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第三十八日

安保部署会,每年一次,我来开第十次了,堵上耳朵都知道领导要讲什么。郗阳说得对,开会真的很无聊。

各部门按行政排序坐,我摊上了个“雅座”,正对局座第二排,连手机也没得玩儿,只能正襟危坐假装记笔记。办公室写的方案,局座念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到了“谢谢大家!”,现场掌声雷动,没成想局座一高兴,又冲着柳政委说:“爱军,你也讲讲吧。”

底下立即鸦雀无声。柳政委抬了一下话筒,在场民警的心都跟着抬起来了,我身后治安的一个兄弟小声嘟囔了一句:“操,鼓早了……”

柳政委从基层民警做起,深知民间疾苦。估计他也烦了,就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话:“各位遵照执行。”完了。

现场又一次掌声雷动,我低头数了数我本子上的小王八,一共画了十三只。

从会议室出来,郝帅跟上来。

“终于开完了,年年这点儿屁事儿,要他妈磨叽死了。”

“你小点儿声。”旁边都是人。

“没事儿,谁不知道局座就是来长个经验值的,最多明年就高升了,也不能跟我计较。”他却是很有道理。“龙城公安,流水的局长,铁打的政委,谁不知道?还不如直接让柳政委当局长了,大伙也心服口服不是。”

郝帅说得是实话,全局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此不满了,但是这会议室门口人来人往的,这小子就口无遮拦,还直接扯到政委身上了,还是头一回。我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有话回去说,别给师傅惹事儿。”

“放心,心里有谱。”郝帅挑挑眉,还真当自己八面玲珑了。“咱不扯那些,小嫂子怎么样了?恢复得还行吗?”

郝帅也叫郗阳小嫂子,得,郗阳成了全局的小嫂子了。

他……还行吗?我回想郗阳这几天——

“师兄我要——”

“师兄你快点——”

“师兄我不要了——”

“师兄我快不行了——”

我收起回忆,对郝帅说:“他还行。”

“那就好!我之前还担心,小嫂子那身板儿,还得卧床几天。”

他当真卧床了好几天!

而且郗阳伤口愈合慢,腿上的淤青还没消,身上又被我弄得几片红印,也怪可怜的。

“那伙人还没找着呢?”郝帅问。

“没。”

“不应该啊,这都查了快半个月了。小嫂子就没记起什么?提供点儿线索啥的?”

我摇头。我不想瞒着郝帅,但我又不能和盘托出,突然地,我好像多少能理解一些郗阳的感受了。

郝帅叹了口气:“唉,估计那帮人就是为了钱,也怕闹大了,就把小嫂子扔山里去了。小嫂子那么有钱,你往后可得小心点儿。”

“他有几个钱?郗阳比我都穷,钱都是他舅的。”

“你不知道吗?肖映诚做过公证,郗阳是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哪怕他家以后有小孩儿,也是一分都不要,都是我嫂子的!”

“公证?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从来没听郗阳说过。

“好几年了啊。你真不知道啊?不是吧?卧槽,这几天局里都传,说你把海城肖家的小少爷拐到手了,早晚辞职回家当家庭主夫去!合着你连郗阳身价都不知道?哎呀我去啊!裴然啊,这么好的小耗子,怎么就让你个瞎猫碰上了?我说你命怎么这么好啊?”

操,好个屁,这事儿不对!我得先去找柳政委了!

只要柳政委回办公室,他那屋就少不了人,我等了半天,后勤的马姐才拎着一堆报表出来。不怪局里的兄弟们抱不平,里里外外都要管,我师傅真是辛苦了!

我敲敲门,推开之后,对着柳政委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甜甜地叫了一声:“岳父!”柳政委在看文件,头都没抬,说:“滚出去。”我当然不能听,大大方方走进去了。

柳政委放下手里的文件,抬头看我,面色阴沉。

我第一次看到柳政委沉着脸,是他刚带我那会儿,原因是我在出入境组行政卷习惯了,把一份刑事的卷打成了行政的卷皮。除此之外,我也没在他手底下犯过什么事儿了。

可现在,他这神情,绝对比那会儿阴郁一百倍。

我犹豫着说什么好,柳政委先开了口:“郗阳怎么样了?”

还说不是我岳父?怕不是做梦都想当我岳父。我心里嘀咕,却没敢再胡闹,点点头说:“谢谢师傅,郗阳挺好的,恢复得不错。”说完又觉得该加点儿什么,哦对了:“我出门时候,郗阳还让我给您带好了。”

“虚头巴脑。”柳政委这么说着,嘴角却微微扬了扬,又很快恢复了严肃。“坐下吧。”明明就很开心,还偏要板着,难怪追妻费劲。

瞎扯完了,我得说正事儿了,没等吱声,又是柳政委先开了口。“下周调查组就散了。”是关于郗阳被劫的调查。

我问:“已经有定论了?”

柳政委点头。“很清楚了。”

“好。谢谢师傅。”

“你不问问情况?”

“不用问。您也没打算告诉我不是?”

柳政委笑了,点点头:“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

我说啥了?

“不过,”他接着说:“郗阳遭了罪,你这脾气,竟然能压得住火,我倒是没想到。”

我师傅懂我,我当然压不住。要是我现在找到那帮人,我能挨个儿毙了他们。但是,“我跟郗阳谈过了,他说得对,不急于一时,抓住背后的鬼,他才能解脱。他隐忍了这么久,不能坏在我手上。”

柳政委看着我,那目光透着里全是老岳父特有的欣慰。“裴然,你跟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不一样了。”

我跟他贫:“不能够啊师傅,我怎么觉得我跟当年一样帅呢?”

我师傅摇摇头,笑道:“黄泽和洪亮,是互补互促,你和郗阳倒好,把对方的缺点都开发出来了。”

我想了想,还成吧,我俩还有提升空间。

“师傅,我有事儿想请教您。”我认真的。

“说吧。”他语气缓和了很多。得这样,一家人和和气气聊天,多好。

我也不客气了,单刀直入:“郗阳不跟我说实话,是您授意的吧?”

柳政委没有立刻解答,而是靠在椅背上,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道:“这里边儿,本来没有你的事儿。”

“啥?”我以为自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难道,不是吗?

“童老师让郗阳来我这儿,是担心他独立行动不安全,当然,也怕他走错路。”

“那我呢?”

“我不都说了,没你的事儿。”柳政委眉头微蹙:“‘换魂案’本来就是张雯负责,要不是郝帅打靶掉沟里,‘陷阱白骨案’也没你什么事儿。”

我看着我师傅的脸,寻找蛛丝马迹,果然,他是认真的!我靠!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男主”呢?结果是个误入镜头的龙套!

谁能明白我的失望?就像《银翼杀手2049》里高司令饰演的K,以为自己是自然出生的那个“奇迹”,准备登基的心态都拿出来了,结果突然发现,一堆“仿生人”都是这么想的,大家的“记忆”都是一样的。

“可是郗阳接近我——”我不死心。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但柳政委并不给我幻想的空间。

“那是个意外,那孩子喜欢你。”他这语气,大有我家好白菜让你拱了,我也没辙的架势。

“所以您一直不让我参与,其实是因为我没啥用?”

“你不也没少参与吗?”

得,并没否认我没啥用。要不我全铺盖卷辞职回家给郗阳当家庭主夫去吧?

“裴然。”

“啊?”我回过神儿,不用想,失望都写在脸上了。

“他第一次跟我说起郗阳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柳政委目光落在他桌上的相框上,那是他警大毕业的集体留影。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怀念上学的时候,现在我知道了,他只看一个人,其他的,都是背景。“他说这孩子缺乏正常的情感,我以为这是因为郗阳没有父母,从小缺少关爱。”

很多人都这么想,我也这么想过,特别是在我得知郗阳的父亲死于“火灾”之后。很多人以为郗阳性格孤僻,不爱跟人来往,觉得像他这样家境殷实、成绩优异的孩子,不合群也正常。童老师最先发现了问题——郗阳对待无语体师的态度非常尊敬,甚至对待实验动物的时候也从没有戏谑的心态,但他下刀子的时候从不手软,看不出一点感情变化。

“他很关照郗阳,他一直这样,很关心身边的人,待他们真心实意的好。”

我虽然一直听郗阳说,童老师人很好,但听柳政委说出来,感觉有些不一样,他俩之间,想必也有很多故事。

柳政委继续:“所以,他发现郗阳在实验室偷偷合成药物的时候,才会那么仓皇无措地找到我。”

“郗阳合成的,是‘换梦剂’?cis-t1016?”我问。

柳政委点头。“不错,就在你们端了那个毒窝之后不久。”

“他跟你们说了全部的事情?”

“是的。”

我心突然一紧。郗阳以心换心,童老师对他好,他自然也敬重对方,但,他从不曾对我坦白。

“师傅,郗阳到底牵扯几个案子?”

柳政委却笑了,我也知道,作为刑警,我问出这种问题,是太不专业了。我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我听到的所有陈述,都只是我了解案件事实的途径。可他是郗阳啊,是我的爱人啊!

“雾里看花?”柳政委说。

我点头。“是啊,太难受了。”

“我们又何尝不是?”

“怎么会?郗阳不是都告诉你们了。”但他却不想告诉我。

柳政委摇了摇头。“那天在病房,我征求了郗阳的意见,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先做个心理准备。”

“不用准备了,只要您不是跟我说,郗阳对我是假的,别的都不重要。”我当真这么想。

柳政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慢慢道:“郗阳小时候,患过分离性认同障碍。”

“什么?”我腾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那不就是多重人格异常吗?”

柳政委抬头看我,摆了摆手:“坐下。我都说了,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咋准备啊?谁说的?他舅?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儿?”

“坐下!”柳政委一声令下,我条件反射似的,直接钉在了沙发上。

“我记得你爱看电影。”柳政委说。

我现在啥也不想看。

他接着问:“《谍影重重》,看过吗?”

当然,马克·达蒙饰演的主角,患有极端记忆丧失!他一说这电影,我更坐不住了,又想站起来,柳政委先抬手虚按,我才坐住。“我就举个例子,没那么严重。”

“师傅,您就说郗阳成吗?我不想听例子。”我他妈要吓死了!

我师傅不再铺垫,说得简单直白:“郗阳小时候的记忆,有空白,也有不实,也就是说,他没办法确定自己提供的线索是真是假。”

“空白?不实?怎么发生的?PTSD?跟他爸的死有关?”我又是一连串的问题。

“不是。”我师傅说话,我强逼自己镇定,才能听他讲。“他是病理性的,或者说,是医源性的。不过你也别着急,这并不影响他以后的生活,至少他成年之后,没有再发生过。”

“等一下。”我打断他。“医源性,什么意思?有人,对他做过什么吗?”我突然想哭,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是有人,在他小时候,做过什么吗?”

柳政委站起身,走到我跟前,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我已经感觉到眼眶的温热,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那是男人对男人的安慰。

“裴然。”他的声音很轻,隐约有些抖。“你不觉得,我刚才的形容,很像‘换魂案’的受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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