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069章 一块牌位

这是甄凉第三次跟桓羿一起出宫。

之前她只在听说桓羿在宫外做了什么,外间都有些什么传闻,但是具体如何,却没有亲眼看见过。

所以在桓羿问她想不想亲眼看一看时,甄凉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同意了。

如今他们在宫中的经营越来越稳固,出宫自然不会有什么难处。不过因为桓羿始终不想让甄凉太高调,所以还是让她换了小太监的衣裳。反正很多内侍看起来都偏向阴柔,年纪不大的那些更是雌雄莫辨,甄凉穿他们的衣服也不会有太大的违和感。

再加上她那一手神奇的化妆术,整个人看起来平平无奇,是个出现在人堆里立刻就会被人遗忘掉的存在。

所以她顶替了小喜子的位置,和小圆子一起跟在桓羿身后出宫,那群平常跟着桓羿的纨绔子弟,竟无一人发现桓羿身边跟着的人换了一个。

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们现在满心兴奋,注意力都放在了接下来的事情上面,顾不上其他。

“殿下!”桓羿才刚刚落座,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道,“这几日京城的粮价已经涨了两倍了!”

“我已经听说了。”桓羿说,“京城尚且如此,外面就更不用说了。朝廷已经下旨,只要向灾区运送捐赠足够多的粮食,就可以换取官职。这是你们谋取官职的好时机。”

听到他这么说,所有人脸上都难言喜意。

他们最初跟着他,是因为家里的吩咐,后来是折服于他本人的能耐,但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所有人都不明白桓羿为什么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收购粮食,这样的生意不是没有赚头,只是不符合他们这些人的性子。他们要是能脚踏实地地搞实物,也就不是纨绔子弟了。

但出于对桓羿的信任,到底还是没人提出异议。反正看桓羿的样子,后面肯定会有安排,他们只需听他吩咐就是。

而在天灾出现,朝廷的种种应对措施出炉之后,众人就已经明白桓羿的打算了。他们之前收到的粮食,全部捐出去,足够这里好几个人取得官身。

以他们的出身,当然看不上这样没有职务和实权的虚职,如果想要这样的官职,家里稍微想想办法,可以轻易为他们弄到。但这一回却不一样,重要的不是官职,而是借由这件事所取得的巨大声望。

纨绔子弟们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那自然是出尽风头。

做什么不要紧,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才能让他们感觉满足。

而这件事,不但能出尽风头,还能让原本看不上他们的那些人家人也好,那些有出息的子弟也罢,乃至于提起他们就语气复杂的普通百姓,从今日之后,都将全部对他们改观。

怎一个爽字了得?

所以今儿桓羿一让人送信,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但这会儿,当了桓羿的面,他们在短暂的喜悦过后,又慢慢回过味来。桓羿做了那么多准备,就是为了今日。他们将粮食捐出去,能够得到巨大的声望,若这事由桓羿自己来做,也是一样。

而且他身为皇子,恐怕比他们这群人更需要这种声望加持。

更不用提他现在还是所有人的头领,本来就应该优先让他来,毕竟其他人就算得到了声望,能做的事也有限,他却不同。

所以几个比较灵醒的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按捺住了种种情绪,由曹滂这个领头的开口,“我等谋这样的闲职有何用处?倒是殿下,若是以您的名义捐出这么大笔粮食,想来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您的仁心。”

甄凉站在桓羿身后,闻言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

桓羿对宫外的事,不会事无巨细都说清楚,甄凉心里原本对这群人多少有点偏见,现在见他们一心为桓羿着想,倒是大为改观。

不过他们想错了,桓羿还真不需要这些。

桓衍一直盯着他呢,他若真的给自己添上了这么高的声望,给桓衍带来的威胁超过了某种程度,只怕死期就近在眼前了。

桓羿也笑道,“我一个闲散王爷,要声望做什么?倒是你们,本王早就承诺过,要带着你们做出一番事业,让别人对你们刮目相看,如今正是时候。”

“殿下……”众人都十分感动,还要再劝。

桓羿见状,便直接摆手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倒是你们,好生商量一下让哪几个人出这个风头才是。”

他们虽然一直在暗地里筹备粮食,但是几个月的时间,投入毕竟有限,而且还有一些粮商会囤着粮食不卖,所以最后的数量,若是换最高一档的六品官职,只能换四五个。

人太多,就分不均了。

不过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小团体,领头的几个人出风头,其他人自然也跟着沾光,所以桓羿倒也不用担心他们选不出来。

毕竟在他跟他们接触之前,曹滂等几人本来就是领头的。

谁知,听他这么说,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曹滂站起来道,“不瞒殿下,此事我们私底下也曾商量过。殿下若是不需要,把这好处都让与我们,我们之中也没人愿意独享,倒不如平分到每个人头上,都捐个九品小官玩玩儿。”

六品的闲职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九品那就更是未入流了。

然而所有人说起来,脸上都没什么遗憾的表情,反而有些期待地等待桓羿的反应。

甄凉再次意外,倒是桓羿似乎早有预料的样子,“那就这么定了,粮食放在哪里你们是知道的,接下来的事,你们自行安排便是。这一路去灾区不太平,家里既然有关系,不如请托军队护送。反正他们这段时日也一直在往返运送各种物资。”

这想法与其他人不谋而合,所以不多时就商定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下了楼,要去户部登记,领取凭证。这种时候,桓羿当然是不适合在场的,所以只在就楼上目送他们离开。

顺便提一句题外话,经过几个月的经营,这间他们经常来的酒楼,已经被盘下来,成了他们的大本营。

等人都走远了,桓羿这才回头看向甄凉,笑问,“阿凉看着,这些人可用否?”

“比我想的更好。”甄凉认真道。

上辈子没有这些事,桓羿的麾下自然也没有这群人。甄凉对他们不了解,原本是持观望态度的,而今见到了人,倒觉得没什么不好。她想了想,又说,“殿下的眼光一向很好。”

“我听你这话,倒像是在自夸。”桓羿故意道。

甄凉还真没有这样的意思,被桓羿这么一曲解,面上不由泛起了一层薄红。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回道,“我虽然愚笨,但好歹有几分用处,这一点倒不必妄自菲薄。”

“岂止?”桓羿忍不住笑,“有阿凉在我身边扶持,是我的福气。”

这话他是笑着说出来的,语气也很轻松,看起来更像是玩笑话。但其实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若不是甄凉,他的命运或许会沿着那条既定的道路推进吧?

……

承熙四年的春闱,潘会最终还是参加了。

其实在参加之前,他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再等两年,没人再提起当日的事了,再去参与科举比较好。

但最终还是不愿意再蹉跎三年。虽然他还年轻,可是每个人的政治生涯都是非常宝贵的,这时耽误了三年,将来说不得会错过更多时机。何况大丈夫迎难而上,岂能因为这一点小小挫折就却步?

再说,陈县主最终是选秀入宫的,今年元宵宴上的事,早就成了笑话,倒也没人提起她的风光了。至于比试之中输给了她的潘会,更没什么人会在意。

但礼部的会试就在二月,当时潘会还没有完全从这件事的影响之中走出来,多少受到了一点影响,发挥就没有预想的那么好,最后竟没有进入前三甲,而是取中了二甲传胪。

不过家里对这个成绩非常满意。他爷爷,他爹,都没考过这么好的名次,爷爷当年还是三甲呢!都说同进士,如夫人,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朝中有数的几位高官,但凡有什么事,陛下召集官员商议,必有他的名字。

除了前三甲之外,进翰林院要参加考试。潘会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接在吏部授官,进户部做了一名主事。他是今年才来的新人,正好如今赈灾事宜需要抽调人手帮忙,就把他给抽调过来了。

自从到了这边之后,潘会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已经接连好几日只睡两个时辰了,精神十分委顿,头部也隐隐作痛。所以听见门外传来吵嚷声,他几乎是立刻起身走出去,正要斥责,却见来的竟是熟人。

他和曹滂这样的勋戚子弟,向来是玩不到一处的。何况他是个有上进心的,曹滂却是个纨绔子弟。但京城就这么大,彼此经常见面,上回替家中长辈传了消息之后,更隐约知道两个家族已经结盟,于是对彼此的感觉就变得微妙了。

不过潘会很快反应过来,看到曹滂身后跟了一群他的小弟,再后面则是一群凑过来看热闹的,顿时头更疼了,皱眉问道,“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们今儿过来可是有正事的。”曹滂扇子一挥,“你们户部不是为了赈灾粮的事,在发愁么,我们可是给你送好消息来了。”他说着一斜眼,“怎么,不能接待?”

潘会虽然觉得这话很荒谬,但职责所在,还是问了一句,“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那当然是我们几人也要来捐粮了。”曹滂身边的人大声道。

不但潘会不信,跟着过来看热闹的人也不信,其中有认识曹滂等人的,便出声起哄,“好端端的来捐粮,难道你们也看上了那几个虚职不成?”

“难道我们就不能看上?”有个纨绔子弟反问,“难道朝廷哪一条规定了,我们不能捐粮食换官职?”

这个自然是没有的,但是他们想要官职,还用这么折腾?

倒是潘会听他们这么说,信了一半,主动开口问道,“你们哪里来的粮食?”

“你管这许多做什么,有粮食收还不高兴?”曹滂一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搂着人往屋子里走,“赶紧给我们登记了,还得赶紧把粮食送出去呢!”

潘会稀里糊涂被他按在位置上,想想是这么个理,就给他们开了凭证,要递出去的时候,才又突然起了警惕心,“你们是真的有粮食,不是闹着玩吧?”

“放心。”曹滂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不相信我们,还不相信越王殿下么?”

他可是知道的,当年御史中丞可是一直站在宸妃那一边。不过他这个位置十分特殊,并不会将倾向表现得太明显,所以纵然皇帝想要打压,也无从下手,这才能保住潘氏在朝中的地位。

潘会闻言微微一震,没有再多说,将凭证递了过去。

不用说,曹滂等人的行动,在整个京城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群人本来就不知道低调为何物,从前处处被人瞧不起,尚且不影响他们张扬跋扈,何况现在做的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从户部出来之后,他们索性直接请了一群人,敲锣打鼓地去运粮食,很快就将这个消息传遍了京城。纨绔子弟竟然做正事了,百姓们的震惊自不必提,就是朝中各家的长辈,也都吃惊得很。

没想到这群年轻人,还能给他们带来这么一份惊喜。

但惊喜过后,就是复杂了。

这群年轻人,最近的行事风格改变了不少。细究起来,这些变化都是跟桓羿有关的。这次的事情,多半也少不了他在后面筹谋。如果只是孩子上进了,家长们自然欢喜,可若是牵扯到一位处境微妙的亲王,那又不一样了。

可桓羿偏偏就有这样的魄力,明明是个邀买人心的好机会,他却半分不沾,而是把好处都分给了跟着自己的人。

这份心胸,要这群在朝中沉浮多少年的老狐狸来说,也不能不赞叹。

甚至不少人想想现如今御座上的那位天子,再将他跟桓羿一对比,心里就忍不住冒出来一个念头:可惜了……

……

勤谨殿。

外面已经传遍了的消息,桓衍自然也已经听说了。

前来禀报的小太监本来十分惶恐,生怕这个消息惹怒皇帝,牵连到自己.谁知桓衍听了之后,虽然面沉似水,但却并未像之前那样暴怒,而是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捐粮换官?”摆手让小太监退下,桓衍才冷笑了一声,“倒是小看他了。”

他说着,抬头看向桓安,“这事,桓总管又有什么解释?”

之前何荣一直不在状态,他身边的事都是交给桓安处置的,跟桓羿有关的尤其是重中之重,可他在京城折腾了小半年,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桓安在做什么?!

明面上的那些消息,倒是几乎每天都流水一般地送进来,却没有半个字提到他在暗地里购买粮食。

那这些捐出来的粮食,又是从哪里来的?

必然不会是那群勋戚拿出来的。不是说他们家拿不出这么多粮食,而是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粮食太惹眼,虽然人人都能猜到他们家里有粮食,但不会知道有多少,他们也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出这种风头。

要官职,怎么做不可以?没必要这时候来凑热闹。就是真的有心救国救民,无论是进宫直接将粮食献给皇帝,还是假借手底下那些商人的名义,都能办成。

所以,只能是他们自己弄到的粮食。

桓衍清清楚楚地记得,桓羿出宫去弄什么品香会的时候,可是两袖清风,根本没多少钱财在手里。

但事实就是他们弄到了这么多粮食!

虽然表面上看,出风头的是这群纨绔子弟,与桓羿毫无关系,可是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这事必然跟他有关系。最终能够从中攫取到大笔声望的人,只会是桓羿!

桓衍都可以想象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桓羿有才能,有心胸,会用人……实在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上位者,不是吗?

“启禀陛下,此事老臣倒是查到了一些。”桓安表情凝重地道,“只是当时他们也在收购优质的酒水,因此老臣只以为他们是要酿酒出售,这门生意在京中市场广阔,收益不菲,也很符合他们的想法。当时谁也不知道今年会有天灾……是老臣疏忽了。”

是啊,当时没人知道会有天灾,更没人知道朝廷会决定要用粮食换官职。

所以桓羿最初收这批粮食,或许真的是有别的打算,酿酒倒也是个不错的想法。只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偏偏就把这么好的机会放在了眼皮子底下。

桓衍心里的恶意几乎压制不住,但他更清楚,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在盯着自己,他什么都不能做。

半晌,他才问,“襄王何时能入京?”

“只怕这会儿才刚启程呢。”何荣回答道。

潘德辉去的时候,倒是可以快马加鞭,毕竟带着任务。可是亲王出行,就不是那么方便的事了,再说这还是搬家,有一大堆的东西要带着,一路上只能慢慢走,走上一两个月也是寻常。

桓衍闭了闭眼,将心底的燥意压了下去,继续批阅奏折。只是状态不好,工作的效率也不高,于是整个勤谨殿的气氛也跟着变得压抑。

桓安神色如常地当差,直到与人换了班,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脸上的表情才变了。

“好个越王!”他回想着桓羿在自己面前的表现,才发现自己也小瞧了他。这个随口答应下来的“盟友”,现在倒成了个麻烦。偏偏束手束脚,不好直接对付,连他也陷入了被动之中。

不过本来这个结盟也没有太大的约束力,桓羿能拿捏住他的顾忌,让他陷入被动,他也可以反过去抓对方的漏洞。

他不知道桓羿的弱点是什么,但他身边的人,他总不会毫不关心。

既然如此,只需要对和光殿下手便是了。

……

虽然只跟着桓羿在外面待了半天时间,但甄凉完全明白他为什么想出宫了。

在外面不管做什么,都自由得多,也有意义得多,不像困在宫里这般动弹不得,还要时时刻刻接受来自皇帝的监视和管控。

不过这事谈何容易。

照理,桓衍登基,桓羿身为兄弟,又已经这么大了,早应该分出去建立自己的王府。可是桓衍从一开始就以他的身体为由,把人安置在了宫里,到现在为止,半个字都没有提过出宫的事,显然是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桓羿的计划,其实没有仔细跟甄凉说过,甄凉也只猜到了一个大略的轮廓,还不确定他到底会怎么做。

毕竟事情不会总按照他们的想法来。

比如让手底下的人用粮食去换官职和声望,就肯定不是桓羿原本的计划。他本来只是想多准备一些粮食,运到灾区,多少可以减少一些损失,有这样的收获,就是意外之喜了。

喜固然很喜,但是甄凉同时也在担忧桓衍会因此更加忌惮他。

而这世上的坏事,你越是去想他,他就来得越快。

这日甄凉在尚仪局当差,突然来了两个勤谨殿的小太监,说是陛下召见,让他跟着他们走一趟。

甄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生出一股糟糕的预感。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召见她?毕竟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女官,按理说应该完全不入对方的眼。这其中必有古怪。

等她在勤谨殿门口看到等候在这里的桓安,那糟糕的预感就成真了。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其实来之前,甄凉也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对自己的面貌进行一些伪装。第一次出现在皇帝面前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做,因为桓安是见过她的,若真这么做,反倒是暴露了短处给他。

“甄掌赞,许久不见了。”桓安冷脸看着甄凉,“跟咱家进去吧,陛下正等着呢。”

“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召见?”甄凉理了理衣裳,似乎是在整理仪容,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态度自然地问。

桓安笑了一声,“自然是关心越王殿下,所以找你来问话,只需照实回答便是。”

甄凉轻轻吸了一口气。其实她早就知道桓羿和桓安的结盟并不稳定,两人都不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知什么时候就打破了那微妙的平衡。不过真的到这时候,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没想到桓安第一下就是冲着自己来。

桓羿费心将她藏了那么久,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去。

甄凉定了定心,一步跨入殿内,那些繁杂的思绪似乎瞬间都拉远了,只剩下眼前这最紧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桓衍坐在御案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甄凉。

他当然早就不记得桓羿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女官长什么样了,倒是隐约记得她做得一手好菜,但因为没有亲自品尝过,也不知真假。此刻看到甄凉,才发现人倒也生得眉清目秀。

“越王身边竟有这么一位佳人,朕竟会不记得?”等甄凉走近了,行了礼,桓衍才开口道。

甄凉半低着头,语气平静,“回陛下的话,当时奴婢才入宫,因从前在宫外日子艰难,因此形容不雅,幸而不曾污了贵人们的眼。”

“那就是女大十八变了?”桓衍闻言,生出了几分兴趣,“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甄凉藏在袖子里手猛然攥紧,缓缓抬起脸来。

这会儿离得很近,桓衍细细看去,觉得她五官确实生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不太合宜的气质,倒没有第一眼看时那样惊艳了。

他想了想,开始问桓羿在和光殿的生活。

甄凉回答得很仔细,每天做什么都说到了,但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内容。要说桓羿能装,桓衍相信,可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难道他也始终在装?

这么想着,他突然开口打断,“你知道得这般仔细,看来越王对你十分亲近了?”

“陛下说笑了,奴婢是女官,平日里只负责后厨的事,余下的时间都在抄经书,哪能见到殿下。”甄凉面上露出一份惶恐和茫然。

奉先殿的经书,倒的确是没有断过,每个月和光殿都要送过去好几本,都是同样的笔迹。

可桓衍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很违和。

正这么想着,就见甄凉一直在不着痕迹地做一个小动作,他目光一凌,厉声问道,“你袖中藏的是什么东西?”

……

“娘娘,求您救救甄掌赞吧。”万坤宫里,冯司膳正跪在皇后面前哀求。

甄凉走得匆忙,来不及把消息送出去,不过他们没掩饰动静,六宫局的人都知道了。钱女史当即就撺掇着冯司膳求皇后救人,觉得这事儿出得蹊跷。

女官一贯都是皇后在管辖,陛下就算有什么事,一般也是先交代皇后,再指派下来给她们,几时见勤谨殿的人直接把女官带走?

冯司膳一开始并不同意。要说服皇后去救甄凉,那就要将事情从头说起,必然会暴露自己背后是甄凉在出谋划策这件事,失了皇后的宠信还好,万一触怒皇后,自己只怕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再说,皇后的处境,只怕也很难跟皇帝对着干。

钱女史有些失望,但也没有继续劝说,而是开始琢磨起别的办法。主要是她往外传递消息并不方便,若自己去报信,就太惹眼了。

结果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冯司膳自己又改了主意。

“罢了,”她猛地站起身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娘娘难道不知道吗?只怕早就猜到我背后还有人在出谋划策了,只不过没有揭穿而已。”

再说,如果坐视甄凉出事,就算这次自己没有被牵连又如何?没了甄凉帮忙谋划,她想要坐稳现在的位置可没那么容易,到时候一样会在皇后面前露陷。既然如此,倒不如拼一把,说不定看在她有情有义的份上,皇后娘娘会开恩。

所以她就跑来了,一股脑儿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求皇后去救甄凉。

皇后听了之后,却是问道,“陛下召见而已,又不是去了龙潭虎穴,怎么这么担心?”

冯司膳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是啊,陛下召见她问个话,怎么就要人去救了?都怪钱女史,带歪了她的想法,只一心想着甄凉不能出事,竟没有神思,在娘娘面前丢了个大脸。

但不等她再说什么,皇后已经站起身道,“既如此,本宫就去瞧瞧。”

冯司膳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声道,“谢谢娘娘。”

皇后出门不方便带着她,她就回了尚食局,将钱女史骂了一顿。钱女史听她复述皇后的话,也是“一愣”:“奴婢当时没有多想,只下意识地觉得不妙……这,会不会给皇后娘娘添麻烦?”

“娘娘说她先过去瞧瞧,想来无碍。”冯司膳道。如果真没什么事,那就再好不过,要是出了事,皇后也能及时伸出援手。

曹皇后只带了几个人,一路来到勤谨殿,说是有事要禀明皇帝。小太监守在门口,不敢放她进去,皇后一看这阵仗就知道有事,面色顿时一变,“怎么,陛下是在见朝中重臣么?”

“这倒不是……”

“既然不是,有什么本宫见不得的?莫非是后宫那些嫔妃们不安分,跑到这里来了?”

“也不是……”她这么一说,小太监们也有些拿不住了。陛下叫一个宫女来问越王的情况,这没什么需要瞒着皇后的。

几句对话间,曹皇后已经趁着他们犹豫的间隙,突破了封锁,大步走了进去。小太监们不敢拦,只好苦着脸跟在后面,时不时地对视一眼,用眼神互相埋怨。

殿门没关,皇后走到门口,正看见桓衍身边侍立着的两个小太监迅速上前,将甄凉按倒在地上。

一块木牌从她的衣袖中滑脱出来,落在不远处。

“那是什么?”桓衍皱着眉头问。

曹皇后几步走过去,在小太监之前捡起了这块木牌,定睛一看,目光也不由微微一变,“回陛下,这是一块牌位。”

“牌位?!”桓衍太过震惊,以至于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回答他的人是皇后。这个答案太过出乎预料,他一方面震惊,另一方面又几乎是本能地涌起反感和恶心,眉间的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怎么会有一块牌位?”

被按在地上,形容狼狈的甄凉突然抬起头来,开口,“回陛下的话,那是奴婢亡夫的灵位。”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牌位肯定是属于死人的,但是真的听到她这么说,还是有些瘆得慌。谁能想象,看起来挺正常的一个人,竟然随身带着死人的灵位,说不定还时时拂拭,摩挲,供奉。

想象那场面,就有些叫人不寒而栗。

桓衍的眼神变得非常难看,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甄氏,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宫里供奉这种东西,你的宫规学到哪里去了!”在桓衍发作之前,皇后先厉声喝道。

甄凉低头,“宫规之中没有写不许。”

皇后被她噎了一下,面上怒气更甚,“放肆,你这是在质疑本宫?”

见她低下头,皇后又转身看向桓衍,面露惭愧,“陛下,都是臣妾教导无方,竟让宫中出了这等事。请陛下将人交给臣妾,臣妾一定查明此事,肃清宫中风气。”

桓衍这时候才注意到皇后来了,他本来是不想同意的,但是视线一扫到皇后手中的牌位,整个人就恶心欲吐,于是连忙摆手,“皇后把人带走吧。”

虽然他竭力忍耐,但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异样。他这样子,倒不像是愤怒,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牌位再瘆得慌,也不该让他有这样的表现,其中只怕还有内情。

皇后心下一动,摆手让人把甄凉和那块牌位带下去,自己却没急着走,而是提起了自己此次过来的目的。虽然是临时要来,但曹皇后还是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这才过来的。

说的是后宫那位有孕的莺美人。

她的肚子已经六个多月了,曹皇后自然是小心又小心,时常让人照看着。皇帝可以因为太多次失望而不再抱有期望,她身为皇后,却不能也丢开不管。

然而最近,确切地说,是自从那位陈瑾县主哦不,现在该叫陈美人了,自从她入住建章宫之后,莺美人就一直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说陈美人要害她。

但是她没有证据,皇后便只当她是太紧张,住处是皇帝安排的,不能随意更改,只能让陈美人不要随意打扰她,尽量将两人分开。

然而让昨日请平安脉,太医却说莺美人的情况不太好。

目前看来是没有人要害她的,但是如果她自己太过紧张,心情不好,说不定孩子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皇后就过来问一句,能不能让这两人分开住?

桓衍是真的已经忘了后宫还有个孕妇了,当时让两人一起住,也是因为她们都是跟桓羿有关的,算是他的一点恶趣味。此刻听到皇后提起,才记起来莺美人有孕的事。

这一胎竟然这么安稳……桓衍对生产之事虽然不太懂,但也听太医说过,怀胎是前三个月最危险,好容易保到现在,自然要多费些心思。这么想着,便道,“那就让陈美人搬出去。”

“可是如今各处的宫殿都满了……”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桓衍本来想让皇后随便安排,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道,“正殿不是大都空着吗?晋张婕妤为充仪,居正殿。她原本住的地方就腾出来给陈美人吧。”

“……”饶是曹皇后跟他多年夫妻,也没想到桓衍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操作来。

陈美人要是知道,为了给她腾住处,张婕妤就晋了一宫主位,估计会恨得想杀人。

不过,曹皇后倒是知道,以桓衍的为人,不会因为这么可笑的原因就给张婕妤晋位,必然还有其他的缘故。但她等了一会儿,见桓衍没有说明的意思,便点头应下,然后离开了。

等她走了,桓衍也坐不住,起身往后面去休息,还不忘吩咐让人将殿内的地面都清理一次。

桓衍躺在柔软的床上,闭上眼睛,鼻尖似乎突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猛地睁开眼,发现一切如常,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而是一段桓衍绝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当年,宸妃被他逼着在先帝灵前殉葬,他送了毒酒和白绫,可是宸妃都没有选,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柄匕首,生生往自己身上扎了七刀才断气,喷溅的血液染红了先帝的灵位。

为了掩饰她的死法,桓衍费了不少力气,甚至冒险给桓羿的饭菜里加了让他精力不济、神思恍惚的药物。

桓衍已经看过了不少死人,但那一幕依旧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每每想起就背后发凉。尤其是最后宸妃看他的那个眼神,桓衍在最初那段时间,常常会梦到。

那之后,他就闻不得血腥味了。

好在身为帝王,本来也不需要他再去做那等搏命之事,有的是人替他将种种障碍扫除,他只需要看纸面上的结果和数字就好。

但是今天,他又想起了那一幕。

实在是随身携带灵位的甄凉,她身上的那种不和谐,给他的感觉太像临死前的宸妃了。所以桓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怕牌位。明明之前大小祭祀,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桓羿果然是她的儿子,竟在身边养了这么一个人!

桓衍本来就已经很厌恶他了,现在又翻了几倍,几乎很难再容忍下去。如果是别的事,无非是那些阴谋诡计,桓衍不会着急,但这种事,他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按照桓衍的想法,本来是不着急对付桓羿的,相较而言,他更想先除掉就在自己身边的桓安,因为他带来的威胁更大。

但是现在,或许要先处理掉桓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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