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妓妻狐友

西秦有个叫东方曼,字倩孙的读书人,二十岁了,姿容俊秀,善于打扮修饰,更显得翩翩有致,风流蕴藉。

他不仅长得俊美,而且行止也是冰清玉洁,不沾染恶劣的行为,还仰慕古时候的孔融,喜欢结纳朋友,衣冠楚楚的少年子弟,大多都喜欢和他交往。

东方曼听人谈论经邦济世的话,则面带喜色,表示认真倾听。要是有人谈论狐怪之事,则不屑一顾,说:“那是戴着骷髅拜月成精的妖物,能吸取人的精血,还想和他们成为朋友,这不是太愚蠢了吗?”有人谈论娼妇妓女,他也是嗤之以鼻,说:“那正是人类中的狐狸,不值一提,谈论她们做什么?”

后来,家产渐渐地消耗尽了,就准备了轻便的行装,到江南去闲游,登上鹤林、浮玉等名山,游览钟阜、白门等胜景,一个囊袋,背着书剑,到处逗留,真有古侠士之风。

接着,进入了金陵太守胡公的幕府中,谋求了一份差事。主宾之间相处融洽。

公事之余,东方曼也学着江南士人的样子,戴着方角头巾,穿着没有花纹的鞋子,携带酒菜,到秦淮河畔的楼台亭轩之中,坐在丁字形的帘子边,观看着河边的景致,也不免长啸慨叹,说六朝金粉之地,到如今仍然热闹繁华,歌舞升平。

偶尔一次应朋友的邀请去赴宴,在酒席上遇到了秦淮名妓徐无双,头发蓬松,穿着粗布大衣,却有一种林下士人的清雅之态,品评曲子,弹奏琴弦,没有一样不精妙,原来是弯腰柳边,长板桥头,艳名远播的第一等妓女,年纪正好也和东方曼差不多。

东方曼平时虽然不喜欢妓女,也不沾染妓女,但是,见到了徐无双,便生出了喜欢之心,就书写了一面小扇赠给她,上面写了两首词,三首诗。

徐无双读过之后,心里也感念东方曼对她的赞许和眷顾,就拿出自己绣的香包,和鸳鸯枕巾来回报东方曼。

从此,东方曼便被徐无双迷惑住了,常常冒着大雨,也要去看望。两人有时候,在夕阳之下的河中,泛舟游玩,两只船桨悠然地划动,一对玉人,对坐在船上,岸上观看的人,都怀疑是以前的侯方域和李香君再生了呢?

第二年,太守胡公死了,府中的幕僚也都各自散去了,然而,东方曼留恋着徐无双,没有离开。

还没过一年,东方曼囊袋中的钱紧张起来,徐无双劝说他,还是整理行装回去,东方曼则呜呜地啜泣起来,无法自已。

徐无双同情可怜他,私下把自己奁中所积蓄的钱,全部拿出来,一共得到了五百两,对东方曼道:“郎君借此作为盘缠,就不用怕了。余下的也给你作为发奋读书的灯油钱,等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不用担心我们没有再相聚的时候。要是被困在这里,相对哭泣,恐怕对你我都没有一个好结果。”

东方曼仍是啜泣着说:“得到的你钱本来就是不道义的事,况且考场之中,文笔好坏,也是不能预料的,这样我们又少去了几年的恩爱,要是不能如愿,名落孙山了,我又什么面目来见你呢?为何不用这钱钱给你赎了身,我们再在岸上租赁一间老屋一起居住。我还能出卖字画生活,只要家里有了芙蓉美妻,哪还担心家徒四壁呢?”

徐无双道:“好是好了,只是担心妈妈贪婪,五百两银子不能满足她的,你去向知交好友借贷一些,成不成,也算尽人力而听天命了。”

东方曼就带着钱,四处去告诉自己的朋友,想和他们借钱,但是都是走了十家有九家都不肯借。

东方曼迫不得已,就央请朋友到鸨母面前说情,想用五百两银子给徐无双赎身。

朋友便反唇相讥,对他说:“这是人中的狐狸,你娶她做什么呢?”东方曼向他千拜万谢,硬要让他去给自己说说,可是说了,还是一样,鸨母果然不同意。

东方曼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了,往往关起门来,在屋里捧着徐无双赠给的银子哭泣。

旅店的主人也要索要房租,渐渐恶声恶气地对东方曼进行催讨,东方曼不得已,就侵蚀徐无双赠给他的那五百两银子,柴米油盐的费用,也从里面分来用,过了一个月,那五百两银子,已差不多花费去一半了。

当时,有个和东方曼是同乡的好友王七仲,妒忌东方曼得到了艳遇,就想千方百计想办法让他们断绝往来。

刚好,有一个山东的贵家公子孔公子到来,挥金如土,专门探访美艳的妓女。

王七仲就带着他到徐无双的妓院去,说:“这里有一个堪称巨擘的好女子,在勾栏之中玩乐的人,不能不夺取做好的啊!”

孔公子见了徐无双,果然大加称赞,说:“徐无双,真是无双啊!要是没见到,真是空来游玩一番了。”

就吃住在妓院中,和徐无双同眠,徐无双每唱一支曲子,孔公子就掷给十段锦布,和一块银子,妓院中的鸨母见他出售大方,常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还不住地叨念道:“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啊!”徐无双感到很惭愧,孔公子就笑着把鸨母打发走。

有一天,孔公子带着徐无双去雨花台,正荡着小船准备回去了,两只金制的酒杯,檀木小桌,摆放在船上,两把船桨发出呕哑的响声,和笛声相互应和。

当时,东方曼正倚靠在树上看着远处,忽然见一艘船到来,看见徐无双正撸着翠色的衣袖,露出纤细的手指,剥着柑橘,奉送到孔公子的嘴边。

抬起头来,也看见了东方曼,穿着残败的衣衫,带着破旧的帽子,一副惆怅的样子,背着手,徘徊在树影之下,徐无双不禁一阵心酸,眼泪差点要流了下来,但还是死死忍住了。

东方曼此时也是像丧失了魂魄一样,呜呜咽咽地忍住小声啜泣,也不敢叫喊,等船过去了,才放声大哭起来。

忽然,身后有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真是痴啊!为何如此烦忧,扼腕叹息呢?”

东方曼惊讶地回头来看,见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身着游侠的装扮,就连连向他行礼。

那人笑着道:“心的心思,我都已经知道了。然而你既如此爱她,为何不劫走,和你一起共度晨昏呢?”

东方曼道:“唉,世间很久就没有像古押衙的侠士了,能把这沙叱利怎么办呢?”

那人仰天大笑起来,说:“瓮中的小虫哪里知道天有多高,井里的青蛙哪里知道海有多深!就算是有这样的人,你一双肉眼,哪里会认得,大多是失之交臂了。就拿我来说,机智比得上黄衫客,义气比得上许俊。一腔热血蕴藏在胸中,已很久了,当等到合适的人之后,才倾洒出来,不是像街上的菜,随意就卖给人了!”

东方曼听了他的话,觉得他话语奇异,定然能有办法,就俯下身子叩头,询问那人的姓氏。

那人也不回答。

东方曼就又对他陈述自己心中的愿望,乞求他加以援手。

那人也只是微笑,还是不说话。等东方曼说完,过了好久,他才拍掌大声说:“去吧!大丈夫做事,该到大刀阔斧地去做,这样喋喋不休地说,有什么用?五天后的夜里,三更天的时候,你可以悄悄地到佳人的屋檐下去等候,不要违背我的话。”

说完,忽然就去飘然而去,追也追不上了。

东方曼就好好地记在心里。

接着,听到外面谣言四起,到处传说,说京城大银台向公的爱女,被匪人引诱,卖进了妓院之中,又说鸿胪寺金家的三公子到金陵游玩,被娼妓家埋入了地穴之中,过不了两天,就会有钦差大官来查访了,捉拿作恶之人,要关入大牢之中。

长江的南北两岸,街头巷尾,纷纷地都在议论,闹得沸沸扬扬。

一天晚上,徐无双正和孔公子坐在水台中,铺张着灯火,摆着绮丽的筵席,浅斟低唱,拨动琵琶,发出铮铮的响声,缕缕不绝。

忽然,有一个穿着褐色的衣服,戴着红色的帽子的两个人,一脸盛气地闯进去,大声呼叫道:“钦差大人来了!”

全院子的里人都惊惶起来,孔公子也一阵吃惊,就窜入床榻之下,伏在里面。

一个一身红袍纱帽的大官,一脸严肃,髯须飘飘,已高岸地走进去了,对着南面,高坐在胡床上,两边都笔直地站满了差役,手里拿着蛇鞭,戴着一顶小帽,腰上挂着弓箭,手里拿着木梃,护卫在大官的周围,气势显得颇为森严。

大官大声呼喊下令,说:“速拘鸨母来,不要让她逃走了。”

等鸨母来到了面前,大官拍案呵斥道:“你竟然敢买良家女子,作为娼妓!给我重大!”

左右果然摁着鸨母,打了五十大板,臀部上的肉,打得几乎都要掉了。

又对徐无双道:“你当发配到官署中,卖来,拿来充盈军饷。”

徐无双就上前去磕头,说自己和东方生有婚姻之约。

“快去传他来。”

当时,东方曼正猥缩在墙边黑暗的角落处,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忽然有一个雄赳赳的人来握住他的手,问道:“你是东方秀才吗?”

“是的。”东方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人正叫你进去。”

东方曼就跟着他进去了,两腿战栗,弯下脚跪在了地上。

大官略微看了一下,笑着说:“果然是一对佳偶啊,好,让他交纳十五两的身价费,就准许你们结为夫妻。”并呵斥鸨母收领交割清楚,然后就驾着车马走了。

东方曼和徐无双伏在地上叩谢不已,实在不明白那大官从哪里来的,来又是为了什么事。带着徐无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拿出剩下的钱交情旅店主人的房费,连夜租赁了一条船,摇船渡过江去了。

第二天中午,到了真州,刚在租赁好了房屋,草草安置书桌床榻、茶炉火灶等,一对夫妻,真犹如树上的一对鸟儿,双宿双飞。

忽然,有人来向他们贺喜,出去迎接,就是拍打东方曼肩膀的那人。

东方曼邀请他进屋去坐下,徐无双也穿着艳丽的服饰,出来拜见。

那人笑着说:“昨晚受到惊吓了吗?不是这样,真不足以撮合你们了。”

东方曼道:“假扮大官的人,究竟是谁?”

那人道:“就是我啊!”

“你本来是个俊秀之人,为何顿时就变得长须飘飘,一副盛怒的样子,并且站在左右的差役,为何都那么像呢?”东方曼感到很疑惑。

那人道:“那只不过是我使的幻术而已。”

夫妻两人听了,又重重地对他行礼,感激他成全他们的大恩。东方曼又叫徐无双料理酒菜,烹煮好菜款待他。

那人略微呷了一口酒,就忽然站起来,拱手向他们道别。夫妻俩怎么挽留,他也不答应,说:“你们的心愿实现了,我本来也是多此一举。然而,你们旅居在外的境况实在有些难堪,还想为你们谋划一下生计,正所谓救人须救彻也。”

就从袖子中取出两颗豆子般大小的明珠,说:“你们夫妇两分雌雄,拜两拜,然后就吞服下去,你每临场作文,一心想着珠光,就能文思泉涌,文章自然天成,不费人工思索了。夫人刺绣,一心想着珠光,落下绣花针,随意组织,没有花样百出,巧妙无比。你两人有了这样的绝技,还担心贫寒吗?”

看着他们夫妇把明珠吞下之后,说了几声珍重的话,身子纵跃,灯绳屋顶,长啸一声,就消失不见了。

东方曼和徐无双心地果然聪慧通明起来,就在门前挂上一张榜文,说:“男卖文,女刺绣,文速且工,绣奇而秀。不能速而奇,虽有银钱,吾不敢受。”

第二天,果然有文士来和东方曼谈论诗词古文词句,东方曼都应答如流,等指定题目作文,东方曼也是拿起笔来一挥而就,没有一片不像是经过千思万想才写出来的。

富贵人家的女子,把荷包扇囊等东西拿来,让徐无双给他们刺绣花纹,则十分灵通秀奇,即使天上的仙人恐怕也绣不出来,工于针线活的人,也甘拜下风。

一时间,真州的士人女子,大多都来向他们夫妇两讨教,没到两个月,各自已获得上千两银子了,于是,就购买豪华的住房,役使奴仆婢媪,身穿锦绣彩衣,吃着山珍海味,也更加自我矜重,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心血教给人。

第二年冬天,夫妇两人正在大雪之夜,把门关上,围着火炉吃酒,相互吟咏梅花连缀成诗。

忽然听到屋瓦响动,就惊讶地开门看视,又是前面那个俊美的少年男子,穿着炫丽的裘皮大衣,一双黑色的靴子,戴着貂皮帽,掀开帘子走进去了,哑然笑着说:“你们一对夫妻安乐,没想到我这媒人了吗?”

东方曼向他拜了两拜,说:“您行踪飘忽,几乎是从天外飞来的,乞求向我们明示你的真姓名,让我夫妇早晚焚香供奉,顶礼膜拜,以酬谢你的大恩。”

那人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通天灵狐。因为喝醉酒后,踏碎了天上的碧桃花,并且狂击了通天九灵鼓,惊醒了希夷大仙座下的二百五十命高足顽仙,于是,就被谪降到人间十二年。现今准备和你们远别了,所遗憾的是后面的尾巴,还没有除掉,不能登录仙册之中,乞求你一刀给我斩断它,这样也算报答我的恩德了。”

东方曼惊骇无比,说:“我对你已感激入骨,怎么忍心残害你的身体?”

“残害我,正是在成全我,不必担心。”

东方曼还是不敢。

徐无双道:“我想了一下,这真可不能违背仙人的嘱托,该当掩着脸,一刀斩下去,使得大仙脱离人间,早登大罗仙界。”

那人听了,笑着道:“还是夫人爽直。”

东方曼见妻子这样说,也就没有什么话说。那人就带着他到别的屋室中,交给他一把利剑。东方曼一看,果然有一条黄色的尾巴,毛茸茸的,大概有五寸来长,横亘在门槛上,其它的什么也没看见。

东方曼啜泣着一剑斩下去,铿然一声,尾巴坠落在地上,而那人已不见了。

听到他在空中说道:“你不要丢弃我的尾巴,明年今天,有大灾难,拿出那东西,就能抵御过去。”

东方曼和徐无双都是涕泪交加,跪在地上哀伤地号哭,望着空中膜拜。

后来,就用布帛裹住那尾巴,藏在箱子中。

接着,新任的总督到任,和孔公子家是世代之交,孔公子探知了东方曼的事情,就怂恿鸨母道总督府去告状,准备以妖异的罪名惩治东方曼。

东方曼心里畏惧了,急忙整顿行装,带走钱财,和徐无双连夜回西秦去了。

刚走出太行,遇上了响马强盗,窥见了徐无双的美貌,就想把她夺走。

东方曼想起这天就是去年遇见那通天灵狐的时候,就举起尾巴,向众贼人一挥,顿时天地变色,狂风怒号,飞沙走石,贼人无缘无故地就遁逃走了。

东方曼才安稳地抵达了西秦,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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