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第四十二日

我当警察这十年,出过最惨的警,是一起家庭成员间的故意杀人案。

男人出了轨,小三怀了孕,快八十岁的公公觉得自己孙子最重要,怕儿媳妇离婚分财产,决定亲自把她砍死。女人中三十多刀,头上脸上全是伤,有的地方创口很深,翻了皮肉,彻底毁了容,但是没死。我到现场的时候,嫌疑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菜刀,他没有继续是因为累了,实在砍不动了。

这样活着,和痛苦得死去,到底哪个更悲惨?我无法下定论。但如果说,活着就是有希望,那么今天,才是我见到最惨的案发现场。

我们开门的时候,那人还活着,但已濒临绝境。他全身多处中刀,衣服上满是血迹,身子靠在办公桌上,摇摇欲坠,嘴里不停咳出血来,洒得面前的地上全是。

他向我们伸出手,随着重心的前移,整个人往前扑倒,我几乎下意识冲过去扶住了他。他抬手,死死捏住我的衣领,面部表情扭曲,但意识尚存,眼中还有光亮。他大概想说话,却被血卡住,说不出来,只能在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抽搐般得抖动之后,那人咳了我一身血,倒了下去。

裴欣冲上来,跪在地上急救,那人陷入迷迷糊糊的状态,却依然在大口咳血,我猜他被刺伤了肺,而且从地上的血迹来看,这个出血量,现在救怕是已经晚了。裴欣当然也明白,但医者仁心,她不愿意放弃,不停忙碌着。

我先打了120,虽然心知肚明等急救人员上山,人可能都已经凉了。第二个电话,我打给指挥中心,报告警情。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门口已经堵满了人,郗阳站在门口,把他们拦在外头,顾子俊不知道去了哪儿。傅月月面色煞白,嘴里不住叨咕着:“王……王主任?是王主任吗?他……他……”刚才从办公室叫走她的那个女孩儿也变了脸色:“不可能啊!他刚才明明在四楼的办公室,怎么会在这儿?”

离这里最近的,也是除我之外第一波赶到现场的,是郝帅和他们组的几个同事。他们来的时候,裴欣还跪在地上,不停做着心肺复苏,我听到了几声咔吧咔吧的声音,那是胸骨被按断时候发出的。

15分钟之后,120赶到,人已经死了。裴欣坐在地上,靠着旁边的办公桌,额角的汗淌下来,胳膊不住的抖,她抬手擦汗,才发现手上全是血。郝帅扶她起来,同组的女警递上纸巾,帮她擦了。因为是最先到现场的,裴欣也要做笔录,我直接把她交给了郝帅。

至于顾子俊,他正在外面吐,孙宇陪着他,安慰他刚开始见到死人都这样,多见几次就好了,顾子俊就吐得更厉害了。

小周母亲是正月十五生日,所以他每年十五都会回家陪老妈,不在龙城,尸检的工作自然落在了郗阳身上。手套、简易工具盒、当然还有电\警\棍,这些都是郗阳日常随身带着的,今天也不例外。警戒线已经拉好,裴欣跟郝帅出去之后,又有几组同事进来,郗阳很自然的准备好,开始工作。

我知道他对待死亡的态度,可今天,我却感觉脊背发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见过多种死法的我,见惯了生死别离的裴欣,还都有情绪波动,但郗阳极其冷静,甚至于冷漠。他拉起手套的时候手指微曲,修长的指节显出好看的弧度,可我却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这只手上握着颗跳动的心脏,他只消轻轻一捏,就可以杀死一个人,只要他愿意!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如果郗阳选择反方向,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

房间里弥漫血液腥甜的味道,这些原本温热的液体,如今脱离他的主人,流淌到冰冷的地面,随着时间一点点凝固。我思绪回到刚才,又见到那人惊恐的表情,听到他倒下的声音,那些血在不断地往外涌,那双眼睛渐渐暗淡下去。

我反复回想,试图确认一件事,或者说是否定一件事。进门的一刻,我清楚看到王小山的眼神,那目光越过了我,看向我身后。他的惊惧表情的来源,他伸手想要抓住的方向,不是破门而入穿着警服的我,而是我身后的一个点。而当时紧跟在我身后的人,是郗阳!

天旋地转,我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旁边的同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我。

“裴队,您没事儿吧?”

我定了定神,眼前的影像渐渐重叠,可以看清屋内的场景。郗阳在忙碌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情景。

“我没事。”我小声说:“晚上没吃饭,可能是低血糖。”

门外传来说话声,宁副局长和冯支队到了。我这才知道柳政委病了,今天没来现场。

傅月月听说公安局的领导来了,立即迎过去,打了一套官腔,却说得主题明确,重点突出。死的是公园管理中心主任王小山,案发地点是值班室。说是值班室,实际上是王小山的单间,他是这单位的一把手,但级别不够用套间,底下人却很懂变通,在一层装修了个值班室,对外检查没毛病,但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而且这屋子挂着值班室的名字,冰箱空调一应俱全,窗外的院子四季景色都不同,王小山在这儿的时间比在家都多。

民警找到傅月月了解情况,她离开之后,我把发现被害人的全过程,还有现场的基本情况跟宁局和冯队做了简单汇报。“值班室门锁样式简单,我用银行卡开的,门窗没有破损,屋内无打斗痕迹。现场有把双刃匕首,已经比对过了,刺入口是菱形,创口大小也基本吻合,初步判断为凶器。”

“你刚才说,裴欣参加抢救了?她现在怎么样?”宁局关切地问。她跟我妈是好姐妹,裴欣从小就跟她女儿一起玩儿,算宁局半个姑娘。

“她没事,就是有点累,郝帅在给她做笔录。”

“那就好,她从小胆子就大。另一个孩子呢?”

她说的是顾子俊。我往门外看了看,见两个影子杵在树底下。“还吐呢,估计得等会儿才能问了。”

“那孩子当时在哪儿?”

“他上厕所了,我开门之前他才回来。”

正说话间,郗阳走出来,跟宁局和冯队问了好。

“怎么样?”宁局问。

“一共七刀,伤口深浅不一,致命伤在肺部,死前大量咳血也可以印证,初步判断为——”郗阳顿了顿,说:“自杀。”

我心里一惊,看向郗阳。七刀,咳血,自杀?

郗阳面色如常,继续道:“死者身上七处刀伤没错,但有一处的刺伤口位置,跟衬衫上破损的位置不完全吻合,大小也不一致。这一处伤口较浅,不排除是试刀时候留下的。还有现场没发现喷射状血滴,窗台边上有几滴短细的星芒状血点,符合血液短距离垂直滴下的特征。另外,现场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根据以上信息,我初步判断,死者是自杀。”

宁局点点头:“辛苦了,孩子。”

顾子俊走进来,面色惨白如纸,不知道是吓得冻得还是吐得,一听说要做笔录,又哆嗦起来,问能不能让郗阳陪着,宁局点了头,我也没办法说什么,就让他们去了。况且,我当时还惦记着别的事。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天色阴沉,又开始下雪。顾子俊情绪很不好,裴欣的手一直在抖,不方便开车,郝帅送他们俩,郗阳和我开我妹的车回去。

我沉默地开着车,郗阳坐在副驾上,看着前方,跟着我一起沉默。路口红灯,我停下车子,雨刷器的声音强调了车内的安静,我有些不自在,却不知该做些什么。跟郗阳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们相处得一直很自在,平时在家即使不说话,各自做自己的事,也不会因对方的存在而感到尴尬或是被打扰。我又想起自己在龙城广场第一次吻他的时候,我那段傻透腔了的告白,我到底有多爱他,难道只是自我感动?

“师兄,你想跟我说什么吗?”郗阳先开了口。

到底是郗阳先开了口。

“我以为家属会质疑。”我说:“毕竟现场那么惨,人又死得那么痛苦,我们做出自杀的判断,一个电话打过去,面都没见,家属就认可了。”

“哦。死了?知道了。不,我回不去。火化,我同意,我会委托律师过去。”

以上,就是王小山妻子得知他死讯之后的全部反应。

以前在治安的时候,每次处理非正常死亡,我都很头大,特别是自杀,有时候即便有遗书印证,家属也不愿意接受亲人自杀的事实,他们会觉得是警方搞错了,或者没能发现隐情,一遍又一遍的到公安局来找,要求我们仔细调查,但王小山的妻子却很平静,出奇的平静。

“或许她早就想到了。”郗阳淡淡地说:“变灯了。”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前面,却没发现绿灯亮起。我起车,打了左转向。

“你做自杀认定,有几成把握?”我尽量问的自然。

“当然是我看到的全部事实为基础,做出我认为唯一正确的判断。”

“可他为什么要自杀?”我不该这么说,但脱口而出,后悔已经晚了。

果然,郗阳说:“那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他这话足够噎人,但绝对准确。法医只需要关注人是怎么死的,至于他怎么就死了,是我该考虑的事儿。

一直到家,我俩都没再说话,郗阳下了车,站在门口等我开门,进屋之后直接回了卧室换了衣服就去洗澡。我制服沾了血,还好单位有洗衣房,不需要我操心,脱下来扔进洗衣袋,放在门口,明天上班提走就成。郗阳洗澡的时候,我在厨房烧水,看到对面楼很多家阳台上都点了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可窗外的风声呜咽,像一个哭泣的怪物,受了莫大的委屈,让我心里也因这风雪填了几分凄凉感。

我倒了两杯热水,把剩下的灌进暖瓶,郗阳已经洗完澡,回了卧室。我进屋的时候,郗阳躺在床上,背对着我,没回头。阳台的灯笼亮着,我出门的时候还没开,或许他去天龙山之前点的。郗阳不喜欢节日,他老觉得麻烦,之前的圣诞节,他就说挂饰和彩灯劳神费力,不如没有的好,早上我挂灯笼,他也没什么兴趣,只说好看,看不出半点欢喜。

我走过去,把水杯放在床头、郗阳有时候半夜醒来会找水,喝一小口再继续睡。放杯子的时候,我才看到床头柜上端端正正摆着两盏小灯笼,一盏是我刚刚在天龙山买的,另一盏是我带郗阳看冰灯那天,在龙城广场买的,我以为他早就扔了,他说过的,这些东西很麻烦。他什么时候找出来的?我下午去单位之后?

我拿了郗阳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冲了个澡,脑子里全是刚才在现场的画面。镜子上蒙了水雾,影影绰绰,映出一个轮廓,那影子慢慢清晰,具象,变成王小山的模样。他形容憔悴,眼神里浸透着恐惧与不安。他看着前方,嘴唇颤抖着,像是被遏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着,抬起僵直的手,直直的指向我,那手指尖尖的,努力的往前伸,仿佛要把我穿透,去够我身后的人。终于,王小山开了口,却没有任何声音,殷红的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声音变成一片痛苦的呜咽!

我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穿着浴袍,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站起身,觉得头痛欲裂,嗓子里像有炭火,又干又热。

我晃晃悠悠去了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瓶果汁,一口气喝了半瓶才好些,关门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卡片。是一张LOMO卡,我在对面商场的DIY照相亭子见到过,相纸很薄,效果也一般。

我把卡片取下来,开了油烟机的灯,看上面的内容。照片上是两双鞋,就是我圣诞节时候买的那两双,我俩走在人行道上,地面上还有未化开的雪。郗阳什么时候拍的?又是什么时候去做了这张小卡片?我竟完全不知道。

空白处有两行小字,是郗阳那歪歪扭扭的小学生字体:

“正月十五快乐!

小百合和师兄,永远一起走!”

窗外,又起了风,今晚的雪很大,我已经看不清对面的楼了,只觉得身上很冷,心很疼。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