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月上1

话说,胡姐夫依然做着科举的美梦,人需要有追求,他也是挂到三十的人了,除了举业,其实很难做其它的事情,毕竟他是次子,继承家业的事,自然轮不到他,而且,他放不下身价去卖锅碗瓢盆,也看不起这个一年只进二三十两的生意。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圈子决定了他的职业。

未中秀才之前,他也是烟花之地的常客,会写还算不错的诗词,总有大户人家的公子让他作陪,取悦青倌人,他本来就是次子,生的八面玲珑,才子之名也是有的。

但是,他并不浪荡,家教的原因,与胡父一样,也是个节俭的人,对银子看得比较重,几乎不怎么请客,平日的往来应酬花销倒也不多。父兄与岳父都多少接济点,身上也挂了四十多亩田,算下来,到了年关还是有不少结余,三四十两是有的。

与平常家庭男主外女主内不同,胡秀才两口子的财权在他手中,惠娘姐姐也就有点零花钱。胡家也未分家,日常采购,都是婆婆在做,姐姐倒也安逸。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自从把学问的重心放置在时文之后,他的文采也少了许多,说话就看出来了,以前呀,风花雪月之类的词,似乎章口就来,现在总是子曰夫子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说多了,自然觉得自己对礼教的感悟十分透彻,家国情怀更加地浓了,本来他就是极其聪明的一个人。

如果事情总是如此发展,世界还是很平稳的,胡秀才也是安安稳稳做他的文人,或者一举中榜天下闻,登上天子堂;或许两三次乡试不中,寻个书吏或者教书先生的位子。

同三安稳地做他的养婿,但也受够了柳屠夫妇的白眼,就等羽绒服攒够钱后,带着惠娘去酒楼住。

仅仅一个延月居,就让柳屠收敛了很多,至少不会动手了,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都是好打算。

此时,九月的江南地,繁华盛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江两岸自古就是教化重地,各教林立,道教佛教足迹遍地都是,和尚道士充斥街头,神棍也不少,当然最多的还是文人,文人多如狗。

与繁华相对应的就是民间富庶所带来的节日繁多,整个松江府,碧云天,黄叶地,江上寒烟起,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登高望远就是个由头,胡谨言秀才一年两度的风光时节来了。

今年因为乡试的缘故,才子们的狂欢推迟了一个月。

这些都与同三无关,他忙着赚钱,说起来,也与同三有关,频繁的集会至少使得延月居订单多了不少,活儿虽然多了,人却烦躁得要命,干不了。

话说回来,下货总归不怎么登大雅之堂,除了那些不在乎的,不过,延月居的代表味道,不是下货,而是熏卤味,在松江府城也是独一味。

不光下货,很多食材都可以熏卤。讲究的都会托延月居卤些猪肉和鸡鸭之类,定制也简单,延月居明码标价,概不赊钱。

徒弟们多的优势也显示出来,他们的子弟很好地充当了快递员,惠娘从一开始就想白用,同三却不,所以跑腿钱都是现付。

晚间,同三偶尔也送些,到一些大户人家,倒是见过胡姐夫一次,也只是远远地望见,他的形象很好,大概就是人群中就能一眼认出来的那种类型,总是一如既往地风流倜傥。

这都与同三无关,他在那里只是为了等着收回食盒。

既不是一个圈子,也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埋怨与愤怒的。

君子固穷嘛。

因为想开酒楼的缘故,同三就会十分留意外面筵席上的陈设,尤其那些高档次的。

遗憾的是,他还真的没有机会去了解。

松江府档次最高的两座酒楼,寻味阁与听雨轩,没有那种高声迎客的习惯,人家的门子都是细声细语的,从进门到出门,都有专人伺候。

而且,这两家也是奇葩,必须提前预定,不接受临时宴请,同三真的没有理由进得去。

不过,他也不灰心,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前世的经验来办酒楼。

木工坊,同三从牲口市回来的路上,总是要进去看看,也下了一部分订单。

当下的餐桌都是方形的八仙桌,一桌能坐八人,凳子也是宽大的扶手椅。

同三让木匠先做些大的圆桌,只有靠背没有扶手的椅子。还有那种带滑轨的转盘,就像羽绒服与熏肉一样,新奇的玩意儿,在松江府总是有市场的。

松江府虽然立府时间不长,在整个江南也就苏杭与江宁比它繁荣些,与湖州无锡也不逞多让,能在这里做生意,对同三来讲,也是一种造化。

当然,也别高看了同三赚的那些钱。豪门巨贾在这里比比皆是,商人们在青楼里博美人一笑,大手一挥,几千两也是平常事。八月十五,鹤湖的董家在观澜阁花了十二万两,为一名琴师赎身,所谓赎身,就是买回去做妾。

前文讲过,松江府这边节日繁多,随便一些小事都可以办成大聚会。

尤其风雅又有传播价值的文会、诗会,更是上层人家的首选。

松江府每年都有大型的官办文会,选择元宵节与中元节。

今年中元节文会因为在乡试期间,松江府的秀才们大部分不在家,就取消了。等他们回来后,官方肯定是懒得举办了。

当然,这也给一些大户人家提供了办会的由头。

例如各个商会就轮流办一些雅集,广泛邀请圈子外的人,也就是胡秀才此类的文人来站台,都有一定的赏格。

办会的地点,要么是湖边,要么是家中的花园。富家自然家中会有花园,类似于园林的院子,正是集会的绝佳去处。

当然,大部分文会或聚会都是小范围内的,也没有什么赏格,纯粹是自我娱乐。

在同三的记忆里,自从胡秀才回门的那天起,松江府开始浮夸起来,城南的烟花之地,又重新热闹起来,这里本来就是聚会的绝佳场所,这里的赏格比较高,一篇好词,在这里能卖到十两,而一首好曲,百两也是少的。

这些都是流传,惠娘听这些故事多,也给同三讲,胡谨言秀才胡姐夫就经常拿些赏格。

诗酒趁年华,文人是诗,酒自然就是酒,美貌女子是年华的最好写照,在青楼,在阁楼。

大户人家的阁楼,也是聚会频频,小姐们自然不甘寂寞,闺蜜间的聚会总觉不过瘾,于是,会撺掇家中长者举办一些酒会诗会文会,才子佳人故事的起点,要么长亭古道,要么后院月下,这样才有氛围,那些话本都是这样说的。

识字的人,对这种意境总有一种莫名的向往。

与此同时,蒋孙二位徒弟的席面就没断过,自然都是晚间的,九月下旬,出徒后,软兜长鱼也做得很熟练了,他们就推出来,马上成了三把刀的招牌菜。

九月初三,城北王家就有一个比较大型的文人集会,蒋徒弟被邀请去做席面,是他的三姨夫林师爷介绍的。

菜品倒是简单,每个席面八道菜,但是席面多了,十八个。徒弟们怕控不住场,就让同三去照看一下,别出什么岔子。

其实也没啥,八个凉菜。肯定不是让人吃饱的,就是垫吧垫吧。

王家据说祖上是琅琊王氏,自然也是豪族,进过经过多次灭族,但星星之火,总会成就燎原之势,每朝到了太平时期,王家总会有一支发育成大族豪门。

城北王家在本朝,出了一位内阁大臣,四品以上官员也有个五六位。枝蔓溢出,留在华亭的王家本宗,在整个松江府也是巨豪的存在。

据传闻,光佣人就二三百之多,三座五进的宅子连在一起,不过,王家为人处事比较低调,家事很少外传,有的都是捕光捉影的猜测。

同三他们去的时候,王家晚餐已经结束,主厨的是寻味阁和听雨轩两处酒楼的大厨。

与同三他们一同过去的还有寻味阁的面点师,所以,三把刀来这里的目的为文会准备吃食,并不是王家的家宴,他们的名气还支撑不起。

况且,蒋大接的最大规模席面也不过是那种三五桌的小型家宴。府衙那边人请客,若是规模较大,不会找三把刀,而是从寻味阁和听雨轩这里找。

为文会准备的席面,就简单多了,也就是一些小吃,用作下酒。

材料也不多,酱鸭酱肉王家提前购置好了,同三他们的任务就是切开拼盘即可,再加上几碟时蔬,就这么简单,也不能是大油炒制的,只允许清淡口味,盐水渍糖水渍这两种,也无甚难度。

寻味阁的糕点大部分也是带来的,大多是糯米类的,或炒或蒸,样子自然是好看的很,只是味道么,也就是那样,不过,此时,造型的艺术更胜过口味,蒸制的都是在王家花园这边的厨房里加热而已。

蒋徒弟带了六个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将菜品做好,摆好,就等着上菜了。

但是还不能走,只能在这里等着,管家的意思是,他们还要应付主人的临时加菜。

临时厨房就设在王家花园的东南角,这个位置可能是王家平时野炊的场所,有两间大屋子。此时除了用作厨房,也是下人们临时休息的场所。

王家的花园很大,十几亩是有的,一眼望不到边,绿水环绕,假山在水影中流荡,花草树相映成趣。

同三只能远远地望着,不远望也不行,他又进不去内场,早有家丁把住了两个出入口,外人进入花园必须有凭据,类似于邀请函之类的帖子,比较精美,都是烫金硬质纸板。持有这些小纸片的人,无一不是长衣,要么蓝衫要么绸缎。

他这短褂就别去凑热闹了,被赶出来就没脸了。

费孝通先生讲过,传统社会是“伦理本位,职业殊途”,鄙视链也是存在的,伦理就是礼教,其用意,是确定社会序列,而很多时候就成了一种藩篱,无处不在的上下级的观念。

蒋大在寻味阁做了十六年伙计,跟着大厨刘也不少年头,外出也做过不少席面,但总是登不上大雅之堂,根本的原因,就是刘厨子藏拙,压根不教这些人。

蒋大是被寻味阁开除的,具体的原因,同三不知道。

“这不是蒋大厨子么,离开寻味阁,做了掌勺,看来在阁里偷学了不少手艺。”自然有认识他的人,寻味阁的面点师傅,与蒋大也是熟悉,对蒋大说话就是很不含蓄,充满了嘲笑揶揄。这种话也是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所有人都在笑。

同三听了都想笑,可见蒋大在寻味阁混得有多惨。

可惜的是,连与蒋大同行的徒弟们都哈哈大笑时,同三却不知道如何笑,尤其自己笑的发声,听了也不对味。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连正常的表情能力都不具备了,可见这具身体之前经历有多惨。

蒋大虽然平时都是好脾气,也架不住被连续揶揄,看脸色就在爆发的边缘。

还是同三一句话化解了,“让他们说吧,你现在的厨艺他们一辈子都撵不上了。”蒋大才换来个思维方向,也是与众人打起了哈哈。

话说强大的人,对弱者总是很包容的,要不韩信会忍受胯下之辱。

而且,蒋大承受的也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而已。

无人的时候,“大兄,你在寻味阁那么长时间,怎么就没学点?”

大兄是他对蒋大的称呼,毕竟蒋大年纪要大他许多,二兄自然是孙厨子。

“小的时候脾气暴躁,那些人也总是拿家母说事,我也经常惹事,一来二往,名声就差了,师傅也不教了,只是让我跑腿。”也是个少年顽劣,成年悔过的典型。

后来从孙二口中才得知,蒋大的母亲是青楼出来的女子,没有攒下家当,做了暗门子,有孕之后,赖上老实人,就是现在的蒋大父亲,才成了家,此事以前在坊间流传得很广。

蒋大的父亲心肠子软,尽管蒋大不是他的骨肉,也没有弱待,蒋大的出身比同三其实好不了多少,不过人家有个好爹,同三与他很熟悉,羽绒这边的物料送货都是这老头在做,一板一眼,很是板正。

同三心想,这些面点师傅就是想在话头上,建立一种对蒋大的差序格局。

就跟柳屠夫一样,他在家外,就像一把被随意拿捏的鼻涕,牲口市的霸头骂他,都不敢还口。在家中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这就是差序,礼教的异化,大部分人在有意无意维护这个信念。

到了上菜的时间,大户人家都有专门的仆人做这个事,轮不到三把刀的人。

大家就在厨房这边找了些凳子,坐下听曲,这种集会,邀请乐坊的人,是常规项目。

不过离得远,飘过来的声音很小了,就这样,所有人屏住呼吸,认真地听。

直到文会结束,听了能有十几支曲,也没加菜,就这样,很平淡地回去了。

有了这次经历,外出做席面,同三感觉无聊,再也没有去过。

身份就是一张软而坚固的网,在网中,几乎见不到网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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