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何谓世间

血是热的.心是热的.

血是冷的.心是冷的.

有人惊慌:“援军如何迟迟未至.”

止桑不答.长枪一挑一劈一接一扎.将一名楚兵刺下马來.枪头滴血.红缨也因为被血打湿而凝作一团.止桑望了一眼战局.只见得楚军队形浩浩荡荡犹似望不着边儿.反观鲁军.只剩下两三百人还在勉力支撑.

忽听得一声惊叫.是止桑的亲兵策马过來挡住了飞向他的羽箭.羽箭沒入亲兵的肩头.他吃痛失力.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恰好落在止桑的马腿边.

止桑亦是一惊.这亲兵是他十岁初入军营结识的第一人.精于骑射.甚至止桑的骑术和箭术.也有多半从他身上习得.也因为他骑术很好.沒回战斗他总能全身而退.而这一回.他终于从马背跌落.

少年之所以为少年.正在于他再怎么故作稳重也不可能变成正儿八经的成人.止桑正要下马去拉这亲兵.却见亲兵握紧了松开的手.手中大刀被阳光折出明亮的光.他道:“将军.别再打了.你领着剩下的兄弟们.逃去吧.”

止桑眼眶忽然就红了.他扬起骄傲的头颅.调转马头举起长枪.高呼道:“兄弟们.从军者.当时刻准备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你们说.我们此刻是为求一命做逃兵.还是背水一战.死也死得想个英雄”

沒有人答话.但大家都用行动给了止桑最好的回答.驱马上前的霎那.止桑对地上的亲兵笑了一笑:“你还是不明白啊.斥候传回消息说看不见武侯援兵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沒有活路了.只是苦了你们.要为我陪葬.”

止桑从來沒有这么酣畅淋漓的打过仗.一來不敢.二來不愿.他并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边关的种种.只是他不得不在这样的地方塑造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少年英雄.可现在他沒有顾忌.身世也好身份也好.在生死面前.都无足轻重了.

血色花了眼.他受了很多伤.也杀了很多人.他忽然想起一张脸.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那小女孩儿似乎是牵了他的衣角.还怯生生的唤了声:“哥哥.”

“援军……是援军.”耳边是谁惊喜的呼唤.止桑木然回头.破葫山口果然涌出了一批黑衣铠甲的士兵.他笑了笑.长枪向下压住地敌人的枪.奈何气力却已用竭.对手使了蛮力上挑.而后一缩.便从他手上夺回了主动权.

“噗”长枪穿透血肉的声音他终于听得真切.止桑身体一晃.天地瞬间颠转.他躺在地上.这才看见自己先前的位置边上.多出了一个楚兵.

“将军.”是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切.止桑无法计较.只见得一杆枪横出來挡住了合力戮來的两楚兵.长枪相撞.一片火光.止桑在这火光中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必死.他终究沒死.

他醒來的时候破葫山谷已经沒有活人.只见得遍地死尸.几只乌鸦立在树上.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下來.有人递过來一杆长枪.他支着长枪.自己却怎么也坐不起來.

递枪的是为止桑挡箭的亲兵.那一箭虽沒羽.但伤着的地方是肩膀.并不危及性命.

亲兵背着止桑回营.他的步子慢而不稳.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可能摔跤一般.止桑想要他放下自己.可嗓子干干涩涩的.一句话话都说不出來.倒是亲兵见他醒了.絮叨道:“将军摸担心.我无论如何也会送你出去的.这地方留不得.方才我醒來.听见一个人说.武侯寻你不得.见着山谷中已无活人.索性要一把火烧了这山谷.”

“他们这样谈论.想來着一仗打到最后.还是我们赢了.将军.你高兴不高兴.反正我是真心为你高兴.我想武侯也一样.不管你是死是活.你的所为.都是个英豪.”

一路蹒跚.亲兵并未将他送到鲁军营地.因为用了太多力气.亲兵身上的伤口裂了好几处.血流之多触目惊心.他和止桑并肩躺在地上.天已经黑了.隐隐能听见饿狼的嚎叫声.

亲兵却还开玩笑:“将军莫怕.这里离破葫山谷近.破葫山谷死尸无数.血肉的气味儿重.狼群应该不会过來.”

止桑睁着眼.眼睛模糊.夜空中的星光也是糊成一片儿.他咳了咳.终于发出了点儿声音:“狼群來了……來了也不怕……若你我一并葬身狼腹.也算是寻了个共死生的兄弟.”

其实止桑昏迷的时刻远远多过清醒.他不记得自己说了那句话后昏了多久.只记得醒來后.入目是帐篷干净的顶.眼光往旁边儿一转.看见自己黑光铠被洗干净了.光洁如新.

他叫了两声亲兵的名字.片刻.有人掀了帐篷的帘儿进來.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陌生的脸上挂着敬佩与惋惜:“将军.他送你到营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武侯派了顶尖的军医看顾他.可他……去了……”

止桑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來搁在额头上.他闭上眼.语气似乎很淡漠:“知道了.你下去吧.”

边关多阴雨.不利于伤者修养.兼之止桑是重伤.更不能在渠水边上待下去.武侯來过好几次.劝他回鲁王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把伤养好.他却总是面带不屑.开口只一句带着刺儿的话:“那一日.如何迟迟未至.”

武侯捧过药盅:“为了赢.”

“为了赢.所以要我们死.”

“你介意.止桑.战场上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行军五年.即便你还是个小孩儿也沒打过几场打仗.也该明白战斗就等于死亡.我们为了赢而打仗.而结果我们当真赢了.单是这一个结果.我们的伤亡便应该被忽略不计.鲁国上下.就会认我们是英雄.”武侯把药盅放下.换了一瓶上好的金创药在手中.

止桑咳了两声.胸口刀伤处有血浸出.他思考了很久.终是开了口:“其实止桑所想与武侯别无二致.战斗买就是为了胜利.止桑只是不明白.武侯既然定的是个调虎离山计.又如何告诉止桑你唱的是一出瓮中捉鳖.”半晌.又低了声音.哀伤道:“我听说破葫山谷一战后.你下令让人一把火烧了整个山谷.你是我的父亲.就沒想过我还有可能活着么.父亲.若是沒有那个亲兵.我怕是要死在你点燃的大火之中了.”

武侯抿了唇.只为止桑抹金创药.待到药抹完了.武侯站起身:“你如何看这世间.一片黑还是一片白.止桑.这话我不问你第二遍.也不求你给个答案.等你想通了.就派人來找我.我送你回王都养伤.”

这世间如何.是黑是白.非黑即白.

这问題很是刁钻.止桑一时根本悟不透.身子反反复复.却是怎么也好不起來.

世间如何.浓烈的黑或是光亮的白.

止桑忽然记清了自己被挑下马的那一刻忽然闯进心里的小女孩.她仰望自己的神情和叫“哥哥”时的语调.软软的糯糯的.像是哀求更像是祈盼.那个女孩儿.是叫做阿淑吧.自己这短暂的十五年.从她出现过后.就只剩一片红了.

那红是血一样的红.堆在一处很有些吓人.可是血堆得太多会如何呢.血会凝固.凝固之后的颜色近黑.

所以自己这一生的底色.是带着血气儿的黑.

止桑觉得窒息.空气中似乎漫着一股子血腥气儿.他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中似乎有飘渺云烟.云烟经风一吹.化作奇形怪状的鬼怪.紧紧跟在自己身后.鬼怪似乎通灵.自己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哪里.止桑在黑暗中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逃亡之路.

定下心來问自己:鬼怪从何处來.

答案是心.

心中的恶与惧从何处來.

从……阿淑的死.

是的.一切都祁玉四岁那年的冬天.他见到一个叫做阿淑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和他长得很像.管他叫“哥哥”.他刚对着小女孩儿感到好奇.这小女孩儿死了.

阿淑.

止桑忽然恐慌起來.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他想起了阿淑的大眼睛.她的眼睛里映着年幼的自己:“哥哥.”又或者自己怕的不是这双眼睛.而是十岁时候的假山后面.他听到长公主对庄公说:“王兄.当年是你把止桑抱给了我.我本來沒打算欺骗武侯.”

是了.他怕的不是阿淑.而是自己并非武侯亲生子的事实.因为这事实一旦被公开.他博洋侯府嫡子的身份保不住暂且不提更有可能.这一条小命.都得交付出去.

这样的担惊受怕.有几个少年人经历过呢.惶恐.不安.惧怕.自幼相伴的负面情绪.又有哪些人敢说一句感同身受.

止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海上漂游.一个人.一叶扁舟.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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