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病倒

腊月二十之后,是乡间约定的结算日,债不过年,算是铁律,涉及到工程的人都来到县衙,各种单据、文书就堆满了六房这边的屋子。

乡绅垫付的工匠的工钱,还有料钱,此时都要还给乡绅。另外衙中也有少量未付的工钱,此时也要结清,都有字据为证,也是不乱。

结算很简单,双方单据对照之后,直接从银柜里拿钱,户房门口这边,可见的人们喜笑颜开。

腊月二十三,小年。

昨天,给薛家的硝石硫磺钱做了结算,这个肯定要放在最后,毕竟用量大。

拖大不拖小,那些小户需要这些钱回家过个好年,薛家则不同,他们不怎么缺钱。还好,没有拖欠。

至此,县衙里的欠账全部付清,陈立功与沈海也是送了一口气,两人还小酌一杯,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薛二拿到工钱之后,也是邀请沈海,小年中午到家赴宴,当然还有一众乡绅。

乡绅们,照例要回乡下过年,毕竟祖坟在那里,初一要去祭奠。此时在城里,就是等着腊月二十五大集,采购完毕之后,再回去。

这几天,县城里热闹非凡,乡绅们也是轮流请客,县衙的人,包括书吏衙役们都在邀请之列,陈立功是每家必去,沈海只是挑选熟悉的,毕竟刚来不久,不要太亲热了,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一定的距离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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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早上,薛照早早地就来到县衙,等着沈海一家去赴宴。

沈海起得很晚,薛照叫了半天门,也没开,当然他也不敢大声吆喝。

只好到后宅,说明来意,安青延让他到六房那边先等着,等沈海睡醒了再过来,再说赴宴要到中午,时间不急。

恰好此时,陈立功的妻子带来几位平日里住在乡间士绅的夫人,安青延就约大家就到后宅去了。

李二姐来的晚,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此时,上午过了一半,路上碰到在那里焦急跺脚的薛照。

李二姐便去后宅寻了沈云,让她去喊醒沈海,抓紧时间梳洗,马上就要去薛家了。

沈云去了后,鬼使神差,李二姐跟着走进中堂后院,当然她不敢去卧室,沈海的规矩,大家都懂的,就就站在月牙门边等着,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一会儿沈云从里面出来,说公子烧得厉害。

李二姐一听,就小步跑了进去,她毕竟对这里熟悉得很,推开沈海房门,见桌上还放着早饭,也没动,沈海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二姐也没出声,径直来到沈海面前,探出头,只见沈海满脸通红,嘴唇干裂,摸了摸额头,烫的很。

二姐意识到男女之别,赶紧收回手,不过,也就迟疑了有两秒钟,接着把手伸向沈海腋下,果然还是烫手的感觉,沈海此时没有任何反应。

二姐连忙打开房门,走出中堂,大声吆喝薛照,“小照,快点喊老祖过来,县尊烧得厉害。”

说完,跑回床前,刚拉起沈海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会儿,安青延也从后宅跑了过来,看到沈海的样子,心中不忍,泪水流了下来,哽咽着,喊了几声,也不见沈海答应,她知道出大事了。

安青延也是握着沈海的手,边哭边支使沈云弄快热毛巾,沈云手脚麻利,来的时候就从后宅端来了水盆,将毛巾打湿。

今天县衙内众人,包括胡修也在薛家邀请的范围内,六房这边喝茶聊天,胡修朋友多,徒弟多,屋子里也是人来人往的。

胡修听到薛照撕心裂肺的吆喝后,连忙跑到中堂内室,接下来就是望闻问切,十分连贯的一番操作,当下就给沈海下了两针,然后口述了单子,让徒弟去他的押房抓药。

胡修到了之后,李二姐就被挤到了一边,大家都在胡老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这是李二姐第一次到沈海的卧室,也是打量了一番,这就是县尊的住处呀。简单甚至有些简陋,是第一印象,里面近乎什么也没有。

她前夫冯主簿可是将这里弄得精致无比,对比起来,沈海真有点老僧的味道。

空荡荡的屋子,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再无它物,除了干净,再也没有别的优点。

看沈云翻箱倒柜,可柜中也只有几套衣服,整齐地叠好;也只有抽屉中,有个三锭银子,不多也就四五十两的样子,外加十几枚铜钱。

饶是她心眼多,心肠硬,见到这种情形,也是快哭了出来。

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子,与众不同,但凡家中有些资财的人家,在面上多少有些值钱之物,按说他是卢氏父母官,经手了那么多钱财,随便留下点,也不至于是这样的情形。

这人呀,一点也不知道享用。

之前她认为沈海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回忆一下沈海与自己的交集,现在才发现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胡乱猜测,沈海轻薄自己了么,没有,从来都没有,对自己说的那些乱语,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这些话,明明对别人也讲过,他也夸赞过卢花妹温柔漂亮性子好,夸赞过陈立功潇洒帅气,还讲过胡修老祖一表人才,仙风道骨。

她恼怒自己,想想都是误会,说白了,就是自己的心不正。

李二姐是个勤快的人,努力地四下里观望,找个活来做。

屋内火盆也没生,中堂没有炭,甚至火盆都没有,她眼睛里有点潮湿了。

从薛照那里得知,矿上这半年从薛家进了十几万斤焦炭,现在的沈海自己却一点没用上,大冷的天,连点木炭都不为自己置办。

人就怕这么想,会想出感情。

她也不顾闲话,就去了户房,找了个炭盆,弄了些木炭,生好火之后,放在沈海的卧室。

此时,屋里聚集了一些人,衙内的人,等待的乡绅,还有花妹等一帮妇人,都站在一旁看着医官胡修在给沈海把脉。

除了沈云,也只有她在忙活,其他人则是怕添乱,都是紧张的神情。

一会儿工夫,屋里让李二姐添置了四个炭盆,她将六房那边的炭盆都收了过来,胡老祖屋子中的也不例外。

忙完之后,她就站在妇人们的身旁。

过了好大一会儿,陈立功与薛二他们几个也赶了过来,陈立功走在最前面,现在的他胡子都修了,比在大堤上完全是两个人。

“大人怎么了?”陈立功急匆匆地推开门就进来了,他的夫人卢花妹,忙站到他面前,“二哥先等等,你身上凉,把门关上。”后面,薛二几人也都进来了。

这边医官也处理结束了,对众人讲到,“县尊应该是劳累所致,叠加风寒,寒毒已经侵入心脉,加上高热,身体已经极度虚弱。”

陈立功远远地说,“现在如何?”

医官摇摇头,“不好说,高热如此,只能看造化了,”此时,沈海身上一阵抖动,应该是痉挛。医官赶紧给他下了几针。

过了好长时间,身子才松弛下来,安青延托着他的头,沈云给喂了点稀粥。

一会儿,外间的药好了,又是二人给沈海喂下,沈海此时已经神志全无,接近昏迷的状态。陈立功走到近前,对众人讲,都先出去吧,人多了也没用,于是在花妹的吆喝下,众人才到了前堂。

薛二在中堂看到薛照也从里间出来了,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哐哐两巴掌,“你怎么照顾的大人。”

陈立功和花妹赶忙拉住他,劝解,薛照也不还口,只是眼里噙着泪水,嗓子也在抽搐。

薛二真的是气毁了,本来,他的性子是表面上的陈立功,心眼不是那么多,陈立功面善心鬼,他是面憨心厚。

若不是薛照做了沈海长随,他或许回杜关种地了,之前自家店铺的收益连车马费都赚不出来,就在这半年,沈海从他这里走的货,比杜关三年的总量还多。

如果说与沈海的感情,这县里除了陈立功夫妇,就是他们父子了,还是沈海那句话,尊重,他在沈海这里得到了家族、社会的尊重。

沈海的不省人事,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儿子照顾不到位造成的,其实,与薛照半点关系没有,薛照对沈海的照顾也很是细致。

得了,这客是请不了了,他就对众人讲,县尊这样了,午饭就不去家中了,到时候,让家里把饭食送来,就在六房这里吃吧,众人也没有意见。

过了一会儿,陈双等老头们也是姗姗来迟,陈立功从里面出来,给众人讲明情况。

他也清闲不得,布政司派来的验收河堤的官员,明天就到了,也是事务一大堆。本身,薛家的筵席就算是一个通气会,如何接待的问题,这下可好,沈海病了,事情全乱了。

之前,他还一直有种看法,就是沈海事事都要依靠自己,没有自己沈海在卢氏什么也做不成,而且,沈海也是这么讲的,讲得多了,自己也就信了,自己去请示沈海,也只是为了照顾他的县尊身份,其实请示之前,自己已经把处理的方案想好了。

而就在现在,他突然有些迷茫了,沈海病倒,他竟然手足无措,一时间对政事没了主见,就连一个接待工作,都没有把握了。

于是,想起大哥的话,县尊是他的贵人,说的没错。

明天的事都顺其自然吧,他最关心的还是沈海的身体,风寒要人命。

河堤上当初也是姜汤不断,才没有死人,也倒下不少,痊愈全靠自己扛。

一天下来,他们夫妻都在这里守着,沈海的样子太可怕了,高烧怎么也是不退,隔一阵子,身体就抽搐,真的是怕他挺不过来。

李二姐也是一天滴米未进,帮着青延沈云,花妹撵都撵不走她。

等晚饭时分,沈海终于醒了,看样子烧糊了,醒来对陈立功说了一句话,“德业兄去忙吧,我这里没事。”

害得陈立功泪如雨下,紧紧地握着沈海的手,就是说不出话来。

沈海也没看其他人,眼皮就耷拉下来,又睡着了。

好歹众人扶住他,陈立功从后面抱着,花妹给喂下些米汤。

到了晚上,又是高烧不止,可怜了安青延,从早晨到现在,滴米未进。

花妹看到这种情况,也不是一个人能照顾好的,就安排了几个人轮流照看,李二姐也在,她主动报名,却被花妹一口回绝,连给沈海喂水的事,都不让她沾着。

她此刻是真的嫌弃李二姐,毕竟要为沈海高烧找个理由,在她眼中,李二姐就是那个祸害,前任主簿因她而死,沈海这次若是挂了,肯定是她妨的。但是也不敢对二姐说重话,李二姐无奈,只能做些边缘的活儿。

安青延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趴在书桌上眯了一会儿,醒来看着卢氏和李二姐都在,还有薛照,就让她们回去休息。众人都走后,李二姐去而复返,青延让了几次,看她心意坚决,也就不管她了,两人也无事可做,就是坐在床边,看着沈海。

第二天,沈云和周师爷来接班,两人才回到后宅补觉。

陈立功早早地就来了,还是如昨晚,拉着沈海的手,不放开,他其实也是真性情。

来看望的人,都被他派人阻挡在门外。

女子他管不着,卢氏安排人过来打下手,一开始都是那些乡绅夫人,后来在夫人们的亲戚中,找了几个懂点药理且会侍候人的妇人来照顾沈海。

苦了胡医官,在中堂的押房住下,一刻也不敢离开。

营造所这边与沈海的关系最为亲热,毕竟县尊平日里与他们一起的时间长,感情也建立了,每天都过来探望,有事就搭把手,即便过年,也是如此。康书吏连家都没回,他的妻子也是每天都在这里侍候。

兽医程先生自然是吃住都在县衙了,他帮不上什么,但是在旁边,总会有些心安。

胡修徒弟们中,有几个医术很好的,也急忙急火地从乡下来了好几个,帮忙煎药,做点杂事,他也轻松了许多。

接着,陕府洛阳的名医来了几波,看法基本上与胡修一样,生死由命。

沈海迷糊了十来天,连累了众人年都没过好,城里许多家,连乡下老家都没回,陈立功、薛二和营造所的管事康书吏是必须的,连程先生、营造所的,还有铁匠那边,都是在这里等着,等着沈海痊愈。

城南的土地庙香火顿时旺了起来,长明灯就没有熄灭过。

沈海病后,卢氏乡民开始念着他的好,在大家反复地念叨中,终于得出结论,这个县令不寻常,对百姓好,真心地好。修成了石头大堤,没用百姓一分钱,很多家还从修堤中赚了银子,末了县衙里还分发粮食,这种官,他们见所未见呀,尤其有前任冯主簿那具黑暗的背景墙立着,沈海简直就是亲父母官呀。

于是,大年初三,众乡绅还自发地从老家过来,看望沈海之后,全部跑去北门河边祭祀,为沈海祈祷。之所以如此,源自一位游方的僧侣,对陈双说,卢氏这河修的,破了风水,惹怒了洛神。

陈双自然求破解之法,倒是胡修后来听到后,也是破口大骂,听这些鬼言魅语,每年丢几十条人命进去就好了,他是不允许将修河与沈海的病情联系起来,在他的理论中,沈海就是积劳成疾,身体疲劳之后的受凉。

妇人们是信邪的,她们组织了这次祭祀河神,也是一种诚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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