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第四十八日

自从龙城局成立以来,没有哪个案子是靠某个人的一己之力侦破的。在我赶往傅月月家的同时,郝帅也根据线索,带领另外一队兄弟去了天龙山,不久,技侦发来消息,王小山办公桌上手机接打的电话,除去王小山生前单位外,多来自傅月月家附近基站。

还有一件事,我想特别强调一下。张超虽然对我失望透顶,觉得是受了郗小妖精的迷惑,但他好歹对整个公安系统有信心,他不但没对傅月月被带回(不是被捕)表示异议,还给冯队提供了许多线索。

对,给冯队,不是给我。张超很久之后才原谅我,即便那时候事情早已经水落石出,这小子依旧认定我骨子里就是个见色忘义的人,觉得即便郗阳是“鬼”,我依然会颠儿颠儿地成为小百合的舔狗。

从郗阳进入审问室开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足够令我紧张。冯队的话在我耳边:“这孩子到底是敌是友,就看今天了。”在这月光如水的夜色之下,所有人都互不信任,我该为这份严谨而感到高兴,还是为这份猜忌而感到悲凉?

郗阳进审问室的时候,傅月月的身子明显往后靠了靠,她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在猜,郗阳会说什么。我理解你的处境?我明白你的遭遇?我同情你的经历?这些空话,在这间四面无窗的小房间里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频率超过八十块小旅馆中男人们许下“我会永远爱你”的承诺。但郗阳没有,就好像他不在床上说爱我,而是靠说爱我勾引我上床。

“一起相处的那两年,许朋很照顾我。”郗阳的开场,让我有些意外,监控器的特写画面上,傅月月的眉心动了动,却没有显出任何抵触的情绪。黄泽坐在郗阳旁边,看了摄像头一眼,我点头,洪亮敲了一下他的耳机,黄泽垂下视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敲键盘做记录。

郗阳接着说:“一开始,我们被关在几个独立的小屋子里,每天除了打针的时候,基本见不到面,偶尔遇上,大家彼此也不说话,只有许朋不同,他对我笑,每次见面,他都是笑的。”

郗阳的语气很轻,随着他的叙述,我看到监控画面上的傅月月双眼渐渐噙泪。

“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不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或许,最困惑的,该是我和肖阳。”

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我目不斜视,却明显感觉监控这头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肖阳,杨树村福利院的老师,在回家路上被人烧死在车里,身上泼了代表惩罚的沥青和羽毛,这案子至今没有突破,也是郗阳在龙城参与的第一起案件。

许朋、肖阳、郗阳……“换魂案”到底还有多少受害者?又有多少人牵连其中?我心中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突然多了一个人,傅月月看起来有些困惑,问:“肖阳?也是被绑走的孩子吗?”

郗阳点点头。“据说她跟我一样,是被人从杨树村福利院带出来的。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丢在了马路上,没人知道她父母是谁,她也没有名字,肖阳这个名字,是肖映诚按照我的名字,加了我母亲的姓,给她取的。肖阳是……”郗阳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几个字:“我的女性化替身。”

“她是女孩子?”傅月月的关注点,竟然完全不在“替身”二字,而是在于肖阳的性别。“难怪,她会被人扔在路上,性别是原罪。”傅月月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意:“用得不好,杀己,用得好,杀人。”

傅月月阴冷的表情在特写镜头下放大,一时竟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这种表情,我曾经在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脸上见到过,他在一间公寓里杀了一个男孩子,把他的尸体放在床上,割开他的眼睑,在他旁边强/奸了他的女朋友。杀人犯四十多岁,动机是——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得干一件大事儿。

傅月月跟这种变态自然有着本质的差别,但她却有着相同的兴奋,这种兴奋来自于“干成一件大事”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感。

郗阳却没有继续傅月月的话题,而是回到了许朋的事情上。“之后,我们几个一起生活了半年,除了肖阳,其他人同吃同住,许朋就住在我旁边的床位。”

郗阳的话,轻易拉回了傅月月的注意力,她脸上那种狂热不见了,转而被渴求替代,她想要了解更多关于许朋的事。

郗阳却没有自说自话,而是问傅月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当然想知道,她什么都想着知道,但也正因为如此,傅月月才会乱了阵脚,任由郗阳牵引,问:“他提起过我吗?”

郗阳想了想,说:“傅佳?没有。”

或许是因为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又或许是因为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傅月月的脸上一时竟有些恍惚和疑惑,半晌儿,她喃喃道:“可是我记得他啊,那个温柔的,爱笑的小男孩儿,那个从幼儿园开始就懂得照顾别的小朋友,会把水果分给我的小男孩儿。虽然很多人都忘了他,但是我不会忘啊!我不会的!”

傅月月哭了,她哭得很伤心,这些眼泪,她忍了十年。

自从十年前,她在那片已经拆成废墟的老旧居民区找到许朋父亲的时候,她就一直忍着,为了许朋忍着。那时候的许父形容枯槁,与从前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因为他年轻时的一步行差踏错,他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亲人,命丧实验室,父自己也被注射了剂量足以致死的针剂。虽然他拼劲力气找到了自救的药,却也因此受了扒皮削骨似的折磨,变得精神恍惚,甚至偶尔疯癫。

之后的十年,孤儿傅佳改名傅月月,与许父相依为命,两人在追查凶手的时候,认识了同样在为此奔走的张超。那时候的张超,还只是潞城公安局办公室的普通科员,他们惺惺相惜,因为都有着同样的境遇,张超也在找一个人,一个对他而言,却早已被周围的人遗忘的人。

我走进审讯室的时候,郗阳已经完全取得了傅月月的信任,她终于肯相信眼前的人不是恶魔的同伙,而是正义的帮手。

“然哥——裴、队长。”傅月月脱口而出,随即又改了称呼。

我摆摆手,拉过凳子,坐在郗阳身边,双手随意搭着,说:“没事。你说。”

傅月月做了个深呼吸,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我在王小山办公室按了针孔摄像头,我怕他万一没死成,拿自伤的事儿来陷害别人。摄像头就在……”傅月月顿了顿,目光在我们几个脸上扫了一圈:“你们,已经找着了?”

我点头:“刚才在你家,我就跟你说过,我们已经认定了,王小山就是自杀,想认定一个人自杀,除了勘察现场情况外,必须有证据印证,才能明确责任,这是规定。”

傅月月笑了:“我真该夸你们的,真的。”

“谢谢肯定。”我也笑着回答。

但傅月月很快收起来笑容。“但他确实被我骗了,才会把自己弄死了。”傅月月叹了口气,不等我说话,傅月月抢白道:“我很后悔骗他自杀,没有能从他哪儿得到关于许朋尸体的消息。是我急功近利了。”

傻丫头,到现在还觉得王小山的死是她计谋得逞,她那点儿小心思,哪儿有那么大能耐。

傅月月一边说话,一边在衣兜里摸索,但她的东西早在进门的时候被收走了。

“找什么?手机?”我问。

“不是,是钥匙。对了,你们拿走了。有一个单独的钥匙,上头坠了一个金属牌,那是天龙山公园后山仓库的钥匙。”

“有什么问题吗?”我明知故问,只想给她发现自己善良本性的机会。

傅月月沉默了片刻,说:“王小山之前跟我说过,有很多事,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性,虽然我才不信这鬼话!”傅月月提高了音量,好像真的在跟王小山争吵似的。随后,她恢复平常说话的语调:“虽说这么做,对我们没好处,甚至可能帮了那个人渣,但是,我觉得,你们还是有必要去查一查。然哥。”她看向我:“王小山之前跟我说过,如果哪天他出事,就打开仓库,左边最里头的架子,七号抽屉里,有证明他清白的物证。”说完,傅月月像是讲了个冷笑话,自己干笑两声:“清白?哼。”

她所说的东西,郝帅早已找到,现在他们在回局的路上,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

说话间,有人敲门,正是郝帅。他风尘仆仆进门,身上带着外头的冷气,走到我旁边,我下意识抬手,搂了搂郗阳,给郝帅递了个眼神儿,示意他直接给傅月月。

郝帅白我一眼:“德行!”说完径直走到傅月月跟前。这里是讯问室,有铁制座椅的,我没让傅月月坐那个,而是搬了椅子。郝帅走过去的时候,傅月月站起身,因为灯光的缘故,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郝帅的影子里,像个快要遭殃的小白兔。

信使“大灰狼”走到他面前,拿出一封信,说:“给。王小山给你的。”

“什么?”傅月月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椅子里。

草……我心里默默骂娘,郝队长你能把话说清楚点儿吗?

我赶紧接了一句:“你到这儿之后,我们已经找到了后山仓库,并且发现了些物证,具体是什么,抱歉不能告诉你,但这封信是给你的,类似于,王小山的遗书。”

“遗书?”傅月月看着我,满眼不置信:“他不是……他怎么会有,遗书?”

我点点头。傅月月打开那张薄薄的信纸,才看到第一句,眼泪唰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佳佳: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那封信很长,我不想赘述,也不便多说,但有一句话让我记得很深:“如果我知道后来会遇见你,那些事,我都不会做,我多希望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可以堂堂正正的爱你。”但王小山没有机会。

之后,很多事情水落石出。王小山根本没有嫁祸什么人的想法,他自伤七刀,以死谢罪,每刺下一刀,他都看一眼摄像头的位置,而傅月月还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最后一刀,他笑了笑得很苦,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折磨他七年,活该的。”

至于王小山所谓的妻子和孩子,只是他为了寻找自我救赎,而救助的一对孤儿寡母。那女人之所以表现得漠不关心,无非是因为有夫妻之名,却不行夫妻之实,而对王小山又爱又恨。她明白自己的位置,自然不会说出那所谓情人,就是傅月月。庆幸王小山自始至终没有碰过傅月月,而傅月月一直以来都只以为,王小山年纪大了,那个,不行。

做笔录的警员不停敲着键盘,同时做着记录的人还有黄泽。笔记本上,几个格子并排在一起,里面写着的是郗阳、肖阳、许朋(傅月月)、受害人A(张超),顺着这些名字往上,是更多的名字,死在办公室的王小山、许朋的父亲许铮、肖阳形式上的丈夫宋强都在其中,最顶端写着一个我曾经恭敬的名字——肖映诚。

当天夜里,柳政委在家里连线潞城局领导,在他身边的,除了童教授,只有冯队,当时,柳政委对外称病休养,他中毒的消息一直被封锁着。

郗阳和傅月月的对谈,收获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俩一出了办案区,我一把搂住他,紧紧地,恨不得有多大力气用多大力气。我承认我害怕了,我怕失去他。如果刚才,他表现出任何对肖映诚等人的偏袒,黄泽的手铐会直接铐在郗阳手上。这是柳政委的指示。

我放开郗阳,他在并不很明亮的灯光下抬头看着我,眼神没有惊讶,没有欣喜,没有释然,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慌了。

郗阳笑了,如果说,嘴角上扬都可以被称为微笑的话,他笑了。

“师兄,还满意吗?”

“什么?”我算是明知故问,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出于长久相处带来的默契,我们不说话,已经可以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对不起。”我拉着郗阳的手腕,真心道歉,手上的力气却不小,郗阳吃痛,咧了咧嘴,我放开他,又扯住他的衣袖。“对不起!”我重复着,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

“你是不想我过来的。”郗阳说,我却没办法接他的话。我能说什么?领导小组意见,安排郗阳跟傅月月对谈,第一,看口供与物证是否吻合,第二,看郗阳对嫌疑人一方的态度。

“明天可以吗?明天一早,我跟他一起来。”冯队跟我说的时候,我坚持过。

冯队摇了摇头,指尖撵动一支未点燃的香烟,这是他分析案件时候的小动作,烟丝已经漏出去一些,可见这决定必然经过深思熟虑。

“他今晚一定会来的,你,拦不住。”

我低下头。冯队说得对,不管郗阳是否相信我受了伤,他都会来,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经营了这么多年,此时如此接近真相,他怎么可能不来?

冯队拿起那支烟,在桌面上磕了磕,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仿佛是吸进了烟草的气息,可以突出白色的雾。“这孩子到底是敌是友,就看今天了。”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思绪回到现在,郗阳站在我面前,他用刚才的表现告诉了我,告诉了冯队和柳政委,也告诉了整个龙城局,他跟肖映诚,是对立面的,他从来不曾向恶魔妥协,他没有骗我。可我,终究骗了他。

我很怕他就此离开我,比刚才他进讯问室的时候还怕。原来人特别特别难受的时候,真的是不能呼吸的。

我终于没了主意,才发觉自己完全不知道如何留住郗阳的心。从最开始,就是他主动走向我,我堂而皇之享受着他对我的好,却没有想过,如何对他,才会让他爱我更多一点,才能让我有自信做他的不可替代。除了伤害,我还给过他什么?

我蔫儿了,穿个警用棉服,妥妥的一个霜打茄子。直到我感觉自己的衣襟被轻轻地扯了扯,我低头,看到郗阳削葱根似的两根手指,正夹着我外套的衣摆,轻轻扯动。我心里一喜。

“小百合,我……”

“师兄,你低头。”郗阳打断我。

低……头?为什么?我考虑了一下我俩的身高差,我要是低头,他就能轻易给我一个大、嘴、巴、子……

行吧,打就打吧,只要他能撒气,回去之后再被他连挠带要来一顿也行啊!我这么想着,低了头,闭上眼睛,等着媳妇动家法。

但是郗阳没动手,至少他没送我大嘴巴子,而是回家之后把我身上抓花了,还咬了好几块青紫的牙印儿,害得我好几天都只敢穿高领毛衣,督查反复强调着装规定,我硬着头皮屡教不改。

当然这都是后话,郗阳当时搂住我的脖子,贴在我耳边,看似亲吻,却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不记得许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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