大多不能再打来喝了,空气也被从天上飘下来的灰污染。从北境边疆到京城,以运河为界,此界以北悉数如此。”

“情况比朕想象的乐观。青族人还会进攻吗?”

“此次进攻本就是垂死挣扎,天灾过后青族人的军队基本上被毁,绝无复侵的可能。”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解脱,但马上开始思考赈灾重任该赋予谁手。

一个宫女走进,打断了皇帝的思路。

“彦宏求见。”

“准。”

“他还带着一身酒气的战神白原真。”

“准。”

彦宏带着白原真走进来,一个谦恭有礼,一个昂首阔步。彦宏俯身行礼,白原真扭头看着他,好奇他在干什么。

“看什么?”彦宏低声说,“快行礼。”

“不必。”皇帝说,“我要是在乎这点小事,也没本事管这天下了。”

皇帝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除了一身酒气,竟完全看不出他喝了酒。宽阔的背和肩膀,强韧的身躯,浓厚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竟长着一双像女人一样,清澈柔弱的双眼。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青族人还会再来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人,都得吃饭。现在他们被打跑了,冬天到了,他们不想活在饥饿和寒冷里,就只能跨过边境,来泱国抢。几年之后,他们人又多了,还是要打仗。”

“那你有什么办法?”

“让他们做泱国的人,泱国供他们吃饭。”

“你是说,以做泱国的边邦为条件谈和,每年给他们粮食?”

“对。”

皇帝沉默地思考着,彦宏和战将军吃惊地看着白原真。

从国库里拨出一些余粮施舍给这些野人倒也不是不可,总比战争的消耗小得多,两国的百姓早已苦不堪言,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彦宏。”

彦宏吓了一跳。

“在!”

“你说这世上真有神吗?”

“这……陛下觉得有,就有吧?”

“那你觉得呢?”

“臣以为……臣觉得有,大概也能有?”

“天神一怒,火血喷石,天陨罚人,遍野伤死。满朝文武都说天神不让朕打这场仗,朕不愿意,到头来,倒是战神把我说服了。”

皇帝蔑笑了几声,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可真都遂了你的意啊?”

皇帝又低下头思考了一会。

“就这么办吧。”

几天后,战将军带着白原真和彦宏启程前往泱国疆线尽头的海湾,在那里,战将军会和青族人的首领和谈。军队里剩下的士兵都一同前往,拉着粮食和水,一路上赈济灾民。

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赈灾的任务大大拖慢了行程,但白原真很快乐。他给灾难中的人们带去食物和清水,帮留下赈灾的士兵和军官修筑营房,一路上,他给世间带去了希望,而在路的尽头,他将亲眼目睹战争的结束,不论是青族人,还是泱国人,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长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有了希望,一切都变得切切实实的值得。

但是,白原真还没见过海。

“彦宏,”路上,白原真一边走着一边问到,“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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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啊,有人说海是天神的眼眸,我们所生活的土地不过是天神眼角的泪痣。”

白原真想起妈妈眼角的黑点,觉得那个东西大概就是泪痣。

“海有那么大?”

“当然。”

“那海到底是什么?”

“就是一泊巨大的湖。”

“湖?”

“对。”

“湖又是什么?”

“你的山上有泉吗?”

“有。”

“湖就是一泊巨大的泉。”

“那,海不是也没多大嘛。”

彦宏笑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把海里的水运回来,给老百姓喝,多好。”

“海水很咸,喝不了。”

“咸?”

“对,跟眼泪一样。所以人说,海是天神的眼眸嘛。”

“唔。”白原真想了想说,“那天神很爱哭嘛。”

队伍行进在林子里,白原真看厌了行走的甲胄,扭头看向林子外面。阳光透过茂林,在树木的间隙里,他隐约看到一抹金色,紧接着金色的是无尽的蓝。

队伍缓缓行进,林子逐渐变稀,金色和蓝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直到队伍走到野径的尽头,直到最后一棵树也消失在身后,阳光下金黄的沙滩和湛蓝的大海终于在白原真的面前出现。

士兵们布阵设防,战将军和彦宏坐着商讨,只有白原真一个人缓缓走向这一展无边无际的蓝色。

天上的海鸥在鸣叫,脚下的浪花拍打着白原真的鞋。他实在忍不住想试试脚下金沙的触感,于是他脱下战靴,光脚踩在沙滩上。

沙子很热,他蹦跳着走了几步,索性踩进海水里,海水很凉快。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下的海浪,潮汐冲上沙滩又回到海里,冲刷的声音在蓝天下回响,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他抬起头,面前是一片太过巨大的海洋,站在海的面前,白原真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渺小。目光所及的尽头是一条蓝色的线,线上面是金色的太阳。天空上数不清的海鸥在飞,海风伴着海浪吹向脸庞,把白原真的头发吹向脑后。

他又想起那次夕阳下的奔跑。

年轻躁动的心经不住忍耐,他拎起战靴,一步踩着被海水浸湿的沙滩,一步踩着不断涌来的海浪,在金色与蓝色的交界处迈开双腿,肆意奔跑。战将军和彦宏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跑,脸上写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满足。

路旁的士兵诧异地看着,怀疑这个跑起来的男人到底是不是战神。

但他们忘了,眼前这个奔跑的人,还只是个年轻的男孩啊。

不过白原真可没功夫留意这个,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享受大海。

不知不觉间,太阳离大海很近了。青族人来了。

遮阳的帷帐里,青族人的首领面对着战将军席地坐下,身边是来当翻译的王山。站在战将军身后的白原真艰难地抑制住欣喜,微笑地看着他。战将军盘腿坐在一张小方桌后面,桌子上是一盏点燃的灯。已是黄昏,太阳不再耀眼,薄薄的帘帐外面,卫兵能看到战将军的影子。

“我们两国交战已久,边境冲突不断,百姓深受其害。战争只会带来灾难,是时候停止这一切了。”

王山翻译青族首领的话:

“那你说,该怎么结束?”

“你我都不想要战争,青族人来犯我泱国边境,大多是为了谋生。既然你们的土地养活不了你们的百姓,那我大泱来养。每年冬天,泱国愿意给青族提供粮食,但青族必须成为大泱的边邦。”

“你想让我的战士们屈服?”

“对。”

“天灾刚刚结束,我可不信泱国的农田还能种出粮食。”

“难道那些从天而降的陨石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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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砸死你们青族一头牛羊?”

青族首领沉默了。战将军也沉默着。

“唉——”

青族首领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泱国到了冬天又反悔,我的百姓就又要被冻死饿死。若是泱国养精蓄锐,几年后彻底灭了我的国家,我和我的百姓都要做亡国奴。”

“可你别无选择。”

“不。我还有一个选择。”

王山的脸色渐渐发白。

“什么意思?”

“雁人的大将军可正坐在我面前呢。”

战将军面不改色,伸出左手拄住脑袋,右肘放在桌上,手腕垂下桌子,悄悄握住桌板,左手又伸出食指,停了一会之后再按住太阳穴,盘坐着的双腿在桌下绷紧肌肉。

青族首领露出杀气四溢的微笑说了最后一句话,王山呆住在原地,没能翻译。

“将要继承我的儿子远在故乡,我可以舍命把你杀了呀。”

桌子被战将军猛地掀开,砸向青族首领的脸,青族首领一拳打飞了桌子,看向面前,战将军已经手拿着刀站起来。他立刻用青族语大喊,帷帐外的青族士兵开始跑向帐内,而泱国的士兵早在战将军伸出食指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帷帐外做好准备,帐帘外传来了厮杀的喊声。帐帘内的战将军和青族首领打了起来,打到了外面。剩下白原真和王山留在帐内四目相对,不知所措。

回过神来的白原真这才意识到和谈破裂了,他捂住头,倒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他崩溃了。他的希望在这一瞬间彻底破碎了。

王山走过去抱住他,急忙晃动他的身体,白原真痛苦的脸被王山从蜷缩的身躯里摇了出来,王山立刻用力扇了白原真两个耳光。

“别他妈叫了,快逃命!”

几个青族人举着弯刀冲进来,王山立刻站起身挡在白原真的面前试着解释。青族人用青族语大骂他叛徒,举刀向王山砍去。王山抽刀艰难地招架,可寡不敌众,被砍透了半个脖子。王山沉重地倒下。

白原真向他爬去,跪坐在他旁边,王山躺在白原真的怀里,脖子上的伤口按着心跳有规律地向外喷血,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很快就死了。拿着刀的青族人缓缓走来,这一次没有必要为了情报留下活口,走到白原真的背后一刀刺穿了白原真的腹部,又用力地把刀拔了出来,转身跑去。

被刺倒在地上白原真爬了起来,任凭腹部的伤口往外流血,爬向王山。他没力气抱他,只能趴着看着他的脸。

他本来是想带来和平的,他本以为能让毫无意义的战争彻底消失的,他本来是想在和谈结束后把王山留下的,他本来是想带着他回京城,当个官,带着王山过好日子的。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是他提出的和谈,这一切因他而起,他杀了王山。

他哭出了泪,却疼的不敢抽噎。他想说些什么,可王山已经死了,什么也听不见。他想道歉,却又想狡辩,他想解释,却接受不了自己解释时那副恶心的嘴脸。

他的五官狰狞得像是痛苦的恶鬼,他纠结,他自责,他痛苦,他不甘,他把天神抛之脑后,此刻他只想逃离王山的尸体。

他缓慢地朝帐帘爬去,爬出帷帐,天边的夕阳有一半已经浸在大海里,金红色的余晖踏着海浪走到他面前。海鸥的叫声,刀剑碰撞的声音,人们的嘶吼声,被砍中的惨叫声,这些都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下巴被沙子摩擦的触觉格外清晰。

他又感到自己的腹部传来一股剧烈的灼烧感,他漏出的胃酸已经开始腐蚀内脏,他疼得快动不了了。

他没有精力辨别方向,他只能艰难地爬着,爬向大海,仿佛湛蓝的海水里藏着救赎。

他终于触到了海浪,身后是一路的鲜血。红色的血迹和金红色的浪花连在一起,中间是白原真僵硬的身躯。

目光暗淡,双眼闭合,沙子蹭了满脸,衣服被血浸透。执念全被忘记,临死前,他只记得死亡的疼痛和惊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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