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郗阳蹲在平台上，身后是阶梯教室的窗户，裴然的声音就在下面。
那平台一人多高，郗阳并不怕，他完全可以自己下去，但是他才不要，一定是犹犹豫豫惹得裴然着急才行。
就这样，他第一次骗到了裴然的怀抱，结实的，暖暖的。
“谢谢。”郗阳从裴然身上跳下来，小声说。“我们怎么出校门？”他明知故问。
“跟着我。”裴然回答。
“好。”
那天天气很好，月朗星稀，校园早已宵禁，只有两个人影快速闪过教学楼，往南边院墙的方向去了。
郗阳跟在裴然身边，目光偷偷扫过裴然的侧脸。他可真高，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英气。裴然穿便服也好看，但穿常服的时候更好看，郗阳在会议室第一次见裴然的时候，就这么想了。至于有多好看？好看到……让人忍不住想给他扒了。
“过来。”
“啊？”郗阳一愣，才发现俩人已不知不觉走到墙根儿了。
“这梯子有点儿晃，你先上去，我在底下护着你。”
郗阳点点头，他看了看梯子，又看了看围墙，心说，小事儿。
这梯子确实不稳，郗阳早知道，他之前“踩点儿”裴然的时候，跟在他后面翻过一次围墙，当时真的有点儿心慌，但现在不会，裴然说过，会护着他。
爬上梯子之后，郗阳站在墙上等裴然，这次真的有点儿高了，郗阳往下看，有一种自己会一头栽下去的恐惧，他不自觉往后迈了两步，才意识到院子外头棚子的顶，是油纸板，很不结实！
“啊——”
裴然刚爬上墙，就看到郗阳一脚踏空，整个人往后仰过去。幸亏裴然腿长，一步跨过去，一脚踩着砖墙一脚踩着管道，伸手拉住了郗阳！
郗阳整个人都是抖的，这一下子如果真的倒下去，说不定要砸坏油纸，这底下是废旧仓库，里面的破铜烂铁到处堆，万一掉在上面，岂不是要活活戳死，跟隋亮一个结局？
裴然把郗阳拉过来，两人并排站在管道上。“你没事儿吧？”裴然问。
借着月光和不远处小路上的灯，郗阳看到了裴然的担忧和焦急，那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表情，从父母离世起，二十年，有谁如此在意过他的死活呢？自诩他舅舅的肖映诚吗？
郗阳摇摇头。“没事。”其实他很想说，我有事，我很怕，我怕了二十年，我快挺不住了。可是，他还只是说了：“谢谢。”除了谢谢，他什么也不能说。
“小心点儿。”这么笨，怎么在警大读的博士？裴然腹诽。也对，警大的法医专业不考体能，不然就小身板儿，还不得跑废了？“我走前头，你跟着我。”
郗阳点头。
裴然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看着郗阳，那小家伙往前跟了一步，晃晃悠悠。裴然叹了口气。算了，甭指望他自己走过去了，万一再掉下去，不说会不会伤着，让学校发现了，连我也得跟着受处分。
“我抱你过去。”裴然说。
抱？郗阳是真的没想到。这进度，比他想象得，快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可他看裴然的表情，仿佛压根儿就没别的想法。
郗阳犹豫，裴然当他不好意思：“你放心，我不占你便宜。”
郗阳心里委屈，心说你不占我便宜，我费这么大劲干嘛呢？
就这样，不用骗，郗阳就达成了公主抱成就，可惜只有十几步路，郗阳靠在裴然怀里，专心致志地犯花痴，希望裴然慢点走。
裴然刚喝得本就不多，经过刚才的一顿折腾，加上户外小风儿一吹，他酒早醒了，抱着郗阳倒还帮他掌握平衡了，于是步子很稳，很快就过去了。到终点，裴然直接把郗阳举到栏杆上，自己抓住旁边，轻轻一跃，也上了平台。
“谢谢。”郗阳又说。
裴然点点头：“客气，下次别说了。”
“好。”一路上第三次了，郗阳自己都有点儿尴尬了。
俩人下了楼梯，很快出了胡同，已是深夜，莲花桥依然热闹，不知道这些车是往家赶，还是出去浪。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裴然转向。“不好意思啊，第一次请人开房，咱们警大的一般都去哪儿开？”
郗阳愣住了。这让他如何回答？他也没跟别人开过房啊！
“不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如实回答。
裴然想了想：“西门外有个大洲饭店，我同学领导来龙城都爱住那儿，还不错。”
的确不错！肖映诚来龙城的时候，也爱住那儿。郗阳一直觉得这事儿荒唐，肖映诚那么个人渣，非爱住在警察堆里。但是，甭管好坏，大洲饭店是去不得的。因为住宿要登记个人信息，只要郗阳刷身份证，会立即弹出钻石会员身份，到时候让他如何跟裴然解释？
“没必要，附近有个小酒店，对付一会儿吧。”郗阳提议。他绕过了价格问题，看到过裴然的老款捷达，郗阳就知道他经济并不宽裕，何况，以后还要一起好好过日子呢，要慢慢学会勤俭持家！郗阳这么想，竟然有点儿开心！
裴然也觉得这是个好提议，住一晚上大洲，够他还半个月房贷。“那就小酒店吧。”
“不好意思，标间满客。”服务员用词很礼貌，语气却是爱住不住。冬季、夏季，都是龙城的旅游旺季，大小酒店磨好了刀，就等着游客呢，你不来别人来，别人不来也不赔。
“要俩单间儿？”裴然问。
服务员冷着脸答话：“对不起，就剩一间，情侣房。”
郗阳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真的不是我设计的，我真的没算到这个情况啊！
裴然没说话，就这么侧头看着郗阳，像是要在他脸上读出字来。郗阳本就心虚，现在就更慌了，连眨眼的频率都不对了，却还不自知。
裴然收回目光，对服务员说：“就开这间吧。”
裴然在治安混了三年，龙城的大小酒店他都查过，什么样的房间都见识过了，但是郗阳没有，除了他租的小公寓、学校宿舍，还有肖映诚那个所谓的家，最近这二十年，他就没住过别的地儿。
刷卡，开门，郗阳就傻了眼，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墙是红色的？为什么床是圆的？为什么门口的衣架上挂着奇怪的衣服？还有这股子甜腻腻的味道，是点了什么香薰？
“进来吧。”裴然先进屋，坐在沙发上看他。
郗阳到底还是进了屋，却没敢坐在裴然身边，而是坐在另一个小沙发上。他有点儿局促，不是不想，但这真的太让他紧张了。
“放冰箱里？”裴然问。
“什么？”郗阳心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完全没听懂。
裴然扬扬下巴：“我说这位兄弟。”
郗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拿着那位兄弟的头。他有点儿后悔了，为什么要受同学考前熬夜解剖一宿人头的启发，带着这位朝夕相处了三天的兄弟一起出门了，如果今晚，裴然真的想跟他发生点儿什么，郗阳多少会有点儿别扭。
郗阳看看冰箱。“不太好，还是这样放着吧。”再说万一明天退房时候忘了，还不把服务员吓死？
裴然问：“冰袋能撑住一宿吗？”
郗阳点头：“能的，我带的足够。”
裴然没说话，看了郗阳一会儿，笑了。郗阳不知道裴然在笑什么，但是他觉得，裴然笑起来很好看，他才是真正的暖阳。
郗阳曾经想过，等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他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死，但遇见裴然之后，他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要这个男人带他走出恐惧，给他稳定幸福的好日子！
聊完人头，俩人又都无话了，在屋里尴尬了一会儿，郗阳想着要不要借机了解一下裴然，也跟他说一些自己的事。可他考虑了半天，又打定主意不说了，因为他的过去够烂了，要是裴然问起，他要怎么回答呢？
结果，裴然压根儿没问他，他的话，跟刚才提议开房一样直接：“你先洗澡还我先？”郗阳愣神儿的功夫，裴然又说：“你先吧。”
似乎也没什么好谦让的，而且，郗阳真的想上厕所。
进了洗手间，郗阳才从镜子里发现自己脸红，解了腰带，才发觉自己反应这么大！“惨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郗阳探了探身子，发觉这磨砂玻璃门跟没有也差不多了，他能清楚看到裴然坐在沙发上的轮廓。
这怎么上厕所？都能看见，甭说隔音了！郗阳四处看看，浴室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多，好不容易才找到卫生纸，撤了一大团，撒进马桶，可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上厕所没声音才奇怪吧？
正犹豫着，电视声音响起来，郗阳松了口气，终于该干嘛干嘛了。
洗到一半，郗阳突然感觉一阵凉风吹进来，裴然开门了！隔着浴帘，郗阳动作一滞，心跳到自己都能清楚得听到了！“他……会拉帘子吗？要在这儿要我吗？我要怎么做？表现得随意点儿，让他不会防备，还是，让他知道我是第一次，真的很紧张？”
浴帘外，始终没有动静。郗阳静静听着，耳边却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和自己的心跳。没人吗？他伸手悄悄拨开一处，心就落了下来，嘴角不自觉上扬。裴然没在外头，而是给他送了浴袍进来，挂在了门口，就关门出去了。
郗阳回到花洒下头，热水滑过他的身子，那些令他讨厌的伤疤和痛苦的过去，好像都在那一刻，跟着那些水一起，顺着下水道流走了。郗阳知道，他会爱门外的那个男人，而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正常人的生活。
裴然坐在沙发上，开着电影，心却不在故事里。“这小子想干什么？”他盯着桌子上冰袋包裹好的头，想了很久，也没得出个答案。算了，不想了，俩大男人，自己还能被这小家伙占了便宜不成？
他正琢磨，郗阳出来了，裴然听到他看门的声音，下意识回头，傻了眼。郗阳本就瘦，浴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要命的是，他带子系得低，肩膀也挂不住，露出一大片脖颈。郗阳一边往外走，一边擦着头发，水滴掉在锁骨的位置，打得裴然心上乱七八糟的。
“师兄，该你了。”郗阳说着，直接走到裴然身边，在沙发上坐下，问：“什么电影？”
郗阳不坐下还好，他这一坐，浴袍滑下来，露出光滑的腿，当真又细又白！裴然轻咳一声，尽量掩饰，不让自己看向郗阳的目光显得太明显。他刚才说什么？哦对了，什么电影。“《银翼杀手2049》，看过吗？”
“没有。”郗阳撒谎撒得溜，这电影原著、旧版他都看过，这部上的当天，郗阳一个人在电影院连着看了三遍，因为他觉得自己像高司令饰演的K，不清楚自己的过去，分不出什么才是现实。“师兄喜欢电影？”
“上学时候总看，工作之后就没什么空了。”
“哦。”
又是沉默，这次不是因为没话题，而是各怀心思。裴然的注意力一直不能集中在对话上，满脑子只剩下一件事：“这腿也太好看了吧？”至于郗阳，他一直在假装看电影，目的就是不打扰裴然偷看他。两个人的这种默契，大概维持了十分钟，裴然站起身，说：“我去洗澡。”郗阳点头，眼睛始终没离开屏幕，脸却红了。
一进浴室，裴然就又闻到了那股甜甜的味道。
打开喷淋，水洒下来，落在裴然身上，烫得他打了个激灵，瞬间跳开了，手忙脚乱的关水。这是给小猪脱毛呢吗？郗阳怎么洗的？裴然调整了一下水龙头，再打开的时候，好多了。
打开沐浴露，裴然闻了闻，才发现那股清甜并不是沐浴露的香味。怪了，这孩子香妃转世？可算了吧，哪个妃跟他似的，整自己一身血，还不把皇上吓死？
裴然很快就洗好了，仿佛怕自己多待一会儿，就会让郗阳产生奇怪的联想。在公安这么多年，裴然全国各地摸爬滚打过，有时候赶上大事儿，甭说几个男的一起开房，女的都不管，照样一个屋住，他可是有名的清心寡欲，男女不吃。今儿大概是撞了邪了。
从浴室出来，电视还开着，郗阳却没在沙发上。跑了？裴然正犯嘀咕，郗阳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跟诈尸了似的。
“我去！你是有多瘦？我怎么没看出来被子鼓起来？”裴然心跳咚咚地。
“师兄你太夸张了……”
裴然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他抬手关了电视，说：“睡吧。”
郗阳答：“好。”却没躺下，而是去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裴然。
“什么时候烧的水？”
“你洗澡的时候。”
“两瓶都烧了？”
“恩。”
裴然心说你倒是给我留一瓶凉的啊，我这喝了酒了，不想喝热的啊！
关了灯，躺了十几分钟，裴然睡不着，郗阳一直没动，但裴然听他呼吸声，应该也是干瞪眼儿。
“睡不着了？”裴然问。
郗阳恩了一声，依然背对着裴然。他哪儿敢翻身？都怕自己会一时忍不住，直接钻到裴然怀里去！但这情形看到裴然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郗阳不想搭理他。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裴然确信郗阳是故意等在教室，按他的想法，图财图色是不可能，那八成就是有事儿找他，可如果有事儿，郗阳怎么又不说话？裴然哪里知道，自己一上来就把郗阳的真实动机给排除了，郗阳堵他，就是图色啊！
“我对你们法医专业还挺好奇，你们平时都干嘛？解剖？”不管是询问还是讯问，对方不开口的时候，裴然习惯先从对方的特点聊起，慢慢打开话匣子，对郗阳，他也用这招。
终于又有话题了，郗阳特别开心！“不是啊，要学的东西很多，毕竟犯罪形式太多种了。”
很有道理！裴然点点头：“死法也很多。反正睡不着，睡前故事听不听？给你讲讲我前几年在治安，见到的最离奇的非正常死亡，怎么样？”
你这是睡前故事？郗阳心里叹气。好可惜，要不是因为自己是法医，就能假装害怕，然后钻到裴然怀里去了！
“说说吧。”郗阳的反应淡淡的，也没回头。
裴然开始了：“前年的事儿，在一平房里，那人先喝了农药，又在头上套了塑料袋，钻在被子里躺好，连毒带闷的，死了。俩月之后，邻居才发现不对，报了警。我们进屋的时候，闻着味儿趴床底下找了半天，才发现尸体在被子里。关键是，他比你还瘦，往那儿一趟，是真看不出来！”
郗阳轻咳了一声，转过身，看着裴然。“师兄，咱们能不这么对比吗？”
很好，转过来了。裴然点点头。“不好意思，一时嘴贱。”
房间的窗帘很厚，郗阳刚刚特意留了个缝隙，灯光和月光从那儿挤进屋子，窥探两个人的动静。郗阳看到裴然的脸，离自己很近，只要他抬手，就能勾住裴然的脖子了。
“该你了。”裴然说。
“什么该我？”
“睡前故事啊，讲几个案子听听。你们海城，奇奇怪怪的事情也不少吧？”
滚蛋，谁要跟你互讲睡前故事？小美人就躺在旁边，你就不能想点儿别的吗？郗阳偷偷生气。
“我在海城局工作时间不长，一直在上学来着，而且，其实尸检只是一部分工作，我最近在做一项药物检测，比较麻烦，不是市面常见的毒/品，但却归在毒/品类别里。”
“你做药物检测？”裴然往郗阳旁边靠了靠：“能帮个忙不？”
“什么忙？”郗阳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原本故作为难，语气还真的就很为难。“违规的话，导师会骂。”
裴然赶紧指天：“只要你帮忙，我保证不说！”
郗阳犹豫了片刻，说：“那好吧。说好不告诉别人。”
“一定一定。多谢小百合！”裴然脱口而出。
“什么？”
“感谢啊。”
“不是。小百合是什么？”
“白衣警花小百合，人美心善小法医，形容你多贴切！”其实小百合是什么？裴然自己也没多想过，就那么说出来了。他就是觉得，郗阳适合这么称呼，他就想这么叫他，而且只有他裴然可以这么叫他。
“你……”你什么？郗阳憋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然大庭广众能说出自己蛋掉了，虽说郗阳有一万句虎狼之词能怼死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小百合，小、百、合。”郗阳心里默默念着，偷偷扬起嘴角。
这是他俩第一次开房，什么都没发生，除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