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32章

时至桃月,春日已暮,府后窄巷。

花童垂髫,二十三位,拐提竹篮,雁队三列。

一位脸小骨痩,短褐褴褛,赤脚光足的小童,怯生生地提着花篮,供菩萨也似,奉给衣衫华丽的冰儿。

冰儿把先前一提花篮递给后面小厮,复又接过小童的花篮,打眼谛视,伸手一薅,见里面尽是一圆滑滑、色艳艳的桃花,不禁点头,再薅两下,见那桃花花蒂极少,花瓣圆美,似有择拣痕迹,莞尔一笑:

“香儿妹妹,这位小童可得三百大钱。”

“好!”

香儿闻言看向小童,满目嘉许,麻溜地从麻囊中取出一堆铜板,摊放桌面,食指来回拨动,分出三百枚,拣来一根纤细、结实的草绳为串好。

小童叫三狗儿,年才十岁,家居山东Zb,鲁地旱灾,举家逃荒,辗转京师,父母爷奶,悉皆饿死,他因激灵,躲在城内,方为被烹杀,虽然沦落为乞儿,到底能求出一碗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存活下来。

自从去岁,得知镇国江府喜好值时鲜花,仗着外城厮混已熟,知崇北坊法藏寺右侧乱植着百颗老桃树,偷偷去采,偏生老桃藏精纳气,所生桃花,品色俱佳,外加他心思玲珑,细致拣分后,能比其他小童多拿一百大钱,三月里满共可混的九千大钱,三钱烧饼也能吃上三千个,倒是个苟活求生之法。

内院,德行园。

唐月婵身穿纯白纱衣,坐在石墩上,一扶石臼,一握铁杵,轻捶慢捣,脊生香汗,郁闷不乐;封灵筠对面而坐,旁边摆着两个矮墩,左右各盛着一面竹筛,右筛桃花已然去蒂,左侧桃花参差不齐。

只见封灵筠伸出左手抓来桃花,掐蒂去梗,转而天雨散花,洒右侧竹塞,每洒一抔,浅笑轻颦,乐此不彼,愈发明媚动人。

“妹妹,这是什么规矩吗?要花尽管命那奴婢去采,何必让那小童去采?叫丫鬟们再三择拣,岂非浪费功夫?靡耗钱财?”

“昔日夫君与姐姐,在妹妹那枫仙庙论道,可曾记得?”

“记得……!”

“妹妹听闻此事乃梅姐姐建议,今日参得此事,方知梅姐姐心境已不差于夫君,于凡间夫妻来说,买花治家,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于神仙眷侣来说,买花积宫,可谓志同道合;难怪夫君除莹姐姐外,最宠梅姐姐。”

“好妹妹,你到是说说,梅姐姐何受宠呐?”

“姐姐好呆,梅姐姐佛门中人,证持慈悲菩萨法,弗须鲜花,为何却说只有十岁以下童男童女可碰花朵?

无非加个条件,虑去一班贪图小利之人!

所为买花,无非名义,旨为广布铜钱给这京师童儿,救一救无家乞丐、贫苦孤儿。”

“可外人会抢乞丐的钱呐!”

“姐姐又呆了!谁敢去抢杀神府散出的钱?

流氓青皮且不说畏惧杀神府邸,即或抢去,也欠梅姐姐一份因果,他日恐须十倍还之。

况且,每年只有一月,富贵官宦多趁此佳时,游园踏青,吟诗作画,不会争取这两百文的钱,多是一些阎闾小家之童。”

灵筠说至此时,忽的慨叹:

“行善实须披恶相,作恶却披善相,梅姐姐心境恐怕已于夫君同悬天心,妹妹终究差了一步。”

月婵元丹一转,法体已铸,愈明善功之力,乍听功德,不禁纳罕:

“可郎君说,用钱布施,至多积累福德,难积功德!”

灵筠淑女端座,双手正在掐蒂,闻言捂嘴偷笑:

“姐姐这又呆了!夫君传姐姐太清大法,乃是玄门正宗,本是道家,积那先天功德作甚?

道积福德、善行,仙业成就,全凭愿力。

金丹九转,如无宿孽,采气练婴,不似散仙有那四九重劫,可如长眉真人一样,肉身飞升灵空,常居大罗天,永享清净。”

江府诸娇,莹、梅两女亲密无间,起居一处,形影不离,愈引月婵诧异,细细探听,方知两人婚后义结金兰,同盟天誓,甘愿同时成真,不免欣羡。

今见灵筠博学广识,意欲效仿两女,同她结为闺阃密友,异日即或逢灾遇难,也可仗她极深的道行法力,化灾解难。

那主意笃定,立措言辞:

“妹妹虽非玄门正宗,却是太乙天仙隔世嫡传,累世万年,见识博广,乃府中第一等扫眉才女。

本拟常向妹妹请教,颐养空腹,填补学识,谁料妹妹元丹九转,不日便要走访三山五岳,采那五方五行精气,炼就婴儿。

恰值四九重劫将至,姐姐功行法力虽然低微,却愿助妹妹一助,倘若妹妹磨难太重,兵解转世,姐姐愿意伫立凡世为妹妹引渡。”

话语尽是诚恳真挚、情真意切。

那灵筠纵说见惯世情,到底是善根人士,又因显化女身,未免心软,一见她哀婉泣容,把手中活计一停,因说:

“姐姐这等良善心肠,妹妹无以为报,倘能得姐姐扶住,日后敢死相报。”

月婵喜不自禁,急说苔岑之事。

灵筠吃不知就里,劫运遮心,遂而点头应允。

桃红明艳,两人跪地默祝:

“江门姬妾唐月婵、封灵筠,伏乞天心鉴证,准我俩义结金兰,此后同参大道,共济劫难,仙福同享。”

誓言岂可乱发?

尤其身在九州?

况是修道炼士?

轰隆一个晴天大霹雳,焦打两人头顶,那虚空庆云兀自分和,风雷乱飚,水火上下喷涌,声势骇人,仿如开天辟地。

两人庆云相互济分,封灵筠积功甚多,福德至厚,虽只神仙美质,却带着天仙气运,偏偏人仙业位已凝,金色庆云开辟千亩,方经誓言分化,拨出三百亩金云化为金曦,流注至月婵头顶。

月婵只有鬼仙之材,头顶两百亩青色庆云,经那金曦一注,立增至五百亩方圆,颜色也由淡青转为纯黄色,竟有证就地仙的机会。

于时,妙儿来告:

“婵姐姐、灵姐姐,少爷在杂役院玄关送亲,命妹妹来请。”

两女颔首起身,转往往玄关行去。

月婵见妙儿转往刀笔斋,戏谑道:

“郎君也是的,朱门送娇娃,后巷布善施,不知作甚!”

“姐姐勿动嗔怒,这十三位侍妾实为相公的七情六欲,否则那百位姬妾,怎的只有这十三位出府?今日之行,实为证功。”

“这也有寓意?”

“七情六欲一逐,夫君希证无名果位的大愿亦是发下!”

“断情绝爱,岂不是要抛弃我们?”

“姐姐真痴!道侣本就不是世俗的男欢女爱,逐出七情六欲,而非断绝,不然莹、梅姐姐何在?

‘烦恼即菩提’,一味断绝七情六欲,于太清老君、释迦佛祖来看,实为偏倚,不得正法,纵可证就天仙,也难获得无名果位。”

“姐姐命薄,未来若能金丹九转,三宝合一,列证地仙,注世长生,便是天大福分,怎敢希求那混元无名道果?”

玄关照壁,百位娇丽列在两旁。

鹤轩一袭素白道袍,面冷如冰:

“情欲不足贵,各依法性修;

昼夜长持正,可登大罗仙。”

朱门外,一片喜庆,目光所及皆是红色。

十三位新郎官,各备花轿,侯在钱堂大街,翘首以盼。

鹤轩一袭白袍,眼神无悲无喜,脸色无嗔无怒,瞻仰九霄,双目如星,似在窥伺因果。

飞针黛春最先,守门卒张二狗的花轿最差,若非守门同僚合伙凑的银钱,连那吹鼓手都置办不起。

飞针黛春凤冠霞帔,在两个丫鬟对的搀扶下,从玄关徐徐出来,行至门槛时,看见鹤轩的官靴,忙止身子,屈膝一叩:

“婢子多谢少爷大恩!”

那张二狗红衣暗沉,略显局促,闻听天籁,知是娇妻,准备去迎,却被媒婆瞪住。

“夫妻美满,方为正理,切莫以势临夫,说汝不贤!”

鹤轩叮咛一句,复取妆奁箱,转赠她手,即命出门。

守门卒张二狗,自从被选上,浑浑噩噩,好似范进中举,如今真个美梦成真,忽见媒婆叫他谢恩,兀自惊醒,跪地磕头。

“咚”

“咚”

“咚”

……

近来,鹤轩神花修为渐长,窥出张二狗的前世今生,心忖:

“有甚好谢?十世老实人,因果循环,合该有此艳福,无非假借吾之手,真是痴儿!”

飞针弓鞋踏下瑶阶,钻进红轿。

一班红衣门卒抬轿,夹着吹打声,高高兴兴往崇文门行去。

铁抢北雀,英气重重,磕头谢恩后,转往山西李家花轿。

因见李公子面上无肉,鹤轩微叹:

“有的斗!”

八位九州人离开后。

鹤轩目视五位异人,打手一挥:

“尔等异人取妻其心不正,旨在渴求秘籍,原本无可厚非,但本官好容易调教出五位娇滴滴的奴婢,万不可辣手催花,省得本官触目伤情!”

警告一番,任由五位女太保上轿。

虚公子宁一泽自瞧见软棍银玲,梦中情人的影响,立与她的身形相合,今得佳人,患得患失,惟恐帮中兄弟暗害于她,因和二位兄弟商量,此事瞒着四弟林弘文,也不返回淮南,就地置办一处私宅,来个金屋藏娇,至于武功秘籍,宁一泽决定以情动其心,缓缓套出。

……

云梅一双雪腿纤细修长,宛如莲藕,白嫩有质,迷得羊仑嘉神魂颠倒,目不转睛。

今抱美人归,趁着扶她上轿时,用手轻捏小腿,无比柔滑香嫩的感觉电击心头,让他羊仑嘉身心皆酥。

怎耐,云梅气性高傲,纵配于他,却见不得这般猥琐模样,一记鞭腿将其踢飞,冷哼一声,猫入小轿。

“哈哈哈!”

“哈哈!”

一干吃瓜群众忍俊不禁。

羊仑嘉皮糙肉厚,倒不觉得疼,反爱云梅气性,腆脸赔笑,转向周围的汉子,吩咐道:

“扎巴汉,抬斡儿朵回旅店!”

四为蒙古侍卫抚胸领命。

武雨婷“娶妻”甚为奇妙,同备四抬花轿,自扮新郎,胸系红花,翘首以盼。

那铜刀绛雪素来冷漠性子,赌见她挥手招呼,双颊羞红,盖上红巾,莲步急行,老鼠入洞也似急钻花轿。

“这女子也娶亲?蛮夷异人!

“从来只有阴阳配,哪有雌雌配?”

“月老怎么不开眼?”

……

左近百姓指点絮叨。

武雨婷杏眸圆瞪:

“看什么看?九州人不可以,异人可以!你们这群封建土鳖!已经落伍了!”

梨园公子尚云海、镜湖公子鹿风华各扶心爱娇妻上轿,闻言一个趋列,几要摔倒,两相对视,无奈一笑,招呼小厮抬轿离去。

绛雪择女而婚,鹤轩略有所知,她以鹤轩为条件择婿,自无钟心可意的,鹤轩又不肯同她燕婉之私,只得暗自垂泪,憎恨苍天不公,三日择婿之期已过,没得奈何,取了折中法门,先同女儿出府,嗣后求佛求仙,再觅良婿。

鹤轩见武雨婷在九州玩爱情,心赞她勇气可嘉,实则天马行空,空中楼阁,嗤笑两声,转身回屋。

……

围观京师百姓匝舌唏嘘,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一矮脚药婆炫耀道:

“老娘为姑娘们验身时,方知她等是通房!自古以来虽有听说嫁通房的,却未听说给陪东西!”

一白发虔婆酸溜溜说道:

“你懂个屁!是杀了四百万,教老天爷警告了,他才嫁妾冲洗的!”

有那无知的婆子附和:

“也对,定是作孽多了,遭了报应,无法生育,这才放妾!”

“对对!绝对是这样的,那等销魂美妾,若是给我,我能玩一辈子!”

“给自己带绿帽子,真个怪!”

……

鹤轩缄默无语,一笑了之,转而催动法眼,观测气运变化,只见头顶七彩庆云,逐渐合拢,混化为两千亩,再无方前的泾渭分明,不禁一喜。

“13位奴婢不能增长本座气运,反而会分薄气运,早早打发才是正理!”

念及于此。

泥丸宫,金佛元神,乍的一亮,耀目生辉,淬炼出一些金粒,肉髻后悬挂七彩圆光,烛照无名。

因果线无形无质,忽的断掉,金佛口诵佛号,似失束缚,感觉玄妙,难以言喻,只觉一片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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