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082章 乌合之众

“越王的管家?”听到店小二的通报,大利不由吓了一跳。

他们虽然是住客栈,但是因为人少,所以索性就将一家中等规模的客栈全部包了下来。这样的大生意,从掌柜到小二自然都殷勤得很。这会儿见越王的管家都亲自登门,态度更是热情,急忙主动前来通报。

虽然桓羿在宫中和朝中的处境都十分尴尬,但是到了京城之外,亲王的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要不然,他的赈灾工作遇到的阻碍只怕更大。

就连大吉大利,听到他的名字也不由慌了一下。他们被穆平海将军安排到甄凉身边,但实际上并不知道她跟越王的关系,所以对方骤然找上门来,一时也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应对。

大利想了想,先让小二把人请到外面的雅间里奉茶,自己则赶紧去跟甄凉汇报了这个情况。

江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甄凉猜到桓羿既然来了,就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而他既然有这个想法,就不会不注意各种信息的搜集。也就是说,桓羿迟早会知道她已经到了江南。

她现在的心情,是既想见桓羿,又怕见他。于是索性将决定权交到了对方的手机,她不主动登门,但也不隐瞒自己的消息,桓羿若是知道,定会派人过来。而到那时,她自然就避无可避了。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甄凉正在给宫里的金尚仪写信,才写到一半,听到大利的话,手一抖,就在洁白的纸上拉出了一条醒目的痕迹。

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个,匆匆搁下笔,站起身问,“越王的管家?是什么样子?”

“这……”虽然她的反应明显有点大,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紧张一些应该也正常……吧?大利这么想着,连忙道,“我还没见着人,只是让小二把人请到雅间去奉茶,不知道对方的来意,还是要先请姑娘定夺。”

“对,我自己去见他。”甄凉说着,就要往门外走,但走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又转身进了内室。

不多时再从屋里出来,身上的家常两截衣已经换成了淡青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深青色的半臂,头上的银簪也换成了珠钗,看着仍旧素净,却比之前郑重了不少。

原来是去换衣服……大利意识到这一点,不免有些惊奇。

一路从银州南下,甄凉的表现早就已经折服了这群跟着她的人。虽是女子,但是比寻常男儿还厉害些。所以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甄凉这样的表现,心下也不免犯起了嘀咕。

好歹是穆家的表姑娘,就算对方是王府的管家,也没必要这样殷勤吧?

但甄凉并不在意他心里的想法,已经迈步出了屋子,大利连忙收敛起思绪,跟了上去。

一进门,看到成总管,甄凉的脚步就微微一顿。好在这时成总管也已经看到了她,站起身笑道,“听说维州城来了一位客商,不想竟是个女中豪杰,失礼了。”

这是要假装不认识的意思?甄凉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管家客气了,不过是混口饭吃。不知您今日登门拜访,有何见教?”

“只是听说你们的商队从银州带来了不少特产,我们王爷不太出门,对这些东西颇感兴趣。”成总管笑眯眯地道,“听闻东家最近登遍了维州官员的门,却没往行宫去过,莫不是怕我们王爷出不起价?”

这兴师问罪的姿态,让跟在甄凉身后进屋的大利吓了一跳。

甄凉倒是不慌不忙的,“的确是我等怠慢了,只是初来乍到,尚不知道王爷在此停驻。何况我们带的都是些民间的货物,只怕入不了贵人的眼,因此不敢随意造次。”

“正是民间的货物,宫中难得的,殿下才喜欢。”成总管道,“就请东家跟咱家走一趟吧?”

“恭敬不如从命。”甄凉转身对大利道,“去将咱们的货物都收拾一份出来,再准备一辆马车。”又对成总管说,“有劳您稍待片刻,先把东西准备好,再去拜访殿下。”

等大利答应着出去了,甄凉这才坐下来,陪着成总管饮茶。

甄凉捧着茶杯,几次想问桓羿的事,但转念又想,待会儿就能见着人,完全可以自己去看、去问,也就没有说出口。但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得沉默。

倒是成总管态度自然,打量了她一番,含笑道,“瘦了。”

“只是旅途奔波所致,其实精神倒比从前更好了一些。”甄凉道,“出来一趟,也增长了不少见识。”

“这话跟殿下说的一样。”成总管忍不住笑道。

等马车到了行宫,见到桓羿,甄凉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桓羿也瘦了很多,之前那一年里,她费尽心思帮他养出来的那一点肉,不过几个月不见,就又都掉光了。

穆大利和过来送货的伙计被成总管领着去了别处,甄凉是一个人过来的。她站在月亮门下,看到桓羿,立刻停住了脚步。

行宫的规模不大,但该有的东西都有,院子里挖出了一个小湖,从山上引活水注入,湖中铺了一层层的荷叶,偶尔能看到几株莲蓬,几朵残荷。湖边是一株巨大茂密的枫树,桓羿就在这枫树下,正襟危坐,白衣似雪。

“站在那里做什么?”桓羿正在伏案书写,没有抬头,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开口道,“过来。”

甄凉猛地回过神来,这才重新迈出步子,走到他面前。

这时她才注意到,桓羿面前的桌上堆了厚厚几摞文书,全都是等着他处理的。

难怪人瘦了。

甄凉只犹豫了一瞬,就在他身边坐下,动作自然地拿起一摞文书,一一翻看整理,有紧急的就单独挑出来,让桓羿先批阅,其他的则分门别类放好,方便他之后取用。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这样还不够简便,索性在笔架上取了另一支笔,在空白的纸上简略地写明每一份文书的重点,夹在其中。这样桓羿只要眼睛一扫,就能知道其中的内容了。

宫中皇帝身边那些内侍,做的就是差不多的差事,以减少皇帝的负担。

所以他们的权力自然也很大,因为皇帝不会自己去翻看每一份奏折,所以他能看到的,就是太监们筛选过后,送到他面前来的。若是想要提携谁,只需将他的奏折放在前面,保证皇帝能看见。而与谁有仇,便将他的奏折放在最末,自然可以杀人不见血。

这样的权力,自然也很容易让人警惕。所以帝王对内侍是既不能不用,又要多加防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也分成几个派系,互相制衡,这样,就没有谁能一家独大。

桓衍现在在桓安、何荣和潘德辉之间做的,就是这样的安排。

不过桓羿的情况又不相同,上一世,他身为摄政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代皇帝批阅奏折,但却不方便这样任用太监。于是就大力提拔女官来帮忙处理文书。

那时,甄凉也是这样在他身边帮忙的,早就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很快就进入了节奏。

两人互相配合协作,不知过了多久,等桌上的文书全部都处理好,被收进了箱子里,桓羿放下笔,才笑着道,“有阿凉在,果然事半功倍。”

“赈灾的局面,似乎并不乐观。”甄凉道。

“这不是早就可以预见的事吗?”桓羿轻叹一声,“所有人各有各的打算,至于底层的百姓如何,谁会在意?”现在他们之所以在意,也只是因为已经掀起了民乱,可是即使如此,其实也没有几个人的视线落在那些乱民身上,依旧是在各自博弈而已。

更可悲的是,那些叛乱的百姓,确实不堪一击。现在还没有开战,他们的处境已经相当糟糕,如果不是他在暗地里坚持,恐怕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甄凉看着他,认真地道,“殿下在意。”

桓羿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知道,阿凉也是在意的。”

“我在意,是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甄凉说,“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得到殿下的帮助,我也只是和所有人一样,在各自的危机之中,为了生存挣扎而已。”

可是桓羿不一样,他或许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但他看见了,并对此心怀怜悯,愿意施以援手。

这是他和朝中那些蝇营狗苟之人最大的不同,也是甄凉心甘情愿追随他的原因之一。因为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所以才能全力以赴。

甄凉已经准备好了,桓羿若是开口询问,她就说出自己的所知的一切。

但桓羿竟没有问,而是说起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种种行动,以及接下来的打算和安排。这些是之前书信里不方便说的,但现在甄凉既然在这里,桓羿也不会瞒着她。

“什么?殿下亲自去见了乱民首领?!”甄凉吓得直接站了起来,十分不赞同地道,“这也太危险了!”

“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桓羿道。

甄凉却根本没有被安慰到,紧紧皱着眉头,“殿下的安危,并不只关系你自己一人。就是不为了自己,也总该为身边的人着想。”

桓羿闻言,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地道,“阿凉若是担心,以后就跟在我身边看着我,如何?”

“我会的。”甄凉承诺。

已经过去了的事,她也没有继续纠缠。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才道,“殿下打算利用这些人来给江南的官员们施压,倒是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我猜你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桓羿道,“不然不会这么频繁地登门拜访那些官员。”

甄凉心头猛地一震,心跳也跟着变快了很多,但她还是继续道,“虽然都在江南为官,但这些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就算那些豪族和富商一直在设法拉拢,也总有些官员没有受他们的笼络。若能分而化之,让这部分人为我们所用,就能省很多事。”

桓羿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虽然身份尊贵,但其实是没资格插手当地政务的。但如果有一部分官员愿意为他所用,表面上就可以置身事外,不必将自己牵扯进去。

不然,到了桓衍面前,到底是先处理江南这些乱象,还是借题发挥先处理掉他,还真难说。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来吧。”桓羿只略想了一想,便道,“不过,在事成之前,你恐怕要继续留在维州城里了。”

甄凉现在这个身份,几边都不沾染,非常干净,是最好不过的。借用这个身份,比桓羿自己出面去说服那些官员,要容易得多。

甄凉原以为他会问自己怎么知道哪些官员可用,哪些不可用。毕竟这些内容,她从前并没有告诉过桓羿。然而桓羿却没有问,商量了一些细节之后,就跟着她一起去看了送来的货物,然后又让成总管把人送了回去。

离开之前,甄凉回头看了他一眼。桓羿也正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对上他的视线,甄凉心下一颤,猛地回过了头。

……

回到维州,甄凉就将自己手底下的人再次散了出去。但这次不是漫无目的地收集各种信息,而是有针对性地去打听一些紧要的消息。幸亏这群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经验十分丰富,所以尽管某些消息藏得很隐秘,但还是被她打探到了。

甄凉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夜,面前就摆着搜集回来的各种消息。

天色亮起来时,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取出其中一份,让大吉想办法送到行宫那边去。那是一个地名,甄凉要求桓羿通知那些乱民,用最短的时间,将这个地方攻克下来。

而她自己,则是带着另一份消息出了门。

这段时间,下面的人在搜集消息,甄凉自己也没有闲着。

一开始,她是让大利登门去跟别人谈生意的,因为自己身为女子不方便。但在打开了最初的缺口之后,她就让大利放出消息,说东家是个女子。结果也不出甄凉所料,她很快就被这些官眷们请了去。

这些官家夫人和小姐们,平常不方便出门,待在家里也没有太多的正事,有事没事就会聚在一起,赏花喝茶闲谈,打发时间。这样的人,对新鲜事自然是最感兴趣的。

甄凉一个女子,竟然做起了行商的生意,走南闯北,自然很让人感兴趣。

再说她之前送上去的各种商品,也确实都是平时少见的,质量也很好。听说了她的事,召她去见见面,自然也就很正常了。

借此机会,甄凉也成功地跟这些夫人们建立起了初步的交情。

其中就有她的目标,段崇文的现任夫人。在江南,没有人知道这位段夫人曾经是妾,后来才被扶正,所以她是大部分人都羡慕的存在:儿女双全,丈夫一表人才不说,还一往情深,这些年来都没有纳过妾室,处处尊重体贴她,让那些被小妾和庶女折腾得头疼的夫人们如何不歆羡?

大概是因为生活里没有什么压力,处处都舒心无比,这为段夫人保养得也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纤细袅娜、说话轻声细语,完全是一副养尊处优,从未受过苦的模样。

所以她也是各种夫人聚会的中心人物。

尤其是这两年,儿子段启明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奉承她的人就更多了。

今日她接到甄凉的帖子,说是有一批极为珍贵的香料,是从京城来的。因为数量极少,所以并不对外出售,而是弄了一个品香会,只邀请有身份的夫人前往。这样的聚会,段夫人自然不会错过,立刻就收拾更衣,乘车前往。

这批香料果然也十分出色。

说是一批,但其实就十盒,每一盒都是不同的品种,据说全是京城今年品香会的优胜者,如今价格涨得飞快,已经是一金难求了。

“我这一批,也是机缘巧合得来的。”甄凉笑着解释,“因为数量实在太少,卖给谁都不合适,索性就让大家一同品鉴。”

而后才按照焚香的标准,一一试过。

这些香料大都有静心的效果,等十种都燃过,时间也过去了许久。所有人静坐了这么半天,却不觉得急躁,而是觉得自己整个心灵似乎都被涤荡了一遍,十分舒适安然。

于是诸位夫人们都围着甄凉,表示出了兴趣。

虽然她说了不卖,但做生意的人,哪有不卖的东西?无非是奇货可居,觉得你开价不够。

这种时候,就要各显神通了。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在,她们也只是表示出了态度,并未纠缠。既然数量少,那肯定不是人人都能买到,真心想买,肯定是私底下再派人去跟甄凉商谈价钱。

所以寒暄过后,这些夫人们看着天色不早,就都起身告辞了。

甄凉举办品香会的地方,是她租来的一个园子。江南多园林,而且都是那些豪商世族营建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了,那些有名的园子,除了坐落在城郊的,基本上都在这一片,一家挨着一家,家家风景不同。

而这些园林的主人,也果然是商人的行事,所有的园子都是对外出租的。像甄凉这种品香会,需要一个安静风雅的地方,这里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因为这一带相对比较安静,风景也好,又可以只租不买,所以其实也是许多官员金屋藏娇的地方。

商人们想要讨好某位大人的时候,便可以直接连园子带里面住着的人,全都送给那位官员。等到对方调离江南,园子又搬不走,他们还可以收回来,再送给下一个。

甄凉送这些富人出门时,就有一辆外表十分低调的马车,刚好从门口经过。

本来大伙儿都没注意到这辆马车,谁知它拐弯的时候,竟撞了一个瘸子,对方躺在地上哀嚎不已,立刻就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车夫不得不从车上下来,与那被撞的瘸子商议,但好像没有谈拢,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甄凉的客人们也被这动静惊动,纷纷看了过去。段夫人一看到那车夫,面色就微微一变。甄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确认自己的计划没有出错,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见有人面露好奇,便适时道,“怎么吵起来了?不如咱们过去看看,若有需要,也可以替他们主持公道。”

“不可!”段夫人几乎是立刻开口反对。

但是都不需要甄凉说话,其他人已经纷纷赞同起甄凉的提议,还有人奇怪地看着段夫人,“为何不可?您平时不是一向怜贫惜弱吗,那人是个瘸子,车上的人似乎身份不低,说不准就有倚势凌人之事。咱们既然看见了,又怎么能错过?”

难得出来一趟,难得遇到热闹,怎么能错过?

还有性急的,已经往那边走了。

反正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也不用担心抛头露面被人看见。

走近之后,立刻就有人认出了那车夫,回头问道,“段夫人,这好像是你们家的马车?”

段夫人见有人认出来了,也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询问那车夫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倒不是倚势凌人,而是那瘸子敲竹杠,拦着路不让他们走,定要十两银子的医药钱。

见没有热闹看,所有人都将视线放在了那辆马车上。

虽然车上的人还没有下来,但是段夫人的一双儿女已经出门走亲戚去了,她自己又在这里,能乘坐段家的马车出门的人,不用问就知道是谁。

果然,似乎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车帘子掀开,一个身材高大、面貌儒雅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来,与众人打了个招呼。

甄凉站在人群中,看向那中年人。

这就是她血缘上的父亲。可是,跟见到穆家人时的激动紧张情怯不同,此刻,甄凉心中只有一片冷淡与陌生。

短暂的寒暄过后,段崇文再次上了马车离开,夫人们也回到园子门口,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只是道别时,所有人看向段夫人的眼神,都已经变得微妙了起来。

没人问段大人去哪里,但是大家此刻心里都各自有了猜测。

虽然很少出门,但是这些夫人们大致上还是知道这片园子是什么地方的。甚至其中好几位夫人,她们的丈夫都在这里养了人,平日里也不是没有抱怨叱骂过。

在那样的时刻,段夫人总是人群中最令人羡慕的那个,因为家里没有这些糟心事。可现在,她们亲眼见到段大人出现在了这里……

段夫人哪里忍受得了这样的眼神?她愤怒地回到家,就冷着脸坐在正堂,等着段崇文回家,好质问他。

结果这一等就是一整夜,这一晚,段崇文并没有回家。

段夫人原本是满腔愤恨和怒火,但渐渐就变成了心慌和害怕。她的男人就是抢来的,所以她更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

当初段崇文跟穆夫人新婚燕尔,也是琴瑟和谐,可那又怎么样?她来到段家之后,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就勾得段崇文纳了她做小妾,甚至抢在夫人面前生下了长子,彻底稳住了自己的地位,逼得正室夫人郁郁寡欢,最后死于难产。

所以这些年来,段夫人没有一天松懈过,用尽所有手段,将段崇文的心栓在她和孩子身上。

这是她平生最骄傲、最得意的事。

直到昨天她才发现,或许那一切都只是她以为的。段崇文确实没有纳妾,对她,对孩子也都很好,可是他在外面的时候,究竟在做什么,她是不会知道的。

这是她第一次发现,但会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吗?

段夫人不相信。

但正因为这样,她反而清醒过来了。愤怒和质问是没有用的,只会把丈夫推得更远,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段夫人站起来,动了动因为长久不动而变得僵硬麻木的躯体和四肢,转身进屋,将段崇文的朝服取了出来。他要上衙,肯定要回家来换衣服,这就是她的机会。

果然,天才刚刚蒙蒙亮,段崇文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口。

他本来是放轻了手脚进门,不打算吵醒段夫人,看到她端坐在正堂上,不由吓了一跳,“夫人怎么醒得这么早?”

段夫人一听,眼泪“哗”的一下就流出来了。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段崇文,无声地流泪。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是她保养得很好,这么哭起来还是很好看的,段崇文一下子就心软了。

他自知理亏,便走过来安慰段夫人。段夫人趴在他怀里哭了一场,才抽抽噎噎表明自己的大度,“你若是有看上的人,只管抬进门来,我难道是那等苛刻的主母吗?你如今这样行事,那么多人看见了,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她本来是觉得,外面那个的身份必然见不得人,不然不会养在那里,段崇文应该不会糊涂到把人抬回家。如此以退为进,既可以展示自己的大方贤明,又能让段崇文跟外头的人彻底了断。

谁知段崇文听她这么说,却立刻心动了,“夫人此话当真?”

段夫人恨得咬牙,可自己开口说的话,怎么可能立刻就反口?也罢,把人抬进门来又如何?到时候自己有的是手段整治她。于是忍着恨意问道,“那你也要先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崇文是个在政治上很有抱负的人,所以这些年来,全然没有将心思放在女色上。再加上段夫人看得紧,便也一直相安无事。

这回到江南来,他身负皇命,自然更不能乱来。虽然知道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享受,但是段崇文始终克制着自己,没有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然而几个月前,皇帝来了一道密旨,告诉了他许多信息,让他暗地里查访清楚,然后上报。

所以这几个月,段崇文都在暗中调查此事。只是他的身份太敏感,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刚查到一点眉目,就被对方发现了。于是就有人暗中联系他,钱帛女色,要什么给什么,只希望他能罢手。

段崇文自知查到了关键处,将来的前程都在这上面,怎么肯罢休?对方送上的礼物,自然都被他拒绝了。

然而别的都好拒绝,独独人是自己长了腿的,防不胜防。

上个月,段崇文偶然撞见有人欺负良家妇女,便救下了那女子,对方从此就视他为救命恩人,几番纠缠。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又是十六七岁水葱一样的年纪,更深谙男女相处之道,没多久段崇文就把持不住了。可直到这时,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所谓的良家妇女,就是那些人要送他的“礼物”。

既然已经受用了礼物,再想撇清自然就迟了。再加上对方也承诺,不会让他难做,愿意付出一部分代价让他好对上面交差,又额外送了他一份大礼,段崇文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带着他新收的美人搬进了一座位置偏僻的园子。

昨日忽然被段夫人及其他人撞见,他也吓了一跳,原本是打算过去说一声就走,暂时避一避风头的。可是美人一流泪,自然就绊住了他的脚步,答应在那里用饭。后来席上饮了几杯酒,就什么都忘了。

这会儿回家换衣服,本来还有几分心虚,不料贤妻如此大度,顿时大喜过望,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段夫人听说里面还有这样的内情,心中的恨意反而平复了许多。这是有人恶意算计,段崇文自然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既然是这样,那就更应该把人抬回来了,养在外面,始终是个隐患。

她将这话一说,段崇文更是感激涕零,连声赞叹她,又将此事全权交给她处理。

然后自己换了衣服,匆匆上衙门办公去了。

段夫人这才好生梳洗打扮了一番,本来是想亲自登门,羞辱对方一番,再把人接进来。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登门,要不了一天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维州城,以后只怕没脸见人了。于是只派了身边的陪房过去,让她把人接进门来。

……

段夫人这边才有动静,甄凉就收到了消息。

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原来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多……深情厚谊。”

穆夫人难产的事,是否还有内情,目前尚不得而知。可是这位段夫人连五岁的小女孩都不肯放过,这是可以确定的了。如此手段用尽,就是想把所有碍眼的人都除掉,只剩下他们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段夫人这么想,甄凉尚且还可以理解,但段崇文呢?

当年那两人拿的可是银州府衙开的差役身份文书,说段崇文毫不知情,甄凉是不信的。

无非是在妻子儿子和她这个前任留下的女儿之间,选择了前者罢了。

还以为他对段夫人和那个儿子,会是多么有情有义,但其实也不过如此。甄凉甚至还没来得及做点儿什么,段崇文就已经再次做出了选择。

权势,财富,美人,在这些东西不冲突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做了决定。

那就怪不得她了。

就在段夫人把人接进门的第三天,她还没想好该从哪里来时折腾这位美人,一个消息就先传遍了整个维州城,并且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与恐慌。

那些乱民在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突然乘船顺流而上,攻破了江南文家设置在清水河边的一座庄园。

说是庄园,但其实占地面积几乎有一个小镇子那么大,里面生活着几千人,而且庄园外面有高大的围墙阻隔,每日有家丁日夜巡逻,甚至还有望楼、箭楼之类的设施。虽然没有正规军驻扎,但防守也可以说是密不透风。

然而就算是这样,还是被攻破了。

更要命的是,文家的几位重要人物,就住在这个庄园里,被一网打尽了。除此之外,庄园里还搜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与各处往来的信函。那些乱民自然不会替他们遮掩,反而大加宣扬。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文家以及其他几个家族,一直在秘密用金钱和美色腐蚀江南的官员们,到现在为止,江南官场上过半的官员,都已经被他们拉拢过去了。

甚至,那些乱民声称,他们手里还有具体的名单!

段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儿直接晕过去。虽然名单还没有公布,但她有一种十分糟糕的预感,只怕段崇文也在那份名单上。

怎么这么倒霉?他上个月才中了对方的圈套,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民变,偏偏就让他们查到了名单。一旦名单曝光出去,外面的人可不会管他被腐蚀了多长时间,得到了多少好处,他们只知道,段崇文跟那些人是一伙儿的!

最要命的是,段崇文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手里有皇帝的密旨,就是要他调查这些人,但现在证据却显示他已经被腐蚀,消息传到京城,皇帝会如何震怒?

不……不对!段夫人摇摇欲坠之中,还在家绞尽脑汁想办法脱罪,还真给她想到了。

皇帝并不知道江南具体的情况,只要抢在名单公布之前将江南的消息传回京城去,到时候就可以辩解他是为了打探消息才假装入彀!

“快!去请老爷回来!”她连忙叫来管家,吩咐道。

至于后院那个女人,虽然段夫人还是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比之前更恨一百倍,但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她了。

段崇文在衙门里,得知消息比段夫人更早一些,也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的同僚之中,颇有几人板上钉钉会在名单上,这会儿已经火烧屁股,根本坐不住了。段崇文略好一些,因为其他人还不知道他的情况,但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这会儿,不管与此事有关还是无关,反正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当差了,所以听说家里来请,他便打了个招呼,直接走了。

反正衙门里大部分的事务,都是下面的人处理,他们这些主官每天不过去点个卯,有重大事务才会让他们处理。

他赶回来,听段夫人把话一说,也觉得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忙不迭地将自己查到的消息都写成奏折,秘密送走。说来讽刺,他自从搬进那处园子,成了自己人之后,确实接触到了更多的隐秘,现在才有可写的东西。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桓羿正在请客。

客人一共有三位。

其中一位是负责巡查江南的严御史,此人颇有风骨,江南的豪族数次想要接触他,但都被严辞拒绝了。但江南局势复杂,他就算有心要做点儿什么,也是顾虑重重。眼下看起来似乎有了机会,他自然想抓住机会。

此人还跟桓羿有一点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是御史中丞潘致远的学生,而御史中丞,曾经是站在宸妃那一边的,现在他的孙子潘会更是跟在桓羿身边做事。

所以今日的宴会,虽说东道是桓羿,但其实发帖子请人的是他。

另一位是宫中派出来驻守江南,负责经营各种皇家产业的蒋太监。他虽然只是太监,没有插手当地事务的资格,但因为能够直达天听,所以在江南,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独立势力。

不过太监都爱财,他拿了足够多的好处,自然也与那些江南世族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如果形势发生了变化,他也不是不可能转变立场。

最后一位,则是最近才来到江南平乱的柯将军。大家都没有将江南这些乱民放在眼里,只要朝廷大军一到,击溃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柯将军这一次,是过来增加履历的。能得到这个机会,他背后的势力自然也不可小觑。

他比桓羿来得还晚,跟江南的势力自然也没有太多瓜葛,只是在各方博弈结束之前,暂时观望而已。

桓羿请他们三人作客,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但是三人都暂时不打算表态,因为桓羿的身份本身也很敏感,他们若是同意了他的提议,也就等于是上了他的船,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当然他们也没有拒绝,毕竟现在的局面还不清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要求到他这里的事。

桓羿也不强求,只是招呼众人饮酒吃菜。

然而还没等这一场宴席结束,消息就传到了这里。在座的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到消息也都是前后脚,而在听到之后,也不免被震一震。

谁能想到,最后打破僵局的,竟然是所有人都没有看在眼里的那群乌合之众。

一时之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日万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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