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惊鸿

丘月提着花篮子,站在喜相逢二楼回廊靠近大门的位置,阿姐一曲终她欢快地往下撒花。

红的、黄的、蓝的、紫色、粉的蝴蝶漫天飞舞,落在乌黑的发,玉白的冠,蓝色的衣领,妆人脸,芬芳沁。

有少女着一袭月牙色襦衫水蓝色百折裙,鹅黄色披帛,挽弯月髻,坐于轮椅之上,由着下人抬进客栈,五颜六色的蝶儿散落在她雅致的衫裙,宛如天女携繁花临凡,气韵清绝而高贵。

她那娇媚到极致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扫过大堂,鲜艳欲滴的红唇微启,唤来掌柜要一雅座。

琵琶声又起,挑挑拔拔,若三春的水流进了四月的天,缠缠绵绵。

丘蓉知道这号人,她刚来京城就听闻了她的名字,大家都说那是大齐最美的少女,她不服。

待她上得楼来时,丘蓉靠着琵琶的头微微抬起,望向那个需要下人抱的瘦弱少女,惊鸿一瞥心头一窒。

弦急弦疾,似五月骤变的天,潮水上涨,龙舟竞赛,男儿风振,鼓起鼓落,又是一春,不快不慢来到初夏。

琵琶声嘎然而止。

轻轻脆脆的掌声自二楼响起,接着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掌声随后而到。

“好曲。”

春望夏,这曲子不仅是弹景,更是由景抒情,抒发少年春心动时的心境如三春的风,四月的天,五月的雨,感情在春天生根发芽、生长,盼望夏季快些来到,在那七月节,向心爱的人表白。

颜清听过师父弹奏,此女大概心绪不灵,弹错了三个音,收尾力度不够,意境差了少许,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谢姑娘赞赏。”丘蓉虽然出身不好,可才貌双全,自小心高气傲,自然不愿意给人比了下去,闻言落落大方起身回礼。

颜清由小草抱着,示意在右侧的月桂打赏。

掌柜在颜清进门时已经把消息告诉了东家,他不是欢喜,而是担心颜清到此用膳会惹来灾祸,听说她近日去那那遭殃。可是他哪里敢赶客,只好请东家来。

月桂脸带笑容,给了五两赏钱,她心里内疼得紧,五两呢!可在这种场合,不敢失礼。

小草跟着店小二往左转,丘蓉娇滴滴开口留住了颜清,“不知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一般打赏三十两以上才能点曲。

颜清不知二皇子和许世子现身在何处,即然自己怀目的而来,看不到攻略对象便和竞争对手多聊两句吧。

他们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能看到她的。

“我少时听过一首清平调·杏,不知姑娘可会?”

丘蓉听后,右后中指轻轻拔了拔弦,她怎能不会,清平调·杏可是写少年思春的曲子,还有文豪填了词。

曲调悠扬欢快,朝气蓬勃,也适合这个时候听,但好像有些暗示。

“会。”丘蓉笑答。

颜清道:“它本是用琴谱成,姑娘可以试着用琵琶弹琴,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丘蓉还没试过用琵琶弹此曲,好胜心让她爽快应下:“不成问题,等我调整琴弦,姑娘稍会欣赏,请。”

颜清点头致意后前往包厢。

二皇子正在前往喜相逢的路上,友人闻听颜清去了,截住他的马,劝他回宫。

“怎的你们还真把颜清当洪水猛兽呢,不过一弱女子罢了,和锦阳之间闹些小矛盾而已,若我见她便躲反倒落人口实。”二皇子坚持己用。

他约了许佑轩行酒令,从古乐府中取诗,对不上那个罚酒,为此他准备了两日,更得母妃批准出宫,而且上回丘姑娘说有新曲,现下怎能扫兴而回。

许佑轩在三楼靠近二楼平台的雅座,面向平台那面墙凿开了一个宽阔的窗棂,用沉香木作菱格装饰,又用爬藤和牵牛花妆点,因手法高超,外头很难观察到里面的情况,但在里面往外看,特别是平台那边的风景,可谓尽收眼底。

若非丘蓉唤住颜清,许佑轩还不至于留意她,正是那一唤,他恰好瞧见了颜清的侧颜。以前就见过几面,一起敬而远之,今日再见仿佛有些不同的韵味自她眼底流露。

二皇子从角门进的酒家,乔装打扮若非熟人根本认不出他来。

“佑轩,我来了!”二皇子和许佑轩感情尚可,不仅有太后的关系影响,更因为他二人投缘,甚至连第一次被女人吸引,竟是同一人。

他们互知对方心事,却不点破,一同听曲,一同饮酒,一同讨论功课。

“来得正好,丘姑娘马上会用琵琶弹奏清平调·杏,这曲子可是下酒良助。”许佑轩从府里带了佳酿来,好喝不上头,非常适合少年饮用。

特色小菜、下酒小炒陆续布桌,不仅用料考究连装盘也独具一格。

“喜相逢的菜是我在民间见过最精致的,更兼色香味俱全。”二皇子赞不绝口,“来,起筷。”

他夹了一粒椒盐鸡胗,香辣爽口,味道非常好。

许佑轩笑道:“可不是。对得起咱们花的银子。”

二皇子点点头:“你可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大手大脚的。我的月银不多,舅舅说下个月起额外给我一百两银子支使,那我的一共有二百三十两可支用。这回我请客。”

一桌菜大概三十两银子,给丘蓉的赏银另有富贾。

许佑轩没有与他争抢,“那就多谢殿下了。”

此时琵琶弦动,商音起调。

“春风送暖玉颜娇……”丘蓉清透婉约的嗓音如同明艳的春日一般,照亮喜相逢。

“好曲,好嗓子。”二皇子举起琉璃酒盏,“赏完曲子咱们再行酒令。来,饮。”

许佑轩举杯与他相敬,较二皇子心里耳里只有颜清不同,他竟在听见玉颜娇时想起了颜清,竟觉得曲词唱的是她。

细想京城诸女,梅、兰、竹、菊、山茶、春桃、芙蓉、梨白等,各花入各眼,若要计较出万紫千红中的王者,不得不首推牡丹,牡丹又有姚黄、魏紫、赵粉、玉楼春,那到底谁才是花中之后?

古人有言:魏紫占尽天下色。

他想到的是颜清。

可她却非良配,无论她名声好坏。

丘蓉一曲尽兴,掌声雷动。

“丘姑娘这嗓子,比种梨园歌姬还要妙。”二皇子很欣赏丘蓉,甚至在昨夜宫女来侍奉床第之事时,脑子里想的是她,若能纳她为妾……

“佑轩,你,是怎么想的?”雅座内侍候的都是心腹,二皇子也不担心外传。

许佑轩非常清醒,较二皇子而言,家里把话交待得很清楚,像二皇子将来是要竞争皇储的后选人,更不容有失。

“不知先生有否与您说过一句话?”

“你别不忌讳,但说无妨。”

“我们活在这世上诸多掣肘,有时候想要个可心人都不能作主,除非足够强悍。”

许佑轩举动琉璃盏,再敬二皇子。太后现在倾向张家,大概会全力支持二皇子竞争皇储,二皇子品性纯良大度,奋勉好学,不失为皇储之选。

二皇子聪明机敏,岂有不明之理,他现在连婚事还没着落,母妃和舅舅当然想与蒋或袁家结亲,因为他们都是父皇的心腹重臣,然而父皇每次都揭过。

皇兄今年已经十九岁,而他十八岁,虽是到了娶妻的年纪,但不急。父皇当年二十一岁才成婚。

若定了皇储,他将封王就藩,带上丘蓉易而反掌,可又怎能因一女子的缘故而枉费母妃、舅舅的苦心?

“她身家清白,收作妾室其实也不难。”二皇子自己无法拥有,倒想成人之美。

他退出,许佑轩自然起了念想,然而他的亲事也未定,太后挑来选去难以确定人选,上个月说看中了苗掬月,这个月又说齐鲁布政使的长孙女更佳。

不若先收到府里,作个日常陪侍也挺好。

忽地,二座雅座有清音飘逸而出,首先给人的感觉是软,软到心坎里去,像胸口极度难受时注入其中的一股暖流,这歌声竟有镇痛妙用;其次是甜,甜到心坎里去,像喝完苦药后入口的那块蜜栈,这歌声竟有去苦思甜的妙用;还有纯,纯到心坎里去,像儿时看花是花,看人是人那么纯粹……

丘蓉双眸含泪,觉得委屈,这嗓音是那个颜大小姐的,她为何要来这砸自己饭碗,她可是要到平承伯府去呢。

许佑轩望去,恰好看到丘蓉泫然欲洋的模样,满腹心事的丘蓉察觉有人往这边看,也抬头望去,两双暗含情意的眼眸碰在一起,情意流转。

他无疑是心动的,即使此时占据他脑海的是颜清那张不可方物的脸蛋。

丘蓉起身,朝他一拜,羞羞答答。

她身段极好,脸蛋是江南水乡独有的秀美,身材却如北方姑娘凹凸有致,束胸襦裙勾勒着盈盈不可一握的曲线。

许佑轩上下打量,暗下了决心的时候,一张轮椅闯进他视线。

二皇子见他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知他在与丘蓉暗送秋波,揶揄道:“等不及了吗?今晚带回去也行啊。”

许佑轩是独子,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太夫人差点没把他宠坏。

“您说,如果您遇见她,她向您示好,您会如何?”许佑轩看到了颜清的发顶,乌黑亮泽,她在与丘蓉说着什么。

光是一个后侧脸,已教人瑕想连篇。

“谁?”二皇子凑到窗户旁查看,“坐轮椅的?”当然不是推轮椅那位高壮的丫鬟了。

“她是谁?”

许佑轩咬牙道:“颜清。”

二皇子摇头道:“她名声不好,怎的还敢招摇过市惹是生非呢?来人,着颜姑娘归家去吧。”

眼不见为净。

“别。”许佑轩抬手阻止侍从,“二皇子,这两日锦阳一直欺压她,您有听说吗?”

领命正欲出去的侍从看去主子,二皇子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二皇子自是知道锦阳的举动,“说来惭愧,锦阳她性子太固执又霸道,其实一直是我心头之患。”

“殿下好心劝颜姑娘归家,可经有心人利用后会传成殿下与锦阳共同欺压颜少卿的孤女,试想谣言猛于虎,锦阳的名声早就坏透了,可她是帝姬,世人有一份特别的包容。殿下却不同。”

如何不同,许佑轩点到即止,留白让二皇子自己去品味。

许佑轩觉得颜清近日的举动不同寻常,去了连溪寺又突然回来,还去了一趟京兆府大狱。

她会不会是特意来喜相逢?若是故意为之,有何目的?

许佑轩警惕地思索着,但想到京中贵子唯卫秋翎与颜清是棋友,但卫秋翎不会成为二皇子的威胁,可能只是偶然吧。

“柳桦,派人查查颜清。”

二皇子觉得他小题大作,却没反对,“行吧,咱们吃酒。”

或许许佑轩应该庆幸二皇子只闻其名不知其面。

若是如此,颜清今晚白来了,然而三楼窗户飘来什么气味,大概属于谁,她均摸得七七八八,掐准时机让小草推她走。

她转身的刹那,正是二皇子回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惊鸿照影不觉呆住,随着姿容在心里发酵,愈加光鲜生动,胸口竟有滚烫窒息之感,使他怵然而立。

许佑轩僵硬地眨了眨眼,心道:坏事了。

颜清约莫酉末离开喜相逢客栈,走前让月桂送了一支非常高深奥妙的曲谱给丘蓉。

那是她师父的珍藏,唯有她一人听过,愿经丘蓉红酥手传万家。

颜清全程没有提及二皇子、许佑轩二人,仿佛真的只是去用晚膳听小曲一般。

她也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没有,反正有期限三日,今晚不成,还有明日,虽然明日或者后日二皇子都不会出宫了,再说吧,办法总是有的。

当晚,许佑轩花了二千两银子给签订了一年工契的丘蓉解除契约,另外安排她的家人,带她回许府,权当收了个丫鬟。他问了颜清与她所说之事。

丘蓉的心怦怦直跳,小心谨慎地回答,没有一字欺瞒,更把那张曲谱交给许佑轩。

“很难,估计你目前弹不好。”许佑轩本身工诗词,通音律。

丘蓉惭愧道:“爷说得是,很难,不过奴家会好好钻研的。”

如此上好的曲谱,怎能蒙尘。

“暂时委屈你当个通房,可愿意?”许佑轩心底有股邪火,他尚未娶妻不能纳妾,但通房可以有。

丘蓉娇羞地扑入他怀里,“能得爷眷顾,是妾的荣幸,谢谢爷。”

许佑轩没有碰她,而是在黄道上挑了个吉日再行鱼水之欢,作夫之实。

颜清回到家中时,康宁在小院教沈静诗习字,沈静诗不发病时很乖巧而且聪明,学习能力很强。

“阿姐回来了,我不写字啦,我要阿姐。”沈静诗扑向颜清,轻轻趴在她大腿上。

颜清买了杏芳斋的点心回来,“月桂,点心拿出来给大家吃,让后厨沏壶茶。”

赵嬷嬷忙迎上前,“大小姐,让婢子来吧,你们都坐。”

颜清点点头,“呆会儿让周叔和梁嬷嬷一起来。”

她买了三种点心,每种一盒,足够大家一起品尝。

沈静诗听到有吃的,开心到跳起来,追着赵嬷嬷去。

院子立刻安静下来。

康宁非常担心颜清,因为她没有刻意隐瞒夏萤要她办的事,“清妹,外头的事顺利吗?”

颜清捧着脸颊,好累了,她也不知道成没成,“兄长,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因为事实一再证明空有美貌没有任何用处。这回真的以色媚人,结果如何明日再打听吧。”

康宁既心疼又无奈:“大齐现在国力稳步上升,权门贵子皆有所求,而且皇储未定,各方势力互相牵制,我推测你在他们眼里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那几个权臣宁愿你自生自灭也好过你影响时局。”

昏君当道、礼崩乐坏与世道清明的时局有明显的区别,男人对女子的态度亦然。

颜清捂住脸打了个呵欠,“我也不清楚,如果不兄长告诉我有人曾想举荐我入宫,我会以为他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希望这回美貌能起点作用,顺利完成夏萤的要求。

颜清在喜相逢已经吃了点心,吃得有点撑,让小草推她回屋稍作洗漱,换衣躺下,“小草,你到前面去吃点心喝茶,我先睡了。”

小草不敢违抗,笑道:“那主子快睡,婢子去吃块莲子酥就来。”

颜清拍拍她手背,“都尝尝,别拘谨。”

小草去后约莫一刻钟,颜清才抛开一切烦恼,合上眼眸入睡,然而没多久,竟有人用剑鞘将她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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