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余殃

惠娘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林师爷,也或许是林师爷特意在这里等着。

师爷微胖的身子站在路边,加上个头不高,有点像吉祥物,身边陪着三个男子。

林师爷对惠娘拱了拱手,说道,“柳小娘子,借一步说话。”

惠娘不认识他,不准备搭理,这里是官道,即便是城外,也不见得对方有为非作歹的机会。

林师爷自我介绍一番,说是同三好友,然后将柳屠夫到林家借钱的事说了一遍,惠娘这才明白,同三讲的选择,原来是如此,心中更是难受,一千两银子若是以前,攒起来要十年,但是现在不同了,成衣坊不用一个月工夫就可以攒够,她顿时有种浑身被抽空的感觉。

“胡秀才狱中那些日子,柳家天天送饭,打发牢头的银子也花了两百两;同三在狱中两旬,柳家无人看望,也就是他那几个挂名徒弟,送了两次饭,他的徒弟穷啊,每天七八人也就赚个四五钱银子,攒了十天才能去看一次,走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棉衣给同三穿。”

惠娘只是听着,并没有搭话的意思,不过林师爷此时并没有停下的意思。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同三兄弟手中有处理鸭毛的方子,据我所知,乐家、张家还有林家都有意购之,以我林家给的价码最高,三千两银子,鹤湖宅子一座,外加脱籍,同三兄弟却没有答应,林某猜想,这其中的缘由,或许是因为柳姑娘你吧?”

惠娘听闻此言,整个人呆了,同三与她说的那些甜蜜话,没有一句是假话。

林师爷将同三的笔墨递给惠娘,“这些都是同三的笔墨,留个念想吧,此去云州,他是回不来了,”惠娘不识字,也只是将这叠纸绢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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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惠娘走远后,林师爷吩咐随从,“让太原分号都帮忙掌掌眼,同三到达太原之后就捞出来。”

林师爷的身边,一位长相俊美的少年,“阿父,你何苦如此,真心相帮同三,不必看着他夫妻分离,各自悲恸。”

“阿杉,你还小,看人不准,这个女子也并非什么好人,同三落得如此下场,她是首恶,柳家上下,都是恶人。”

少年琢磨不透,不过也附和道,“同三确实是难得的才俊,字如其人,大姨家里对他感恩戴德。”少年口中的大姨,就是同三蒋徒弟的母亲,是他继母的义姐。少年的母亲是林师爷的正妻,可惜英年早逝。

“可能是担了个养婿的名分,不被待见吧。”师爷随口说道。

“姨娘青楼出身,阿父对她也是敬重,阿父,这与名分无关。”

“阿杉能理解这些,这书没白读,观人当观其本心,心正则行事正。”

“只是可怜了同三,”阿杉少年自然知道父亲的用心。

“同三心中有大慈悲,柳家的庙太小,装不下这尊大佛。我们不是害他,是帮他。罢了,不谈了,都是伤心事。”父子二人上了一辆马车,远远地坠在惠娘后面。

惠娘拿着纸笺,包袱遗弃在路边,散落的羽绒在风中飞舞,她看也不看,她知道从此失去了同三。

林师爷让人给她捡起来,还给她,但是她就像个木偶,面色呆滞地走着,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终于回家了,包袱被给送了回来。

门口,阿父阿娘还有姐姐都在等她,姐姐远远地就跑来扶她,结果被她一耳光扇在脸上;独自走到门前,朝着柳屠夫也是一巴掌,然后就晕倒在地。

“柳惠娘,你走吧,你的东西我不稀罕,我恨你,你从未帮我说过一句话。”

这些话反复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就像一记记重锤,在不断地敲着她的头,她的心。她后悔,自己关心他不够,后悔没能护住他,他是那样的爱自己呀。

让她每日每夜都睡不着觉,屋子内除了哭泣声,就是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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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秀才的日子好过吗?

自然是好过的,送出同三之后,他便活跃在松江文坛上。

一起坐过牢,才是生死交,这五十多位秀才,自然就成了最铁的哥们。

此次牢狱之灾,众人也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而事件的后遗症并没有消退,面临的是金钱与面子的双重压力。

他们家人的态度自然不是很好,尤其那些家境贫寒的秀才,更是被家族嘲笑,赔了那么多的钱财。对这些文人来讲,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个报复的计划就呈现了出来。

恢复名誉只是第一步,时下话本流行,瓦肆之地,也有许多唱曲与说书,这些才子是真才子,戏本与话本那是手到擒来。布政使走后没几天,南城的大剧场就开始上演了连台戏,内容自然是这些才子为民请命,深受迫害。

这样以来,攻伐高官家,经过他们的包装,成了仗义执言的典范。

但但一台戏,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响,艺术在于深入挖掘,挖掘就是再创造,他们不敢明着骂,但有很多影射的方式,尤其这故事,可以胡编乱造。

百姓喜欢看呀,他们也是受害者,尽管他们一开始就是施害者,架不住对自己的痛苦的认知,总是建立在对他人痛苦的忽视基础上的。

胡秀才出狱那天,就受京华楼的邀请写了一个三连台的本子,讲的是一位女子,在豪绅的逼迫下,被迫与心爱的书生分手,嫁入豪绅家中为妾的故事。

三连台很短,就是个引子,在这个风口浪尖时刻,写出这个本子,也是有很大的勇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影射谁。

京华楼不管,关注的人越多越好,也善于借势,每天都找人为这个本子补续集。

结果,胡秀才看到了一条新的赚钱路子,他简单地一写,就得了十两银子,无本万利的买卖。

他倒是精明的人,知道不能在这个题材上,随便扩展,就尝试其它的故事,这样至少也能保证每月十几两银子的收入,多的时候,能有几十两。

他的诗词功底本来也好,脑子又活泛,很会抄袭,往往一个旧故事到手,他就能改成百姓喜闻乐见的新故事,很能抓住观众的痛点。

百姓喜欢什么,无非是先抑后扬的剧本,把握好抑扬的度,就能把握观众的心,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在改写故事。

当然他也会原创,就写了一个话本,讲的是一个养婿,在丈人家中,好吃懒做,为非作歹的故事,一看就知道是在影射同三,人名也直接设定为童山,最终在丈人的英勇斗争下,养婿阴谋败露,被发配。

总之在胡秀才的带领下,落难秀才们,大张旗鼓地通过引领舆论,逐步地扭转了不利局面,人们深深地相信,去年秋末那场案件,是文人带领百姓与贪官污吏斗智斗勇的结果。

可以讲,此事是胡谨言秀才在松江文坛的立身之作,吉燿五也没想到,他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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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这边,在同三进了府衙大牢的时候,惠娘与方秀才的亲事在柳二的牵线下,又重新确立起来。

当然,此事,这在白龙寺的时候,胡柳两家的男子们就已经商量好了。

胡秀才其实早早就看明白了,柳屠宁可送出同三,也绝不把自己手中的方子卖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他只能来撮合方秀才与惠娘之间的事了。

现在的胡秀才,舍命不舍财的信条下,纵然自己在大狱中,手里的银子一点也没送出,那两千两的欠条,是岳父与父亲之间的交易,他自然是不理的。

他自然也知道,柳屠从来没有想过让他还钱。

柳屠得了那句谶语,自然也是认准了方秀才,毕竟他是有功名的人。当天晚上,柳二家的就回了娘家,与堂兄商量了此事。

方秀才是一千个乐意的,白捡了一个小媳妇。他看重的,除了惠娘给他生儿子之外,还有柳家的延月居和柳家成衣坊,那是肉眼可见的日进斗金。

延月居是惠娘的产业,这在松江府城内差不多人人皆知。

延月居比方秀才家中的织坊赚钱多了,他在城里的宅子离柳家不远,以他知识分子的见识,自然能算出这延月居的进项多少。

柳二极力促成此事,他也是有私心的,自己的次子,已经学会了鸭绒处理的方子,柳屠的两个女儿都嫁出去,接下来,肯定是将自己的次子过继过去,这样以来,柳屠的家产就成了自己的,柳屠也没啥家产,柳二看重的是柳家祖业,那城中心的二进院子。

正如他所料,柳屠后来也隐晦地向他表示过,愿意将柳二的次子过继过来的想法。

方秀才在得到柳屠夫肯定的答复后,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

当然,此事还是要藏着进行,毕竟同三刚被送走,传出去对柳家的影响不好。

方秀才每次来,都有胡秀才作陪,一次、两次,第三次就是同三出了松江府的时候,他特地带了媒婆与聘礼,也不顾忌了,正大光明地上门提亲。

柳屠慨然应允。

方秀才比柳屠夫小个四五岁,已经尊称柳屠夫为岳父,他们并不在乎惠娘的想法的,毕竟儿女的婚事,父母做主,况且惠娘也是没有出嫁之人。

惠娘自然知道此事,家人不仅不避讳,还不断地在她面前讲,嫁给秀才的好处。她此时已经万念俱灰,有了一心赴死的念头,自然是不同意的。

柳屠夫对此事也无可奈何,从胡秀才那里讨来一个词,“忤逆”,气愤至极,朝着惠娘发了好大一顿火,直言她忤逆自己。奈何,惠娘理都不理他。以他的心眼,居然忘了那句谶语,自然是多手准备,实在不行就再招一个养婿,事情就是这样吊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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