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第四十九日

我小时候看过一本很“缺德”的书,叫《酉阳杂俎》。因为当时年纪小,没得什么文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最后一个字念“蛆”。就这么念了很多年,后来被我妹发现了,狠狠嘲笑了一顿。

为什么说这书“缺德”?如果说有人在深山老林中发现一神秘洞穴里头有个大妖怪嗷嗷叫唤,这也没啥,但这本书里的故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点名道姓的,很多是日常可能发生的,就显得真实且吓人。

举个栗子,有个故事,说有一人半夜睡觉,把胳膊伸到床外边,突然被一只手抓住,拉下床去,仆人掘地三尺,挖出一副枯骨……自打看了这本儿书,我睡觉的时候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手脚坚决不肯超过床的边缘!就因为此,那年我去集训,驻地没有空调,只有一风扇,我就硬是把自己捂中暑了……

郗阳知道之后,笑了我好久,有时候趁我半梦半醒,还偷偷把我的手挪到边儿上,看我缩回来,他就窝在床上咯咯笑。笑什么笑?还有力气笑,不够累是吧?好啊!继续啊!

我的童年阴影,全是这些奇奇怪怪的小故事,现在想想也算不上什么,不过是因为自己想象力丰富,天生戏精难自弃。可是郗阳经历的,是真正的阴影。冰冷的仪器给他和那些孩子带来的,除了身体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郗阳在讯问室的时候,跟傅月月聊了很多在实验室的经历,有些细节,让我们这一屋子刑警都倒抽凉气。从办案区出来之后,郗阳却告诉我,那些都是假的,是他编的,我目瞪口呆。

“我不记得了,真的。”郗阳摇摇头:“我刚刚说的那些,很多都是我梦里反复出现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自己的想法影响了记忆,慢慢强化出那些画面。”

我搂过他的肩膀,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我告诉他:“总会水落石出的。”郗阳点点头,靠在我胸口。我对他许诺一万次“永远爱你”,也不会比为他查清真相更实在。

王小山自杀一事至此盖棺定论,他下葬那天,他法律上的妻子和养子回了国,小男孩儿以儿子的身份为他送了葬,除了我们几个警察、傅月月、许朋的父亲许铮博士还有郗阳之外,没有其他人。他的遗物不多,有些作为了物证,剩下些个人物品和几件衣物,傅月月烧给了他,连同他的那封信一起,还给了他。

随着调查的进展,王小山在“换魂案”犯罪组织中的地位得到确认。心理学专业出身的他,相当于组织中的首席心理师,是我们确定的三号核心人物。我越是了解这个人,越觉得这人可怜。

年轻时的王小山恃才傲物,且想法偏激。毕业后留校当老师的他,对熬年头、写论文、评职称的生活很不满意,特别在他发布一篇通过心理干扰影响儿童记忆的论文之后,王小山在单位就更不受待见了。令我哭笑不得的是,王小山不受待见,并非因为这文章的内容,而且,当时他研究这个,是出于对儿童PTSD的治疗,也就是说,王小山曾经是个好人。他受到排挤,完全是因为这篇文章引起了学界重视,院长认为,这年轻人太出风头,这样是不好的。然后,高能的是,王小山一个搞研究的授课老师,被调去搞学生工作了!

王小山这个人,怎么形容呢?我盯着他的遗像想了好久,脑子里不再回放他死前狂吐血的画面之后,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郗阳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侧耳,他小声在我耳边说:“帅不帅?”

草?他这么一说,还真是!又有文人气质,又有总裁风度,岁月在这个人脸上留下的,全是阅历,却没有伤痕,是真他妈帅!

等会儿,小百合,你几个意思?我斜眼看他,递上一个眼神,郗阳抿了抿嘴唇,到底忍住没笑,常言道死者为大,毕竟是人家下葬呢,我俩要是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儿过分。

下山的时候,我和郗阳走在最后,许老爷子搂着傅月月的肩膀,两人互相搀扶着往下走,从背影可以看出,小姑娘在哭。她没有父母家人,青春全耗在这个案子上了,现在王小山死了,她也算是为许朋报了仇,以后的日子,傅月月要怎么走呢?

跟傅月月他们分开之后,郗阳我俩到了停车场,我问他:“回家吗?”这几天郗阳很累了,虽然他没说,但如果换做是我,也得是身心俱疲了,所以我想着别去单位了,直接回家休息吧。我是真没想到,小百合一脸期待地问我:“回家做吗?”

我——靠!做你大爷!我拉了拉高领毛衣,没接话。郗阳吐了吐舌头,拉过安全带系好,靠在椅背上,乖乖坐着看外头的冰天雪地。

相处久了我就发现,郗阳对两件事特别感兴趣,第一件就是骗我上床,而且不仅仅局限于床。车子回城,路上人本就少,加上时间尚早,同行的几辆车子开走之后,就剩下我的小捷达在路上不紧不慢地晃悠。

郗阳收回视线,来回打量车里的空间,我正想着小家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就说话了:“咱们什么时候换车啊?”

这几天忙,我把这事儿忘了。不过还好,新款捷达常年有现货,我琢磨着身上带着卡,要不就顺道刷一辆得了,可没等我说话,小百合又开口了:“能不能也换个裴欣那样的越野车?我突然觉得陆巡性能挺好的!”

滚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性能?你那小脑袋里头,怕是只有一个字。于是我回答他:“不能。”

郗阳抱着膝盖坐着,不高兴:“你说了,车型让我选的。”

“对。但我说的是车型,不是床型。”

小百合自知被识破了,假装抬手挠痒痒:“就想……尝试一下嘛。”奸计未得逞,郗阳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他感兴趣的另一件事情上——他掏出眼镜戴上,从包里拿起一沓案件资料,用修长的手指开始翻页,一秒变身清心寡欲。他这纯真禁欲的长相真是太坑人了,特别是所以切换状态的技能,烘托得我好似一个臭流氓。

“回去再看吧,小心晕车。”我说。

郗阳摇头:“不不不,回去就没时间看了。”

“……”我突然有点儿怕他了,真的。

或许是见我没回应,郗阳抬头看我:“师兄你怎么了?你表情好奇怪。”

“没事儿。”我假装打了个哈欠。“没睡好。”我表情不奇怪,你说话才奇怪好吗?

郗阳点点头,也不知道信了没,接着说:“回去之后,我要好好检查一下从王小山仓库里拿回来的东西,既然他笔记里提到制药仪器,核心装置很可能就在他那一堆零件儿里。”

“你说的没时间,是指要干活?”

“啊?不然呢?”

不然……?他真是把我给问住了。“我以为你要去看我师傅。”机智的我一秒给自己解围。

“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他不是说了不让我们去?”

他是说了。“但那万一就是客气客气呢?”

郗阳放下手里的材料,歪头看我:“柳政委,是这种客套的人?”

不是,我就找个话题,你就不能让我下台阶吗?“不过师傅这一病好几天了,我确实担心。”

“有童老师呢。”

“也是。”我点头:“说不定是生活太幸福。”

我胡思乱想,却发现郗阳一脸嫌弃地盯着我:“师兄,我想说的是,童老师是医生世家,可以照顾好柳政委。”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路口红灯,我踩了刹车,把材料举回到郗阳眼前:“你再看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郗阳笑得一脸得意,我果然被他骗了。

到了单位,郗阳回了法医办公室,我先去了冯队办公室。

冯队坐在办公桌前,摆弄着一支烟,桌面上全是案卷,一旁的白板上贴满了照片和字条。看到我,他抬手示意我进屋,我才发现他脸色不太好。

身为支队长,冯队要处理的案子很多,雯姐也是一样,不过她手底下有几个特别厉害的副手,其中一个小姑娘,还不到三十岁,当真后生可畏,而我们这边儿的几个副支,不是郝帅那种走道都能掉沟的,就是我这种成天净给冯队添堵的,他还真是不容易。

我俩先聊了案子的事儿。

“换魂案”中,犯罪组织利用药物cis-t1016(俗称“换梦剂”)和心理干预,对14岁以下儿童进行洗脑,篡改他们的记忆,这是已经可以确定的。目前组织负责心理干预的三号嫌疑人王小山已经自杀,根据他的笔记,显示负责药物合成与注射的二号嫌疑人为SUN,真实姓名不详。两个人手底下各有一众小鬼,至于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并且提供了资金支持的,自然就是一号人物。

但棘手的是,除了王小山的身份有物证和傅月月、许老爷子证言证实,二号人物为刘向南、一号人物为肖映诚的说法,除了郗阳的证词外,没有任何证据。更要命的是,因为郗阳的健康状况,我指的是记忆有损,他的证词证明力很低。可就算他记得一切,仅凭一份证词也一样没有说服力,何况肖映诚人在国外,而刘向南,已经肾衰死在广阳人民医院了。

“顾子俊跟郗阳关系不错?”冯队问。

“就算是吧。”我不得不承认。“他俩年纪相仿,顾子俊没什么朋友,就爱找郗阳。”

冯队点点头,接着说:“他对刘向南的真实身份,了解不多?”

我回想之前的种种。“刘向南重病之后,对他透露过一些。”我把之前顾子俊跟我和郗阳说的,刘向南发现药物解药,却被大老板威胁的事情,跟冯队讲了。“之前顾子俊家里挨了那一箭,郗阳判断,可能是肖映诚想要威胁顾子俊交出仪器和药方。”

冯队放下那支烟,思索片刻,问我:“那你的判断呢?”

我一愣。什么意思?“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冯队乐了,没说话。我有些着急:“我同意郗阳的看法。”

他笑得更厉害了,摇了摇头,面儿上带着一种老人对毛头小子的无奈,问:“依据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同时,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平时我总教育孙宇,不要凭着感觉瞎估计,要看证据,证据!而我呢?也开始靠着感觉瞎估计。

可是,大家都不信郗阳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憋了几天的问题:“冯队,试探郗阳,真的是柳政委的意思吗?”

冯队点头。

“他也不信任郗阳?”我很难过,真的。我一直觉得,柳政委和童老师把郗阳当孩子一样看待,他们就像他的亲人,可亲人为什么不能给他信任呢?我辜负郗阳也就罢了,我混蛋吗,但他们也这样,郗阳若是知道了,得多难过?

冯队抬起左手,虚按了两下,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当真是毛头小子。我坐下,沙发温热,我心里冰凉。

冯队轻轻叹了口气:“裴然,你警龄十年,处理过的大小案子不少了,我不要求你在喜欢的人面前强调什么‘纪律规定挺在前’,但我们是警察,讲的是证据,看的是事实。可以把后背交给兄弟,但只靠情感支撑起来的信任,就是愚昧。郗阳很明白其中道理,你为什么就一直绕不过来?”

冯队说得对,我自知有错,不敢多言。

冯队笑了笑,说:“烟折了,你那儿还有吗?再给我一根儿。”

“冯队我戒了。”我说。

他还在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又放下,没说话,我也笑了。我戒烟,因为郗阳怕明火,但我们至今未能揭开他恐惧的原因,如果肖映诚真的是幕后的鬼,我一定不会让他像王小山这样轻易死掉,因为我有太多疑问需要他解答。

之后,我又跟冯队汇报了关于顾子俊的事儿。那孩子被王小山吓得不轻,本来人受惊吓的时候,毛孔就会张开,他又跑出去吐,吹了风,回去之后烧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清醒了些,我们找他来问话,办案区的兄弟让他进侯问室,他又让那屋里的“笼子”吓着了,等我去的时候,这小子拉着我的衣服狼哭鬼嚎,给我气得不行,让他赶紧松手,别让我媳妇看见。

结果问来问去,啥也没问出来,连之前他说怀疑刘向南还活着的事儿,都让他自己给否了,说是旁边那栋搬来一个长得有三分像的人,他看错了。

问完之后,顾子俊又琢磨让我们开个警车给他送回去,说是能震慑犯罪分子,这样他们就不敢惹他了!我真尼玛服了,让洪亮送他,大洪不干,说我故意影响他家庭和谐。我指着哭成包子脸的顾子俊说:“这小子长得好看吗?”旁边几个刑警的兄弟竟然齐齐点了头。草,都什么眼神儿,明明我家小百合更好看。最后洪亮送了他,也多亏了去的人是洪亮。

跟冯队谈完,出门之前,他叫住我,说:“别老是畏首畏尾的,不敢查,对你家小荷花有点儿信心。”

啥?小荷花?“小百合。”我纠正道。

冯队微微蹙了蹙眉,摇摇头:“你们小年轻啊。唉——”

从冯队办公室出来,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压抑了几天,不,或者说,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得以缓解。我一直在怕,怕郗阳是我的对立面,怕自己辜负他,又怕受感情支配,对不起这身警服。柳政委不让我参与案件,郗阳对我总有所隐瞒,还有冯队、雯姐对我的态度,这些曾让我想不通的事情,都有了答案。郗小骗子至理名言:“师兄,我不指望咱俩赤诚相待,除了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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