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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正月十六, 是时汐集团年后正式开工的日子。

一大早,秘书办的同事们就都拿到了小时总提前为大家准备好的新年红包。

鼓囊囊的现金红包,总能一扫干净打工人长假后回归工作岗位的低迷气压, 唉声叹气, 也让人一不小心就忘记了人与人之间那微妙的边界感。

许叶霖扫一眼办公室里所有人捏在手里的红包,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嘴角上扬弧度。最终,他将注意力落在徐欥身上。

徐助最快进入到工作状态,已经开始在排时总近期的行程安排了, 而徐助好像对属于他的那份新年红包并无多少在意,红色喜庆的封皮上“大吉大利”四个字,他似乎压根儿没看见, 仍摆在实木办公桌的最里一侧。

徐助怎么年纪轻轻, 就失去了对世俗和金钱的欲望了呢?

许叶霖眼珠转转。

怎么瞧着, 徐助那个红皮儿纸信封都要比别人的大些, 怎么瞧着, 徐助那沓红包都要比他们的更厚一些。

“徐助。”他这么怀疑了,便到徐欥面前, 问:“时总是不是偏心你了?你的红包是不是比我们的都大?”

他说这话的同时, 徐欥刚好确认完行程。

他眨了眨眼,随后,他默默且不动声色地拾起工位上他还没来得及拆的红包,不慌不忙地揣到西装裤的裤袋里,道得平淡:“都是一样的。”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时总是不会厚此薄彼的。”

西装裤大腿处鼓出来明显的一块, 此地无银,就很难让人信服他那句“时总是不会厚此薄彼的”。

“啧啧。”许叶霖从他的裤袋处移开视线:“时总怎么就不会厚此薄彼了?”

两个人的对话也吸引了秘书办其他人的加入。

“对对对, 这次我可不站你啊,徐助。”

“时总就是厚此薄彼。”陈秘书很快站在许叶霖这一边的立场上:“你是不是忘记了, 时总亲自为你过生日,还有,她为了教你游泳,拐了弯抹了角儿地要教我们所有人游泳。”

“你看她哪天亲自给我们过生日了?”

“这么明显的偏心,我们又不是看不出来。但我们不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配合她演戏了?”

徐欥点头:“……原来大家是在演戏。”

“你不会以为我们没看出来吧?”

徐欥:“嗯。”

他是这么认为的。

杨秘书:“哎呀,秘书嘛,总归要配合配合老板,演演戏,哄哄她开心啦。”

秘书长褚琦为徐欥打抱不平:“差不多得了啊,时总虽然没有参加你们每个人的生日,但我有哪次缺席的吗?怎么,嫌弃我啊?”

“而且,时总哪次没给大家准备礼物?每年的愿望清单白写了是不是?”

“嘿嘿嘿。”

“时总都是直接清空我们的愿望清单。”她笑着和徐欥解释:“不过,你的愿望清单上什么都没有写。”

“关于游泳这件事呢。”她又和徐欥介绍起整个秘书办的情况:“时汐集团的秘书选拔任用由董助把关,其实过程还是比较严苛的。”

“董助他比较注重综合技能,多重特长的叠加都是加分项。虽然秘书办不是每个人都会游泳,但会游泳的绝不在少数。而且,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特长。”

“你看,许秘虽然没个正形,但是,他的情报获取能力很强,当年是以综合成绩第一的排名,进入的秘书办。”

“杨秘书的酒量出类拔萃,张秘书特种部队背景,陈秘书精通塔罗、占卜、风水堪舆,是玄学大师,庄秘的身体柔韧度非常好……”

徐欥几度意外,秘书办的前辈们藏龙卧虎,好像只有他最为平凡普通。他想,他能意外加入秘书办,全靠时总给了他特别的机会,他要是来参加统一的选拔面试,估计是很难面试成功的。

褚琦也说:“徐助你是比较特殊的一类,没有参加过集团秘书办的统一招募。”

“因此,你可能不知道其中的竞争难度,夸张点儿说,并不亚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不过,徐助你也有特长啊。”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你是不是也跟我们一样,也在演?”

“明明水性好得跟救生员似的,还要配合时总,演你不会游泳。要不是,庆功宴上你的敏捷反应,大家都信以为真,以为你是真的不会游泳呢?”

陈秘书再同意不过了:“徐助,你的演技才是最牛的。”

徐欥默了默,想解释些什么,但又耻于将过去的不堪赤裸裸地掀开在别人面前。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关注事件的角度,这些真相早已经不重要的过去,经由他这个曾经的当事人之口说出来,究竟是想博得别人的同情呢?

还是想听到别人口中一声惋叹:啊,你好可惜啊。

都不需要。

也都不必。

徐欥最后以礼貌的一笑避过这个话题:“抱歉。”

“我下次会注意避免。”

“诶,徐助,你不会还有什么别的特长,没表现出来吧?”

他没有特长。

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员。

讨论得正热闹之时,时舒在这个时候经过。

她的身量高挑,肩背纤薄修长,上身穿着黑色的职业西装,下身却是一条简单的铅笔裤,不过膝的高筒黑靴,纤长的腿部线条优势突出,美艳酷飒,有点儿拽。

她手里拎着一只kelly,黑银鳄鱼皮,鳄鱼的纹理独一无二,在鼻梁上一副金丝边框架眼镜的衬托下,气质既清冷成熟又明艳飒气。

她所到之处带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清风,让人忍不住鼻息一松,神清气朗。

好像是,春天来了。

只是——

她走过长长的过道,遮挡住一片一片明亮的光影,窗外的阳光变得黯淡,留下她独特的细微香气。

她似乎心情不佳,面对众秘书的“时总好”,也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脑袋,视线并未像往常一样,在谁的身上稍作停留。

总裁办公室的门,随即被关上。

百褶窗帘遮挡住里面的一切。

秘书办的气压瞬间就低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高博也走了进来。

他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平静而又寡言地坐在工位上放空大脑,来接受新的工作年又开始了的事实。

不知是谁,注意到——

“董助,时总怎么没给你准备红包?”

高博身体微微后仰,平静地告诉对方:“我是董助,不是总助。”

他这解释听上去也合理,又不知谁多问了句:“那时董给你红包了吗?”

高博飞他一眼,随后打开了手里不起眼的快递文件袋,平静地创飞了所有人:“嗯。”

众人:“……”

空气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随后,徐欥发现自己莫名被拉入一个微信群。

微信群的群名叫:【小时总的御书房和后花园】

徐欥看了眼群里的成员列表。

在他被邀请进来之前,群里的成员,抛开支线秘书不谈,他们这个办公室里,还少了一位,是少了董助。

徐欥看到许叶霖许秘书在群里自己。

许叶霖:【www.youxs.org】

庄秘书:【许叶霖你怎么没把董助也一起拉进来?www.youxs.org】

许叶霖:【经过我的观察,徐助符合我们小群成员的共同特质,特邀入群。但是,董助他不符合。】

许叶霖:【他一个人的开工红包,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时董那么信任他,他平时肯定没在时董面前少说我们的坏话,他要是在群里指不定怎么窥屏呢?】

杨秘书:【很难不赞同】

陈秘书:【+1】

【……】

许叶霖:【所以,他不符合我们小群的入群资格。】

杨秘书:【话说,你们有没有觉得,董助还挺神秘的?】

庄秘书:【有点儿。你看董助其实很讲究,吃穿住行都是高档次的消费水准,区区一个董事长助理哪有这么高的收入?除非是董事长私下里给他很多钱,可是资本家又不是慈善家,常规思维,资本家怎么可能私下会给一个助理那么多钱?】

陈秘书:【是很可疑哎。】

赵秘书:【关于董助,我听到过两种传闻。】

陈秘书:【什么传闻?】

赵秘书:【一种传闻是,他其实是时老董事长的私生子。另一种传闻是,高博是已经过世的董事长的私生子,毕竟,已经过世的董事长和他同姓。】

赵秘书:【而且我有仔细观察过,小时总和董助之间的关系的确是有些微妙的。当着我们的面,两人还能交流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无意撞见过几次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杨秘书:【你不说不觉得,你一说……好像是从来没有听董助提过他的私事。】

赵秘书:【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从未听他提起过。而且我听说,他好像是和时老董事长、小时总一起住在西山的园林别墅里。】

许叶霖:【打住。两种传闻都不可信。】

许叶霖:【第二种传闻,如果董助真是过世董事长的私生子,时董怎么可能会把他留在身边?名不正言不顺的,留身边恶心自己吗?也挺恶心已故的董事长夫人的,第一种传闻,也挺荒唐的,算算年龄,高博也才只比时总小两岁。】

许叶霖:【所以……我在这里要澄清一下,高博既不是时董的私生子,也不是已故董事长的私生子,如果大家听到公司里这样的传闻,还是麻烦协助澄清下。】

赵秘书:【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许叶霖:【作为包打听的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高博其实是已故董事长夫妇的好友的儿子。】

【那为什么董助和时总的关系,好像怪怪的?】

【……】

微信消息不断跳出新的来。

徐欥的视线却只停留在许叶霖的那条微信当中的几个字上。

【已故的董事长夫妇】

徐欥在这一刻找到了时总大年三十那天就彻底失联,大年初一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消沉而又低迷的精神状态的答案。

她把自己困在南郊公馆,因为那里是最靠近澜城著名的私人陵园的地方,她把自己困在离她父母最近的地方,或许,也是想和父母团圆,一起过年。

她喝整瓶的烈酒,她不愿意吃饭,她失眠,安眠药竟然成了她自我疏导,拯救自己唯一的办法。

徐欥的心情,随之变得沉重起来。

看到群里又有人他,说他是他们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去过西山园林别墅的人,问他这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

徐欥:【我不清楚。】

徐欥:【而且,我们这样背着董助建一个群,又在群里讨论关于他的话题,我感觉挺抱歉的。】

褚琦自然也听到过这些传言,但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在这时候出声制止了下大家的讨论。

褚琦:【所有人,好了,不要在群里讨论了。】

群里倒是安静了一会儿。

但不知道是谁又忍不住在群里了徐欥。

徐欥抿直唇线,眉头微紧,他点开群聊。

是平时接触比较少的钱秘书。

钱秘书:【徐欥,徐助,过个年的功夫,时总好像瘦了很多?】

徐欥垂下眼睫。

他当然有注意到,时总的消瘦。

从那天他们一起看过恐怖片之后,整个过年假期,他们就没再见过面。所以,刚刚见到时总,他发现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就连量身定制的高定西装穿在她身上,都有些微松,显得没从前那么合身。

他想起,这半个月里,他有零零碎碎给她发过微信,她虽回复得不及时,但也都没有超过24小时回复。

他问她:【您的睡眠质量怎么样了?】

她隔了十多个小时后回复他一句:【有改善。】

他问她:【您最近在忙些什么?】

她隔了二十个小时,又回复他一句:【看文献,调仪器,做实验,写课件。】

他又问她:【那您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吗?】

她却立刻笑着发了条语音来:“徐助理懂化学吗?会不会做实验?”

他不懂,他不会。

他帮不上她任何忙。

正当徐欥思绪被扯远的时候,群里又有人了他。

还是钱秘书。

钱秘书:【徐欥徐助,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没照顾好时总?】

徐欥还没回复,倒是杨秘书为他打抱不平起来。

杨秘书:【时总消瘦,你也不能让徐助背锅吧?假期期间,他又没有照顾时总的责任。】

许秘书也在替徐欥说话。

许叶霖:【倒确实不是徐助能左右的,春节前后,对时总而言,本来就是一段特殊而又黑暗的时期。】

话到这里,似乎有一些极少被讨论的事情就要暴露在不知内情的新老员工面前,也暴露在徐欥面前。

这个时候,秘书长的作用就出现了。

她不可能容忍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讨论这些禁忌。

褚琦:【差不多可以了。】

褚琦:【在公司什么可以讨论,什么不可以讨论,心里没点数么?】

褚琦:【这么多年的秘书白干了?还是放了个春节长假,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禇琦:【你们是觉得时总太好说话了,是不是?都忘了先前秘书办所有人被遣散的事儿了吗?】

褚琦:【如果再让我听到大家讨论老板的家事私事,如果有些话是从我们秘书办传出去的,传到时总耳朵里,即使她不追究,我也会追究。】

……

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徐欥将群聊设置为消息免打扰之前,看到最后两句仍是褚秘书长的发言。

褚琦:【好了,没几天就是集团年会了。】

褚琦:【这几天大家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配合完成好每一次彩排。】

褚琦:【另外,时总不过生日,希望大家的心意也能够收一收,藏一藏,避一避。】

……

时总她,原来不过生日吗?

那他给她准备的礼物,终究还是不能派上用场。

……

这天开始,徐欥心里虽然有很多疑惑,但止于边界感,他不会刻意去打听这些事情。

他能做的,仍是按时接送时舒上下班,为她安排好各种行程,照顾好她办公室里的景观鱼和花草绿植。

日历一页一页地往前翻。

他将她挂在衣架上的西装按时送去干洗,捡干净上面的一根卷发,熨烫平整任何一丝的褶皱。

将她两只脱得随意的高跟鞋,摆放整齐,再蹲下来,将她踩过陵园软土的鞋面,用湿纸巾擦拭干净。

在一些等待她批复实施的项目书上,批注他和秘书办或者顾问团,会议商讨后的建议和想法,供她参考。

他不搞技术,但已经学习掌握了商业经营和投资决策的一些评估方法和技巧,他尽量去为她分担工作上的压力,在自己已经具备能力的领域。

他能感受到她的低气压,她本就话少,这段时间话又更少了一些,那他就陪着她,也不说话。原本,他就是可以把自己关起来一整天不说话的人。

除了一些必要的商务社交,她基本上都是往来于氢能源项目的开发中心,以及家中。

他的行驶轨迹便与她同步。

她这段时间几乎不回西山,去得更多的地方,则是南郊公馆,她自己一个人的住处,她还陷入在她的坏情绪中。

徐欥能为她做的不多。

只能在她往来的途中,将车子开得更平稳一些,有时候,她对着窗外路过私人陵园发呆的时候,他会打开一首舒而缓慢的轻音乐,声音很小很浅,不会打扰她思念故人,又在润物无声中平复着人的糟糕情绪。

他会在她看不见的隐蔽地方,放置他自己做的香囊,这些香囊润物无声,有安神定惊,平复人情绪的作用。

他也会在送完她之后,在她的楼下再等一会儿,确定她不会再出门了,才会开着车,默默离开。

他用一种很安静的方式,陪伴着她,一同度过她漫长而糟糕的情绪低谷期。

直到她重新振作起来,而不是,硬撑的。

但是,她没再邀请过他,一起观影恐怖片。

包括那部,她说好要和他一起观看的昆池岩-

时汐集团一年一度的年度盛典——集团年会,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这天晚上,隆重开始。

澜城最豪华的酒店被时汐集团整幢整幢包下来,员工在酒店里享受下午茶,享受自助休闲娱乐,三五成群等待着晚宴的正式开始。

时舒的私人化妆间里。

夏章桃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时舒的御用妆造师。

“之前有剧组想邀请我给演员化妆,但我都给拒绝了。我这双手,除了给我自己化妆,就只愿意给你一个人化妆了。”

夏章桃的邀功中也含了几分哄她开心的意思,道:“我的总裁姐姐,请问您被我感动到了吗?”

时舒哪儿会不知道她的心思,点点头:“还不错。”

“哪里不错?”

“薅羊毛的感觉不错。”时舒偏不往她想听的话去说:“白嫖的感觉也挺不错的。”

夏章桃“哼”一声,佯装生气,手里的动作却没有丝毫马虎。

徐欥抿了抿唇,感觉自己的存在实在多余。

手机响得正是时候。

他加快了走出化妆间的脚步。

拐出门外时,他听见化妆间里夏章桃和时舒的对话。

夏章桃:“徐助理逃得真快啊。”

“我们是说了什么违背伦理的话吗?”

“他听不下去了。”时舒慢声慢气地低笑一声:“谁抵得住你这么赖皮?”

她的语气里带了点儿轻松,徐欥落在拐角的脚步一顿,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她好像……有快乐一点儿了。

不过是打个电话的功夫,徐欥在无人使用的空房间里碰到了穿着正装,端着酒杯的许叶霖。

徐欥打完电话,许秘书还没离开。

就好像在特意等他一样。

不知道他是不是酒量浅。

徐欥于是和他问候了一下:“许秘,你感觉怎么样了,需要我送你先回房间休息吗?”

许叶霖吞下了喉间的一口香槟。

又干脆将高脚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

他打了个酒嗝。

徐欥没忍住提醒他:“少喝点儿。”

虽然,褚秘书长有明确规定不允许讨论老板的私事儿,但对于许叶霖来说,一个人守住这样的秘密太过于沉重了,那种感觉就像卡在喉咙间的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免不了要失智成未进化的猿类,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这种时候,像徐欥这种口风很紧的人,就成了许叶霖迫不及待想要抓住的稻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倾诉,把这个秘密倒出来,装到他的心里。

反正,他是离时总最近的人了,他是总助,他的心里本来就该装满关于时总的秘密,守护着时总的秘密,再多一桩也无防。

徐助,他是被排除在他要向他们保守秘密的名单之外的。

一不做二不休。

许叶霖借着酒劲,一把拽住徐欥的手臂,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徐助,我太难受了。”

“太难受了啊。”

徐欥迟疑了一下:“你遇到什么困难了?”

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我压抑,想死。”

徐欥抿了下唇:“这么严重吗?”

许叶霖四处望了望,神秘兮兮地问徐欥:“你知道时汐集团的年会为什么不在年末举办,而是在年初举办吗?”

徐欥摇头,他不知道。

他也没能联想到别的方面。

这是他第一年加入时汐集团,第一次参加时汐集团的年会。年会难道不是,时董想定哪天就定哪天吗?

“当然不是。”

“因为啊。”许叶霖抵在徐欥耳边,悄声道:“因为原来的董事长夫妇,也就是时总的父母,是在赶来参加集团年会的路途中,出了很严重的交通事故,意外去世的。”

徐欥脑中很快反应过来,又听到许叶霖同步告诉他,董事长夫妇乘坐的轿车,在桥上和逆行的渣土车相撞,轿车冲进护城河。

徐欥震惊不已。

已至于他忘了,这就是褚秘书长明令禁止的话题。

“你知道为什么时总和高博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吗?”

“我不可以告诉其他人,但我可以告诉你。”许叶霖:“因为,高博也在那辆车上。”

“董事长夫妇是先去接了高博来参加集团年会的,他们原本是打算在那年的年会上,公开领养高博。高博,高董助,他是已过世的董事长夫妇好友的儿子。”

“可是……那场事故里就只有高博一个人活下来了。具体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据我的情报所知,是董事长夫人,把原本自己生还的机会给了高博。”

“所以,你说,高博他是不是,就像是活在时总心里的一根刺?”

据许叶霖称,他一个人憋着这些秘密实在难受,而徐欥是他认为整个秘书办口风最紧的人,而且,他作为时总唯一的助理,总助,他有责任和知晓秘密的人一起承受这种压抑的,所以,他才将这些事情告诉了徐欥。

许叶霖介绍,大概是时舒十三岁的那年集团年会,腊月二十,发生的意外。

因此,原本已经退休的老董事长时文奎晚年丧女,丧婿,迫不得已用苍老的身体支撑起整个集团体量,承担起一夜之间同时失去了父母双亲的年幼外孙女的养育之责。

祸不单行。

没过多久,无法承受晚年发生如此之大变故,无法接受女儿和女婿突然离世的时老夫人突发急症病逝。

同时,因为创始人的突然离世,集团的元老们起了内讧,谁都想一口吞下时汐集团这块大蛋糕,女儿女婿的一生心血,分崩离析仅在一夜之间。

为了保证外孙女不受外界干扰,安心地学习和生活,也为了拼命保住女儿女婿的全部心血,时董事长狠下心,忍住内心的不舍,将当时小小年纪的时舒一个人送到国外求学。

他一个人,铁血手腕。

硬是凭一己之力生生将即将瓦解的集团保住了。

因为情怀,他在那样困难的时候也没有舍得将女儿时汐不计回报砸钱成立的锂电池研发团队,给舍弃掉。

虽然女儿时汐已不在人世,但他仍然继续完成女儿醉心锂电池技术方面的投入,他也不计得失,不计成本地往里边砸钱,就像一场执念。

是活着的人,对已逝的人的一场执念。

即使在集团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砍掉这个项目,依旧投钱投得爽快。

他甚至为了保住项目,卖掉了装满他和夫人一生回忆的农场。

……

时汐集团创始人辞世一事,在后续时间的疗愈里,渐渐淡出大众视线,但在董事长夫妇去世以后好几年,时汐集团都没有再举办过年会。

……

后来。

事实证明,时董是有魄力的。

在时董的苦心经营下,时汐集团的传统汽车业务市场份额稳步增长。

那支向来不赚钱只赔钱的锂电池研发团队,突然向市场宣布推出第一款自主开发的锂离子动力电池,并称其用于汽车,续航里程可达到200公里。

那在当时,是多么了不起的一项突破。

同年,时汐集团紧抓机会推出第一款搭载自主研发的动力电池的新能源汽车。

很成功。

时汐集团的新能源汽车销量开始以每年三倍、五倍的幅度增长,主体公司上市后不久,子公司也分别独立上市,并奠定了其新能源汽车行业和锂电池技术的双重绝对领先地位。

这几年,可能是因为时老董事长逐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接受了与女儿女婿以及夫人天人相隔的事实。

时汐集团才慢慢恢复了年会的举办-

春风已经送来了春暖花开,冬装褪去,单薄的春装外套足以维持人体的供暖,合体的西装剪裁和设计,总衬得光影里的人身高腿长,光鲜亮丽。

徐欥的脚步很沉。

沉重的步伐如同背过春风逆向奔跑,一失足就跌落到寒冷的冰窖里。

窗外是暴风雪裹挟着压弯的栾树树枝,破败的墙,四面灌风,栾树不开花,他四肢冻得冰冷僵硬。

他想,他的心脏和大脑,无法同时承消这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一样的信息,从四面八方入侵和袭击。

命运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地对待时总?

她那时不过才是十三岁的女童,懵懵懂懂,恣意生长的年纪,命运怎么可以就这样狠心地夺走她所拥有的一切幸福,怎么可以一下子狠心地带走她那么多的亲人,将她从奢华的公主屋抛弃到被生活遗弃的边缘?

“太沉重了。”许叶霖长舒口气:“说出来,我才终于能喘口气儿了。”

“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啊。”现在是系在一条绳索上的攀岩者了,许叶霖逐渐有了底气:“我不管,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啊!尤其是,你作为小时总的近身助理,你可千万要小心,千万别在小时总面前表现出来什么异样。”

“你可以心疼她,不对,请你务必心疼她,但同时请你不要流露出同情和怜悯。”许叶霖立立西装领,潇洒地抬腿离去,留下一句洒脱的威胁:“我要是因此丢了工作,可得上你家去坐着。”

“我会赖上你,你要养我。”

“徐助,默默心疼时总,并且,装作无动于衷。”许叶霖:“加油,你可以的。”-

怎么才能做到装作无动于衷呢?

他又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第32章

徐欥花了好长时间, 才勉强压下心底的暗涌翻滚,给复杂的情绪糊上一层压制的薄纸片。

纸片太薄了,堵得他那处装满情绪的地方又浅又软, 似乎是, 只要谁指着那儿戳一戳,便会有万般滋味渗透浅薄的纸张,漏出来蛛丝马迹,叫人发觉。

他可以守护秘密, 但……他守不住情绪。

徐欥拖着沉甸甸的步伐,他的情绪,他的心疼几番吞下, 又几番翻涌, 他重新回到时总的私人化妆间。

化妆间的门开着。

不过短短的一去一回, 心情却完全不同了。

他已经没有勇气敲门进去了, 就这样愣生生地站在门外。

他看见时总背对着门, 背对着他,站在镜子面前。

妆造师团队已经离开, 她也已经换上了今晚要在年会上穿的裙装礼服。

为她量身定制的改良款新中式黑色旗袍, 挂脖式的设计,线条简练、剪裁利落,是出自时总的好友,意大利著名设计师Russo之手。

她的妆造也固定好了。

慵懒松弛的法式妆发,高开叉的裙身和高腰线的设计搭配, 更加突出地拉长了她的身材纤匀的比例。

步履款款,摇曳生姿。

她总习惯于穿着黑色系列的服装。

西装、大衣、高跟鞋、靴子, 包包……连出席活动、参加宴会的旗袍或者裙子也都是黑色系,偶尔一件白衬衣已经是她所有服装里罕见的彩色。

先前徐欥全当是她个人喜欢黑色。

可现在, 徐欥不那么认为了。

她将自己打扮得深沉老练,不过是一种自我包装的方式,她为了自我保护,也为了保护她想保护的人,而让自己看起来坚毅、勇敢,精明、冷情,她塑造出一副坚不可摧,无人能敌的女性强大的形象。

但,她不是天生的强大,她也有脆弱易碎的一面。

她也会需要,有人来保护她。

她也会需要,偶尔有人能让她卸下面具,做真实的自己,尽情而放纵地释放她的糟糕情绪。

而不是,像那天下午一样,她的解压方式是看一部恐怖片,她只能靠看一部恐怖片来消除她的全部压力和疲惫。

为了不让和她一起观看恐怖片的人,察觉到她的脆弱,她打开所有能够增加恐怖氛围的装置,好让那个和她一起观看恐怖片的人完全沉浸在恐怖的氛围当中,难以察觉她的偶尔的失神和情绪缓滞-

化妆间里,夏章桃的关注点巧合地和徐欥的关注点趋向一致,她问出了他心里想问却不会问的疑问。

“你穿旗袍这么好看,为什么却极少穿旗袍?”

别说旗袍了,她连裙装都很少穿。

夏章桃惋惜道:“即使穿,你也全是黑色的裙子,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穿其他颜色的裙子啊?”

时舒轻飘飘地同她玩笑道:“我结婚的时候吧。”

“切,不切实际,你连个结婚对象都没有。”夏章桃:“你还不如给我承诺,我结婚的时候,你能穿件仙气飘飘的裙子盛装出席。”

时舒一口应下:“可以。”

她这么爽快,夏章桃倒是意外:“真的吗?”

“真的。”时舒点点头,甚至没多做一点儿思考和犹豫:“你结婚是件喜庆的事儿,我当然不能穿件黑色的礼服出席你的婚礼。”

夏章桃受宠若惊,开始得寸进尺:“那不如,我结婚的时候,姐姐,你来给我当伴娘吧?”

“想得倒美。”时舒扫她一眼:“此壶免开。”

“……”

得,还是有原则的小时总,并不会因为夏章桃是她最好的好友,就会无底限地妥协和低头。

“好啦,不难为你了。”夏章桃:“我结婚,你想穿什么来都行,黑色也没关系,我不信那些。”

徐欥眼底的情绪,像一层又一层卷向岸边的浪花,不断地冲突,吞噬,压制。

尽管此刻的时舒美丽得不可方物,耀眼可媲美璀璨繁星,松弛的状态又仿佛能够掌控一切,她样貌性感端庄,气质高贵夺目。

但徐欥却没多少欣赏的心思。

他心里面全是杂乱无章的绪念。

全是他唯独见过一次的她的颓然消沉,全是他想象中的,他没有见过的,她独自一人应对的,苦不堪言的年年岁岁。

怎样才能铸就如此强大的一颗心脏?

才能在那样的年纪,接受那样重创的生活变故,将破碎不堪的人生之初缝缝补补,才能支撑起眼前她的孤傲和坚强?

时舒抬起眼。

她在镜中就已经注意到门外愣怔怔站着的徐欥,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显而易见,他在走神。

她这身妆造,徐助理居然在走神么?

他的确和别的男人,不太一样。

徐助理的双眼红红的,耷拉的脑袋和眼神,像只委屈可怜的大狗狗。

他……他不会是……刚刚哭过吧?

时舒转过身来,皱皱眉,和他说话:“不过是出去打了个电话,徐助理,怎么回来就失魂落魄的?”

徐欥不自然地收回思绪,看向她,没忍住眼圈,就又有些泛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受委屈了?”第一次瞧他流露出这副小狗可怜的模样,时舒眉心蹙深,保护欲一下就被激发出来了:“谁欺负你?你说,我替你撑腰。”

她给他撑腰。

一旁的夏章桃眼睛一眨,嘿,徐助理还挺会惹人怜爱的。保护欲过盛的女总裁,没权没势被人欺负了的美弱惨年轻男助理,怎么看,怎么都点儿好磕。

这下又轮到夏章桃觉得自己的存在多少有些多余了。她于是往旁边挪了挪,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挪着挪着,她就把自己挪到了窗帘边,她又干脆扯把窗帘把自己完全遮挡住。

窗帘后面是个好地方。

等夏章桃反应过来,她现在就如同一个躲在窗帘后面的卑劣的偷听者的时候,她懊恼不已,她刚刚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回避吗?她就不能自觉地退出去门外吗?

可眼下,她已经错过了回避的最佳时机。

她现在也不好意思发出任何能够打断他们之间那种“为他撑腰”的那种拉着丝儿的氛围的声音了,她就只能——

就只能屏住呼吸,做那个偷听者了。

算了。

都已经偷听了。

那不如,再掀开窗帘一角,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吧。

两只圆咕噜的眼珠转转,夏章桃看见——

徐助理的眼眶泛红,清澈的眼眸里飘浮着一层湿润,回答时舒的声音低沉中带了点儿低气压和委屈:“没有。”

没有受委屈。

也没有人欺负他。

他就是,纯粹地心疼她……

“我眼睛里进沙子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他的指关节压了下眼角。

呜呜。他还在逞强呢。

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那种小可怜模样,这谁能经受得住啊?

别说时舒了,夏章桃看到这帧冻结的画面,都恨不得从窗帘后面冲出来,捋起袖子,帮小可怜吹一吹眼里的沙子。

果然——

时舒眉眼一松,眼尾扬起,语气不自觉的温润多了,她甚至也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帮你吹吹?”

躲在窗帘后的夏章桃揪紧窗帘,咬着下唇:……

救命啊。

她内心疯狂呐喊:快吹。

快帮他吹。

徐欥并不是真的眼里进沙子了,时舒的开玩笑话倒是扯醒了他那根心软的弦。

看到她如今这副自信从容,凌驾一切之上,坚韧强大而又能保存善良的模样,徐欥心里的情绪愈加酸涩。

“不用麻烦您。我现在已经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拒绝,时舒心里还觉得有点儿可惜:“哦。”

她不甘心又问一遍:“真不用吗?”

“眼睛里进了沙子眼睛会不舒服的,吹一吹就能缓解不少。”

似乎是为了遮掩什么,徐欥又抬起手,用手指骨节重重刮过眼皮,眼眶更红了,他赶紧摇头:“真的不用。”

“哦。”

时舒唇抿成一条直线,空气中的沉默越蓄越多。

夏章桃有些恨不成钢,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们。

她真的很想冲上去,跟他们说:吹。

按头吹。

时舒正准备坐下去的时候,徐欥却突然开口,说:“您今晚很好看。”

“我就只有今晚好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欥:“您每一天都很好看。”

“那今天?”

“今天特别好看。”

他道得真诚。

时舒因此听得挺舒服:“真心的?”

徐欥勉强而又乖巧地笑了笑,眼睛里蓄满清澈湿润的能量泉,时舒总觉得抖一抖他的双眼,能抖出许多小珍珠。

他说:“嗯,我是真心的。”

诶,这样就对了。

躲在窗帘后的夏章桃,先是咬了咬手指,一会儿,手里就又攥紧了窗帘,笑容逐渐放大。

“不过——”

“不过什么?”

“您的裙子,腰围好像有点儿松了。”

Russo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徐欥想起来年会的礼服,她最后一次试穿,还是在一周前。

所以,在这一周里,她又瘦了一圈。

听他这么说,时舒便垂眼捏了捏腰部的位置,的确是,腰线要再收一点儿就更完美了。

他眼神还挺尖锐,连这处腰部的细节都能注意到。

不过,连徐助理都能注意到的细节,他们刚才那么多人居然没一个人注意到。

倒也没关系,时间还有,还来得及,让章桃帮忙收一下腰线便好。

时舒这么想着,四处便张罗一圈,问:“章桃呢?”

我在这儿呢。

夏章桃正准备张口说她在窗帘后面,探出窗帘的脚步一缩,她灵机一动,决定装死。

不,她不在。

就……就当……她不在吧。

“夏老师好像不在。”徐欥目光逡巡过化妆间一圈后,回答。

“你看到她出去了?”

徐欥摇头:“没看见。”

“没事。”时舒握着手机拨号:“我给她打电话。”

电话拨通,夏章桃的手机铃声就在化妆间里响起,徐欥指着摆在化妆桌上的手机,亮起的屏幕:“这是夏老师的手机吗?”

“她好像把手机落下了。”

“算了。”时舒挂断电话,又对着镜子,侧身捏了捏腰线的位置:“就这样吧。”

毕竟是她的裙子。

徐欥迟疑片刻,眼眶的绯色已蔓延至后颈,还是开了口:“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能不能帮您改?”

“你还会缝针?”

“嗯,会一点。”

这么说着,他也不浪费时间,脱下背包,熟练地从中取出针线盒,黑线绕上食指,长针短针齐全。

黑线穿梭细小的针孔,他正直的视线停在线尾,食指绕一圈,拇指一捻,打了个结。

躲在窗帘后面又悄悄探出脑袋的夏章桃激动得咬紧了拇指关节,他果然会缝针线哎。

她果然猜对了。

会针线活的男孩子哎。

哪个总裁姐姐会不喜欢会针线的年轻男孩子呢?

是可爱的小裁缝啊。

“怎么试?”时舒敞敞手臂,随口问:“你是准备重新测量我的腰围,然后我脱下来给你改?还是我穿在身上,你直接在我身上改?”

徐欥:“……”

这可把徐欥问懵了。

他刚才没想这么多,单纯地以为收一下腰线不算难,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所以他才会冒昧自荐。

但现在……经她这么提点,他才发现他刚才实则冒失了,以至于现在骑虎难下。

他没办法目视出她的腰围,即便她脱下来裙子,他也没办法保证凭一双眼睛,就能收出合适的腰线来。

而且,换下来裙子势必会弄乱她的妆造,要重新化妆的话,可能会来不及,影响了年会的出场。

而在她身上改……

那是万万不能行,是万万行不通的。

他不可以碰……

“要不。”徐欥决定临阵脱逃:“我还是……”

他还是去寻找一下夏老师。

或者别的妆造老师。

徐欥话还没说完,就被时舒打断。

“啧,脱下来会破坏妆容。”时舒果断地点点头,又重新敞开手:“你拿着针、拿着线,到我身后来,你就在我身上改。”

徐欥:“……”

时总如此坦荡,且不拘小节。

本来就是他提出来的替她收线,她答应了他,他如果再推辞,一来是驳了她的面子,有些不识好歹,二来他好像不喜欢扭扭捏捏又拖泥带水的自己。

他于是吞下他原本要说的话。

他硬着头皮想,妆造师这个职业也有男性从事,高定系列的设计师Russo也是男性,那他就当自己是一名妆造师的身份。

况且,他作为助理,连伺候她泡澡的准备工作都做过了,现在只是要替她缝一缝针,收一收腰线罢了。

他只是做好妆造师应该做的事,做好助理该做的事。

他只是想让她站在聚光灯下的时候,更完美更无瑕,让所有人都能看见闪闪发光的她。

一番心理建设之后。

徐欥重新放下手里的针线,将针线用酒精棉擦拭消毒,又从背包中拿出一副一次性医用橡胶手套套上手指:“好,我就在您身上改。”

看到他这般小心谨慎,一副生怕冒犯了她的模样,时舒嗤笑一声:“你当外科医生做缝合手术呢?”

徐欥被她这么一嘲,只好又脱下手套。

一双瘦长白皙,指骨匀称的弹钢琴的手。

一双指节根根修长的,手指极为漂亮的手,在这样的场景里被无限特写,被无限取景放大。

徐欥想了下,说:“我尽量在替您收腰的过程中,不触碰到您的皮肤,但……但……如果不小心冒犯到您,还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往心里去,希望您能够原谅我。”

他认认真真地给手消毒。

然后开始拆线。

他没吹牛,也不是迷之自信。

他的确足够熟练,细小的剪刀沿着缝线轻快地挑断,他抽出原来那条黑色的丝线,时舒纤细的腰部位置便漏出指寸长的菱形区域,裸露的皮肤白如羊脂。

徐欥视线一晃,如满目星河一般炫目,他的手指轻轻颤抖,失神,失态,冒冒失失又跌跌撞撞……

他冰凉的指尖无意间轻轻滑过她那处的皮肤,徐欥匆匆停止捏起布料的动作,他紧着眉,闭上眼,静静等待着时舒的数落与责怪。

但他没有等到。

时舒的身体有一瞬明显的瑟缩,声音里有一些干涩,又有一此低沉:“徐助理,你的手有点儿凉了。”

徐欥哪敢答话?

唇线抿得紧紧的。

他很紧张。

只想快点儿缝紧的徐欥却又猝不及防地看见了——

她因为瑟缩的动作撑开更宽松的敞口,深深似壑的脊柱沟紧绷得笔直,两侧腰窝因此藏不住。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

徐欥用很轻的声音说:“我、我会再小心一点,再慢一点儿。”

“那我,再轻一点儿,碰您。”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起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地收腰缝合。

房间里静悄悄的,无声无息,连夏章桃都放缓了呼吸。

一气呵成。

好在,他没再碰到她了。

“好了。”

看着自己收的腰线,总算是帮上忙,起到了还不错的效果,徐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的背后,攒起一层薄薄的汗。

白衬衫贴着背,吸附着薄汗,他觉得很热。

当然,他也不敢再多看时舒一眼,背过身去,匆匆忙忙地拾起散开的针线盒往包里收。

时舒侧身朝着镜子里看过去,她对他收的腰线很满意:“手艺不错。”

她看见镜子里背对着她的人,后颈泛起大片大片的潮红:“谢谢您的夸赞。”

时舒哂笑一声:“或许,应该我谢谢徐助理才是?”

“嗯?”那人头也不回,迅速地将东西收进背包里:“那、那就不用客气。”

放在一旁的手机闹铃响起来。

时舒看了眼手机,快到年会开始的时间了。

她于是也不再逗他,正色起来:“今天是年会,你不用跟着我了,也去正厅里入座吧。”

“行。”

徐欥放好针线盒,背包里那个用木盒包装好的红翡灵狐手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最底下移动到了视线范围之内。

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与暗示。

所以,明明褚秘书长交待说了,不用在时总生日的时候献殷勤,徐欥手里的动作仍是一顿,随后,他鼓起勇气,问:“请问您这件礼服有准备搭配的首饰吗?”

他知道,肯定是准备了的。

但他仍是明知故问。

“嗯。”时舒刚好打开首饰盒,拎出来一条白色的澳白珍珠项链:“妆造师是这么建议的。”

旗袍配珍珠项链。

漂亮的澳白珍珠项链,更添几分她的优雅和贵气。

但,其实,他有更适合她气质的配饰。

“我……”

“你什么?”

“我……”徐欥手里攥着木盒,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我觉得您这穿改良款的新中式旗袍搭配珍珠项链,虽然很好看,但或许,它并不是您的最佳选择。”

时舒微愣,随后觉得荒唐。

她嗤一声,面露出不悦之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徐欥壮壮胆,不理会他接受到的任何危险讯号,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能不能,也送您礼物?”

“送什么?”时舒哼笑一声:“你要送我什么?”

徐欥转过身,长腿迈开,以比他平常步子更快的速度走过来,他把手里攥着的木盒送给时舒,又以同样快的速度转回身去,他头也不回,一直往外面走。

走到化妆间门口,他突然又停住脚步:“我送给您的是一串手持。

“你让我等会儿戴你这个?”时舒扬扬手里的木盒。

“是提供另一个选项。”

他话一说完,却也不等她同意。

似乎是担心她回复一句,她拒绝。

徐欥匆匆消失在化妆间门外的拐角处。

时舒看着他消失不见的身影,肩宽腿长,突然又觉得好笑。

他走那么快做什么?

害羞啊?

徐欥径直下楼,已经听不见了。

时舒留在化妆间里,她勾起唇。

他又给她留了道选择题,珍珠和手持,由她来选择佩戴哪一样。

笑话了。

她难道,回回都会偏心他么?-

等徐欥真的走了,时舒干咳两声:“还不出来?”

夏章桃这下才从窗帘后面现身,揉着发酸的腰,不情不愿,道:“原来你知道我在啊?”

“吓得我大气不敢出的。”

时舒耸了耸肩:“我看起来有那么好糊弄?”

“小裁缝不就没发现我吗?”夏章桃小声反驳,对对手指。时舒一个眼神看过去,夏章桃又嬉皮笑脸地认错:“好嘛,总裁姐姐,我知道错了嘛。”

“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嗯,下不为例。”

“知道啦,我的好姐姐。”夏章桃:“再说,你看小裁缝的针线活儿做得多好,针角密而匀称,平整无堆积。”

“要不是我躲起来,你能有机会看到他展示针线绝活吗?”

夏章桃又察看一遍经由徐助理改过的裙子腰线,这回是真的将时舒的细腰和紧致的曲线线条完美展现出来了,夏章桃因此感叹道:“我可不敢说我能比他改得好。”

说到这儿,她又把视线落在时舒手里的首饰盒上:“快让我看看,小裁缝送了你什么?”

刚才,他们的对话,她可是都听到了。

时舒便当着她的面,打开了手里小巧精致的木质首饰盒,盒子里是一串很有韵味的手持串珠。

时舒对这些文玩珠宝倒是不算了解,但与澳白珍珠搭配起来的效果的确不同,如果珍珠是为了锦上添花,添一抹华贵端庄的温婉气质。

那么,这串冰红色的手持则营造出的是她本身的清冷感和疏离感。

时舒有些意外,也有些被感动到。

他竟然细致到,为她准备了这样的一件很有灵气的配饰。

时舒因此看向手中的手持时,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软,目光微微闪烁。

夏章桃也被徐助理的礼物震惊到了:“哇,你看这个小狐狸的挂件坠子,雕工可真了不起呀。你看,它的这个眼神刻画得很传神,像你。”

“这是?”夏章桃仔细端详,她对这种冰红色珠子的材质倒是不了解,但仍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在脑海:“徐助理自己纯手工雕刻的吗?”

时舒见过徐欥在院子的墙壁上那幅狐狸与大狗的墙绘图,但凡见过他的画风和画工,就如刀刻一般印在脑海里了。

对这一点,时舒不持任何怀疑:“嗯,当然是。”

“那他的手也太巧了吧?”

见过他那双巧手,有太多的惊喜和不可思议。

因此这样的玉雕作品出自他手,时舒也没有过多意外,时舒笑笑:“嗯,他的手很巧。”

化妆间里,打开的玻璃窗户,传来楼下的主厅里,主持人隆重的年会开场词。

很快,就要到时舒做总裁致辞了。

“你要戴珍珠?还是持徐助理送你的手持?”

“珍珠要奢贵一些,但这个手持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制。”夏章桃建议:“要不,你还是做个取舍?”

早在打开首饰盒的那一刻,时舒心里便有了答案。

珍珠价高,但……徐助理的心意却是无价珍宝。

时舒没有用语言回答夏章桃。

只是,她用行动代替了她的回答。

虎口的位置勾挂着那串冰红的手持珠捻,串珠一滑就捻在了指腹间摩挲,摩擦而起的脆落声,脆耳动听。

冰冰凉凉的珠子,像他不小心蹭过她脊柱线的食指指腹,跑环下面的灵狐坠子和流苏轻轻儿晃动,衬得她的手指又白皙又纤长。

时舒就这样从天而降,高挑的身段出现在舞台上。

聚光灯打在她的身上,新中式黑色旗袍,高冰的红莼翡翠手持这世上独一无二,有且仅此一串,挂在她清瘦的手腕上,耀目而惹眼。

徐欥坐在台下看她。

她如清冷而孤独的神,下凡到尘世间。

第33章

“各位同仁, 各位来宾、嘉宾,大家晚上好。”

“我是时舒。”

她手持着话筒,慢条斯理地开口:“很荣幸, 今天我们能够在这里隆重相聚, 共同见证、共同回忆时汐集团这四十年来的风风雨雨。”

“四十年风华秋实、硕果盈枝……”

略显得低沉舒缓的女音如缓缓流淌的山涧溪流,悄无声息地灌入观众耳中,植入她对集团,对事业, 对已逝亲人……的感情。

明明是很常见的一段开场词,这段稿子也不是她亲笔所写,可经由她口说出来, 却无端给人一种坚定的力量感和信念感, 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气场和人格魅力在感染着现场, 而不管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冰透的红翡珠子在她清瘦的腕骨间轻轻晃荡, 鲜活的灵狐坠子像冬日里晨光初起时, 两岸的松柳树枝头挂着凝霜和白雪。

而她像是松柳树林里唯一一棵被雾凇包裹住的红色枫树,一片冰澈清冷的美感迎面晃着眼睛追来, 让人彻底恍惚得移不开眼, 纵使醉在冰天雪地里。

视线最终定格住。

可容纳两千人的宴会厅,徐欥作为时舒的助理,一身黑色的正装坐在嘉宾宴席上。

离舞台很近的位置,他的肩背挺得笔直,双肩背包背在座位上,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演讲台上的人,带着虔诚、敬仰和专注。

旁边空着的位子, 是等会儿时舒结束演讲后就要入席的座位,立在桌上的白色保温杯, 杯盖上显示兑过的温开水,此时的水温,是适口的45度。

她喜欢的温度。

等会儿她发言完毕,嗓子干涩,定是要润润咽喉的。

其他座位高朋满座,嘉宾皆已落席。

不管是出于尊重,还是别的考量,总之,他们的视线全被台上正在发言的人吸引住。

笑容可掬的时老董事长,他看着台上光焰明媚的外孙女儿,满眼都是欣慰与爱意。

她已长大,清瘦单薄的她站在知识的肩膀上,依靠灵活的资本运作和创新管理,也早已经能够独立支撑起一整个集团。

是纵使他疾病与老去,都能够放心得下的存在了。

董助高博视线低垂,两根骨节瘦长的手指捏着猛犸象牙筷子,将其翻过一面,又翻过一面。

无聊地再翻过一面。

被邀请出席的千禾电池创始人吴千禾,长指撑着下巴,看向演讲台上的目光意味深长,情意在不经意间流露,直到他一次又一次被镜头捕捉。

他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镜头捕捉,和时舒一起被媒体捆绑,出现在明日的头条新闻上,并非什么坏事。

……

宴会厅很大,演讲台不过位于舞台的一隅。因此,四面大屏上正在同步直播着演讲台上的一帧一幕。

时舒无可挑剔的五官在大屏幕上放大,她的皮肤白而细腻,眼型狭长,鼻尖高挺,每处细节都能够经得起镜头的挑剔和考验。

一副无框金属眼镜架在高挺薄削的鼻梁上,衬得她的皮肤愈加冷白,高知识分子的气质清清冷冷,宛如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高岭之花。

徐欥坐着的位置无须观看屏幕,他的目光跟随着台上的灯光打落在时舒的身上,未曾有任何转移。

她的礼服很好看,是改良款的中式挂脖旗袍晚礼服,端庄大气,精致又低调,很适合像她这样五官明艳的职场高知女性,只要稍作衬托和点缀,便可以无限放大她的美丽容颜和气质魅力。

她脖颈间空空的,清瘦纤长的锁骨处没有佩戴任何饰品。而那串原本用来衬托她高贵气质的珍珠项链……

华丽炫目的珍珠项链原本可以覆盖掉她腕间所持的翡翠手持的光泽与光芒,将他的心意隐藏起来,变得毫不起眼。

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

偏袒。

因此,她腕间那串飘逸灵动的翡翠手持呈现在大屏上,摄影镜头无意间的一个特写——

徐欥听见,有人议论:“小时总佩戴的这串手持是冰红翡吧?”

“这种稀有料子拿来做手持,不愧是小时总。”

“真奢侈。”

“是低调吧?”有人反驳:“年会不戴奢品。”

“啊对,应该说,低调而奢侈。”

“你不觉得她佩戴清冷的手持,就很有品味吗?”

徐欥抿了抿唇。

心里的忧虑却只增不减。

“我们的一些员老级员工,自建厂起便加入了时汐集团,如今,他们已走过人生中最重要的黄金阶段,步入或即将步入退休的年龄。”

“在他们事业起步之初,他们选择了时汐做为他们奋斗一生的事业,很荣幸,很欣慰,时汐集团没有让他们失望。也感谢他们在时汐集团最困难的低谷,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了起共患难,不离不弃。”

她说到时汐集团最困难的低谷时,面色平静,情绪不曾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如果不是年会开始之前,许叶霖秘书和徐欥说的那些令人震撼的旧事,徐欥甚至不能察觉到她此刻轻描淡写的所谓的困难低谷,竟然是那样一段发生在不过才十二三岁女童身上的令人绝望的过往人生。

“大人不华,君子务实,感谢每一位在职员工对本岗位的朴素奉献,兢兢业业。”

“行远自迩,笃行不怠。”说到这儿,演讲台上的时舒目光在台下前排的某个方位短暂停留住,她看着那处端坐着的年轻身影,他的目光无端闪烁,湿湿润润的。

难道,她的演讲,有如此打动人心么?

时舒继续道:“也感谢每一年每一度,我们年轻希望的不断注入。正是因为有这些优秀管培生的选择和加入,时汐集团才能永葆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拥有积极向上的企业活力。”

目光短持时,她似乎对着某个方向勾起个不易察觉的笑容。笑容很轻很淡,甚至没有能够被任何摄影机、摄像师捕捉到。

就连台下那个年轻的身影,诧异之余,也以为他的礼貌笑容只是回应了他眼中接受到的一闪而过的幻觉。只是,他这礼貌一笑多少有些苦涩的意思。

他知道的,他可以藏住秘密,但他藏不住情绪。

藏不住,对她的心疼。

很快地。

时舒移开视线,目光化开,雨露均沾。

“感谢一路走来,大家的信任与支持,奋斗与拼搏。踵事增华,感谢大家。”

接下来,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她离开演讲台,站在舞台上大屏前,屈起的手臂朝着路演PPT摁了下翻页笔,她进入上一年度所作的工作总结中,展示汇报上个年度整个集团的财务经营数据,以接受员工和股东和媒体的检视与监督。

她不算是那种口才很好的企业家,但她的确擅长聚光灯下的演讲,不疾不徐,不卑不亢,认真真诚,将客观数据缓缓道来,她对众人瞩目的公开场合,早已磨炼得游刃有余,自信从容。

商场如战场,商业版图的扩张上,她一个人站在那儿,便抵得过千军万马的征战气势。

“……”

讲完上一年度的工作总结,她开始汇报下半部分,工作计划及展望来年。

“……”

“最后,草木蔓发,春山可望。新的一年征程里,让我们携手协心,逐梦前行,未来可期。”

她的演讲结束了。

宴会厅里响起热烈不绝的掌声,既是感动,又是气氛的推动。

“小徐助理。”时文奎认真地听完时舒的发言,他老人家感性地擦擦眼角,这会儿才侧过头,拨了拨手上的玉扳指,打断了徐欥正在认真而专心鼓掌的动作:“这演讲稿,你写的啊?”

掌声过于热烈,盖过稀稀疏疏的交流讨论,徐欥靠过肩去,眨了眨眼,随后,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是,第一稿是我写的。”

有一些内容是时总修改过的。

“请问董事长,这份演讲稿里是有什么措辞不太严谨的地方吗?”

“不是。”时文奎眯着眼睛,对时舒身边这个毕业不到一年的年轻总裁助理越来越满意:“写得很好。”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来着?”

“我是艺术考生,大学期间主修的方向是珠宝首饰设计与工艺。”

时舒在安保的护送下,从专用通道走过来,擦身立定时,她恰好听见了徐助理这样的回答。

原来,他大学期间主修的是珠宝设计,难怪,他送给她的这串手持雕工工艺这么精巧。除了他自身的绘画天赋以外,他也接受过专业系统的教育,像这种小众冷门的文玩爱好,确实和他本身的艺术气质还挺搭。

时舒在徐欥身旁落座。

徐欥感觉到身旁的光线暗了一瞬,随即有淡淡的薄荷的清凉混着木质清香轻撩鼻间,他转过脑袋,看见时总已经在他身旁落座,她的手落在了他为她准备的白色保温杯上,他送她的翡翠手持没有出现,不知是用过后随手那么一丢还是……她认真地收纳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想送她礼物,他有点儿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喜欢?

还是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助理,她才会在演讲时,将他送她的手持佩戴于腕间?

徐欥抿一下唇角,她的改良款旗袍裙子外面已经穿上了事先搭配好的一件休闲款式西装。

黑色飒气,又御重又大气,像穿着一件为她量身定制的,专属于她的出征战袍。

时舒不动声色地拧开座位上的保温杯,热水吞进咽喉,温度刚好适口,是她喜欢的水温,一会儿便缓解了嗓子里的干涩。

西装口袋里装着珠宝首饰设计与工艺专业的徐助理,亲手设计的狐狸挂坠手持。

这是不肯收受他人礼物的徐助理首次打破了他的原则,率先贿赂上级总裁的……赃物。

她听着他们的对话。

“珠宝首饰?确实是挺小众的专业,怎么毕业后没有去从事相关专业的工作?”时文奎委婉道。

“因为这个专业就业面比较狭窄,辅导员有建议我们选修第二专业,所以,我在大学期间又同时辅修了汉语言文学(文秘方向)。”

徐欥耐心而温吞的解释:“机缘巧合之下,我毕业后就跟着张高磊总经理进入了时汐集团的长榆基地,担任长榆基地总经理助理一职。所以,我其实也不算跨专业就业。”

就业面窄,就业机会少。

倒的确是朴素又现实的大学生就业难题。

“文秘方向。”时文奎点点头:“难怪,公务文书的撰写能力可圈可点,文笔柔润,倒是和小时总犀利的文笔形成一种良性互补。”

说到这里的时候,时文奎看了一眼正在缓缓喝水的时舒。

时舒因此被他的话呛了下:“咳咳。”

两边同时都伸出手来。

吴千禾的动作要更快一些,手里直接抽了两张柔软的纸巾,叠成像手帕一样整齐的正方形,递过来:“没事吧?”

而徐欥递过来的则是,一包当着她面刚刚拆了封口的手帕纸。

是时舒常用的品牌手帕纸巾,纸张印有繁复的花纹图案,纸张很厚实,没有香味。

是新的,没用过的,他也没有直接接触纸面的。

他刚从和董事长的交谈对话中转换过来身份,声音有些紧张:“您要不要紧?是不是水温兑得不太合适?”

时舒没有回答。

她先接过吴千禾递过来的纸巾,在众目睽睽以为她要冷落了小助理,去接受吴董心意的时候,她却拂了他的面子,将那两张裸露开的纸巾垫在桌上。

她又接过来自己助理递来的手帕纸,从胶带封口中抽出一张轻压在唇角,拭干净唇角的一点儿水渍后,将那包手帕纸压在摊开在桌上的纸巾上。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的行为。

但吴千禾明白她的意思。

她虽不排斥和他握手的行为,但却介意使用他的手触碰过的纸巾。

吴千禾想起时汐夫妇逝世的最初那几年,时汐集团的经营每况愈下,几年后分崩离析,瓦解不过就是倾刻之间的事情。

而当时年轻气盛的他,说服几个投资商,打算收购时汐集团,几次尝试着联系到时文奎董事长说收购的提议,都遭到直接的拒绝。

“您这把年纪,要想让一个支离破碎的企业起死回生,难哦。您又何必苦撑着?明明被收购对您来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老人家遭遇了巨大的家庭变故,要撑起一个分崩离析的集团,不是难,而是非常难,无论是精力和财力都显得力不从心。

但——

“死神带走了我的妻,我的女儿和女婿,空留我和我那年幼无知的外孙女相依为命。”他笑笑说:“我要用余生填补对孩子那四分之三的爱啊。”

所以,他撑下来了,而且,有了如今的成就和商业版图。

有那么一瞬间,吴千禾似乎明白了,这些年,老人家那么坚持,那么努力,甚至拼命地支撑起整个集团的原因,他为的或许就是这么一天?

他的外孙女儿,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希望和情感寄托,时舒,她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她对任何人的喜与恶都可以坦坦荡荡,而不是畏于权势下的敢怒不敢言,她不需要向别人低声下气,她不需要请求拜托任何人的帮助,她甚至无需顾及任何人的颜面。

她只要做自己,顺从本心地做自己。

个性张扬有度,自由恣意。

一路从白手起家,吃过许多的苦,艰难的时期,也曾将老人家作为前行路上的榜样的吴千禾,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时舒与他相比,竟是如此幸运的企业接班人。

如果,他有她这样的条件,那千禾电池远不止如今的成就。

眼前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的眼里,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代替长银半导体韩董出席的小儿子韩孟溪性格乖张,因和在座的好几位都有过不如意的时候,趁着他爹不在,酸溜溜地挑衅道:“原来,小时总对吴董这样的行业前辈,也和对我这样的晚辈一样狠心无情啊?”

吴千禾回过神来,明知故问:“哦,我是错过了什么消息吗?小时总是怎么对小韩总狠心无情的?”

他不显山不露水,却……

“难道小韩总是因为丰富到整个澜城人人尽皆知,家喻户晓的情史,被小时总奚落嘲讽了?”

“那倒是你小心眼了。不是小时总对你狠心无情,换作任何一位被你追求的正经姑娘,听说了你的那些风流韵事,恐怕都忍不了要奚落你几番吧?”

根本没有那么夸张,好吧?

还家喻户晓的情史。

最多也就豪门圈子里那些人乱传罢了。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韩孟溪,更气了:“你……”

舞台上一轮节目表演完毕,正在进行第一轮抽奖环节。眼看着多少会发生一些口舌之争,时舒倒没什么打算制止的意思。

她把保温杯盖搭在保温杯上。

见她没有不悦的意思,徐欥也没有干涉眼前的状况,他很自然地将杯盖拧进,试了试密封性后,他将保温杯收起来,放进背包里。

倒是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高博,拎起搁在筷架上的公筷,轻磕掷桌,突然出声道:“我中奖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方年汽车的蒋董,坐在高博旁边,立刻同他搭上话:“董助是中什么大奖了吗?”

“看到屏幕上的中奖号码了吗?那有我的兑奖券。”

蒋董以及这桌上的大部分面孔,刚才都沉浸在默默吃瓜中的嘉宾们,这才抬起眼看向大屏幕。

密密麻麻的中奖号码。

一排又一排。

突然有人核对了自己的奖券,说:“我也中奖了。”

“还有我。”

“还有我。”

“……”

不知是谁抢先着恭维起来:“时董可真豪爽,我们受您之邀来参加时汐集团的年会,就已经是倍感荣幸了,怎么还好意思又吃饭又拿奖的?”

“对了。”有人问起头:“这是什么奖啊,怎么这么多人中奖?”

时文奎笑笑不语。

高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下了。

他掀起眼皮,唇角带讥:“阳光普照。”

“什么?”

这会儿众人听清楚了。

舞台上,主持人的声音清脆洪亮,但……并不是很悦耳:“恭喜以上1888名员工,获得我们今晚的阳光普照奖,希望获奖的各位,明年都可以沐光而行。”

阳光普照奖。

还1888名。

“董助可真幽默。”

“中个阳光普照奖,也值得董助激动得站起来。”刚才落了下风的韩孟溪把情绪发泄到此处,未尽之言倒好像是高博小家子气,没见过什么世面。

高博拿起韩孟溪的奖券看了一眼:“嗯,即使有1888名获奖者,也有人连阳光普照奖都中不到。”

没中奖的韩孟溪:“……”

以及,没中奖的徐欥:“……”

后面的奖项在没有获得阳光普照奖的1888名获奖者之外产生,多轮抽奖环节,但徐欥依旧没有中奖。

这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

他从小便知道,他不是幸运的人,他需要靠努力和勤奋去弥补生命里的缺角,那缺失的一部分幸运。

一个接连一个的节目表演。

歌曲。

小品。

舞蹈。

乐器。

节目的元素之多,表演阵容之强大,不亚于一个地方电视台的元宵晚会。

热闹和气氛离不开串在表演节目中的抽奖环节,丰富的奖品和现金双重奖励。

大奖和巨额奖金的幸运儿诞生,将现场的热闹气氛推到最高潮。

有人却在高朋满座中走神,游走在热闹之外。

他一整晚心绪难平,许秘书的话,像平地阵阵春雷,一遍又一遍地炸开,炸得人心情颤荡,皮开肉绽-

年会结束。

有人满载而归,而有些人……

重在参与。

因为包下了周边几家酒店,时汐集团的员工和来宾可以自行选择在酒店入住。住不惯酒店的本地的员工,也可以选择回家休息。

时舒肯定是要回去的。

徐欥把车开过来,时舒看了眼腕表,表示时间不早了,她让他先回家休息,她自己开车回去就好。

“我送您回家。”

不知道是他刚刚走神了,还是根本没听见她说话,时舒耐着性子又重复一遍,声音较第一回 略重:“我自己可以回。”

“我送您……”

我送您回家。

这遍他不至于还没听见。

因此,徐欥话还没说完,便被时舒略略收敛的不耐打断:“啧,徐助理那么烦呢?”

徐欥眨了下眼睛,原本清澈明亮的眼中随即染了层水雾色,大概是因为她的不耐,他的语速因此变得有些缓慢:“我能不能,先送您回家?”

雾色水汽在他的眼眶里蓄积,连眼眸深处都透着湿润,时舒总觉得,徐助理今晚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她因此,耳根子一软,摘了眼镜放在包里,松口道:“你随意。”

说完,时舒自顾拉开车门,自己坐在后排。

检查过后排连门落锁以及她有无不安全乘车的行为后,徐欥才坐进驾驶室。

等徐欥也系好安全带,时舒靠在后排右侧的坐椅上,突然开口:“难道是我今天的演讲太感人了,所以,徐助理才会哭?”

徐欥原本有些发酸的鼻子果然一紧,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眼皮翕起又掀开:“我哪有哭?”

时舒勾勾唇:“哦,是吗?”

“你刚才没用指关节抵住眼角?”

“还有年会开始前,你在我的化妆间,也有两次抹抹眼角的行为。”

所以,她有理由怀疑。

徐欥唇线抿直:“我那哪里是哭?”

车辆启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

“啧。”时舒似笑非笑:“倒也算得上是豪华酒店,竟能几番让一粒沙子迷住徐助理的眼。”

徐欥本不擅言辞,更是没有让这就快要聊死的话题起死回生的本事。

车子开出去几公里,他半天也才憋出句很小声的吐槽:“您在那样重要的场合不专心演讲,看我做什么?”

他问得很有道理。

时舒思考了一下,她为什么会在台上看他?

是因为刚好演讲到管培生那一段?

还是,因为这稿子是他写的?

可能是憋得足够久,他的脖颈儿是绯色的,耳朵也是绯色的,他落在后视镜中的唇,就像是新鲜的樱桃在掌心里捣成汁,在黑夜的加持下,诱惑得人忍不住吞咽了下嗓子。

时舒于是话音一转:“嗯,因为徐助理,比别人好看。”

徐欥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僵了僵,心脏跳得厉害。

他默了默,调匀呼吸,礼尚往来道:“您也比别人好看。”

“比别人?”

“比任何人。”

车内开始沉默下来。

两个人的对话开始时没有征兆,结束时也没有预告,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在和时舒日常的相处中,徐欥早已习惯她这样的交流节奏,不需要绞尽脑汁迎合她的话题,这其实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对话方式。

车子拐过城区主干道,进入辅道,时舒临时更改了路线:“不回西山了。”

西山一来一回,他还挺折腾。

回过神来的徐欥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那去南郊吗?”

时舒没再说话,没再回答。

南郊那里像是一个禁忌之地,那她是不是……仍沉浸在缅怀亲人的情绪之中?

徐欥从后视镜中看到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但她没睡着,微蜷的手指在后排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克罗地亚狂想曲。

困苦之中的音乐。

徐欥顺着她指敲击的节奏打开了车内的钢琴音乐。

马克西姆原声演奏是治愈的,平复伤痕的,让人遗忘困苦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时舒指尖的动作停顿了须臾,很快又继续。

她没有出声制止。

他的自作主张。

第34章

车子稳稳当当停在南郊公馆的地下车库, 一如他稳定发挥的车技。

时舒推开车门下车,没等徐欥跟上,径直走向升降电梯, 她默认的是, 徐助理送到楼下即止。

时舒摁了电梯上行的按键,等待电梯的下行。

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她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西装外套里面仍搭配着那条黑色晚礼服, 而徐助理送她的那条手持则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她外套的口袋里。

就在时舒站着等电梯的时候,徐欥也已经背好双肩包,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来。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跟上来, 时舒抬腕看了眼腕表, 因此多言了句:“徐助理不用送了。”

他以前不也只是送到即止么?

西山的将军门外, 南郊的楼下电梯通道。

他向来分寸感把握得刚刚好, 止于边界。

那么, 今天也没有必要走特殊。

徐欥并没要走的意思,并道得干脆而直白:“我想送您上楼。”(解释2)

时舒仍拒绝:“时间不早了, 明天也不是休息日。”

“徐助理还是早点回。”

一般情况下。

如果时舒这么说了, 徐欥大抵会先应下来,然后默默站在楼下,直到看见她住的那户灯亮起,再离开。

就像年后的这段时间里,他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今天, 他没有这么听话。

准确而言,他今天不想听她的。

徐欥双臂屈起, 白皙的手指勾着背包的肩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意识地整理了下背包肩带, 像是斟酌时的一种细节动作。

他又重复一遍,只是这次,他用了询问征求的口吻:“我能不能,送您上楼?”

他好像发现一个规律。

每次他用这种句式询问她的时候,时总都不会拒绝他。

【我能不能?】

【能的。】

这像一个标准而固定的问答句式,很难出错的。

所以,他又这么做了。

时舒听后不免觉得好笑,徐助理今晚那么执着呢?

电梯下行到底,电梯门打开。

在电梯里的光漏出来的一瞬间,时舒恍然想起什么来……所以,他今晚才送她礼物么?

时舒回答了他:“嗯。”

和他预料的一般。

得到她的点头许可,徐欥松了口气,吹得前额的碎发微微扬起,他跟着她身后,上了电梯。

电梯门再次闭合,电梯上行。

他执意要送她上楼,可是,他在电梯里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就好像,他这送,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送。

他难道,不是那个意思?

直到,一户一梯的电梯门再次打开。

时舒走出电梯,电梯里的另一个人,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他说的送她上楼,还真的只是送她上楼。

就这电梯上升的几十秒的时间,也值得他费那些口舌,执意要送一场?

在电梯门再一次闭合之前,电梯即将载着电梯里那个没有任何动作的人下行。

时舒出声问:“徐助理难道不是想要给过我生日?”

电梯的门,果然从里面再一次被打开。

她完全看见他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正摁在电梯的开门按键上。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瞬亮,清澈有光:“我可以吗?”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今晚这些行为的动机,他的心思并不难猜,大抵也是想回报,她为他过的那个迈向23岁的生日罢了。

“不是不可以。”时舒扫过他空空的双手,扫过他西装裤平整的口袋,扫过他和平常一样厚度的双肩背包,很自然地问:“所以,你准备的蛋糕呢?”

他这背包里也不像放了一个蛋糕的样子?

“要让您失望了。”徐欥自然注意到她停留在他肩上的目光,他于是摇了摇头:“我没准备。”

时舒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后干咳两声:“徐助理知不知道,我挺尴尬的。”

他生日礼物都给她送了,蛋糕居然没准备。

她还以为……他是想给她过生日,难道是她会错意了?

时舒“嗤”一声:“我们干(gan,第一声,见作话的解释3)过啊?”

也不是干过。

徐欥并非没有准备蛋糕的打算,只是褚秘书长明确规定了,时总不过生日,所以,他才连早早准备的生日礼物都要借着时机小心翼翼地送出去,而不是,以祝她生日快乐的名义。

所以,眼前的情况就……

正如时总所说的那几个字。

不仅仅是她挺尴尬的。

他也觉得挺尴尬的。

终究还是他做得不够好。

没有达到时总对他的期望值。

明明可以准备着的,哪怕用不上。

见徐欥抿着唇,好像在思量懊恼什么,时舒先化解了两人之间的这种尴尬:“你别在电梯里站着了,进来吧。”

她提议他叫个蛋糕外卖,简单地过一下生日,意思到了就行。

毕竟,到了这种气氛上,她也说不出,她其实没有过生日的习惯,都是因为他,而做的一种让步和妥协。

因为他那无辜乖巧又湿润的眼神。

她无法将他的礼尚往来拒之门外。

他没有什么错,没理由要承受她承受的重量。

况且,年会都已经重新举办过数年,外公将重新启动的每年年会定在她生日这一天,阿公的用意很明显,他也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总有一天,她是要往前看的。

那就往前看吧,看一看前方的鲜花和色彩。

从这一年,她迈入她的三十岁开始。

徐欥不想敷衍。

也不想随便。

可以简单,但不能敷衍和随便。

“没有提前预定,很难选到心仪的蛋糕。”徐欥说:“我能不能给您现做?”

“你需要多久?”

“外卖送达的时间,我应该也差不多可以完成。”徐欥:“还可以帮您打扫一遍卫生。”

“拖地啊?”时舒因他最后这一句心情松弛不少,她极短促地笑一声:“可以。”-

这是徐欥第二次踏入她的私人领域了。

徐欥这次要轻车熟路得多。

时舒看着他站在黑灰色的岛台前,动作娴熟地打发蛋白,他脱掉了西装,白衬衫外面系着围裙,挂脖式的,身高腿长,年轻养眼,还是有那种“宜室宜家”的人夫感。

时舒看了他一会儿,没打扰属于他的厨房时光。

因为来了电话,她也没想着扰断此刻安静舒适的柔软画面,她于是去了书房里接电话。

电话是外公打来的,问她,她明明比他更早离开酒店,怎么还没到家?

她告诉外公,她今晚住在南郊。

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担忧和关心。

“你心情还不好吗?”

“还行。”时舒:“我过生日。”

“啊?”时文奎有些不可思议:“你有很多年没过过生日了。”

自从她爸妈走了以后,她就没再过过生日了。

“嗯,这不也是您希望看到的吗?”

“我是这样希望没错。”时文奎:“但你跟谁过啊?”

“徐助理。”

“啊,小徐助理。他有心了。”时文奎松了口气:“既然你跟小徐助理待在一起,那我就放心了,我让高博锁门了啊。”

“嗯,您早点休息。”时舒:“明天见。”

等时舒挂完电话出来,发现徐助理不见了。

岛台上面抹得干干净净,剩余材料又全部收起来。

就像根本没有使用过一样,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

如若不是嵌入式烤箱发出低低的运作声,烤箱里面的昏黄灯光透出烤箱外层玻璃的话,时舒当真要以为这一切都是她幻象出来的温馨了。

浴室里有一些轻微的动静。

时舒顺着动静走过去,看见徐助理刚好关掉水流,他在做蛋糕的过程里,规划好他自己的步骤和节奏,他也能腾出时间来,为她准备好泡澡的条件,像上次一样充实不敷衍。

“蛋糕需要制作一会儿。”

看见她来,他解释他的行为。

“您今天也比较劳累。”徐欥直起腰身,摘下食品级别的橡胶手套,很自然地对她说:“您先泡个澡,缓解一下身体的疲乏。”

会见合作伙伴,进行必要的商务洽谈。

工作,做妆造,演讲发言。

的确是疲劳的一天。

而香薰和蜡烛都是能让人缓解疲劳的友好物件,时舒因此点头:“嗯,谢谢。”

等时舒泡完澡出来,他的蛋糕也已经准备好了。

4寸,很小巧的蛋糕,刚好适合两个人的分量,晚上吃,也不会有太大的热量负担。

蛋糕的颜色是咖色系,咖色奶油,他又做到了深浅不同,由不同颜色考究出足够丰富的层次感。

他应该是做了咖啡味道的蛋糕,时舒因此想起挺久之前她和韩孟溪相亲时,他精心准备的那个微苦不甜的咖啡味蛋糕。

但显然。

今天这个蛋糕比上次那个要更隆重,更繁复,更精致一些,给人一种既高级又温柔的感觉。

“徐助理怎么什么都会?”时舒和他闲聊一句。

“不是天生就会的,是后来学习的。”

“学做蛋糕难度大吗?”

徐欥沉默须臾,如实道:“我觉得挺简单的,看一遍教程,复刻出来差别不会很大。但……我哥和爸妈,他们不太认可我的结论。”

“他们是不是觉得非常难?”

“嗯,比起亲手做,他们更愿意去买。”

蛋糕的弧形侧面裱出来宫廷风格的复古裙边,奶油层表面刮刀刮得平整,除去繁复的裱花图案外,他甚至中心位置用裱花嘴,裱出个立体的小狐狸来。

他又用很小的字体,在咖色奶油狐狸前的空白处,写上:【祝时总生日快乐】

颜值高。

精致的蛋糕。

虽然做得这么漂亮的蛋糕,还是要沦为被吃掉。

但。

时光里,岁月里,难有温暖和柔情。

时舒微微失神。

“您许愿吧。”他点好蜡烛,道得清浅。

“嗯,好。”

时舒回过神来,顺从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您许了什么愿?”他问。

时舒吹掉蜡烛,笑笑:“没有人告诉徐助理,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没有。他接受到的观点一直是,生日愿望说出来,才会有被实现的可能。

那他上次过生日的时候,她怎么没有制止他说出来他的生日愿望?

她就是纯粹地不想和他分享她的生日愿望而已。

他并不在意。

等徐欥反应过来的时候,也不忘祝福她一句:“祝您生日快乐,从今往后,不受烦恼的困扰。”

时舒好笑:“人哪儿有那么顺遂的?”

“您能不能虔诚一点儿?”

“嗯,好。”时舒切开了蛋糕,并递给他一块:“一起吃吧。”

一小块蛋糕在口腔中融化。

奶油绵密而不腻,口感层次丰富。

时舒意外:“不是咖啡味的?”

“嗯,您睡眠不好。”

黑巧和生可可粉代替了咖啡豆。

并且,他改了配方,减少了可可和黑巧的克重。

不过,这款生巧榛果蛋糕,也还是不可避免,一点咖啡因都不含。

……

一个狐狸蛋糕。

一条狐狸手持。

这生日看起来过得平常简单,但细究起来,全是他的细腻和温柔,往后渗透在未知岁月里的,向前又抚顺了她这些年里的旧事绵延,纷扰与迷惘。

“已经很好了。”

在徐欥收拾干净岛台,又认真地将她家里打扫一遍时,时舒这样问:“徐助理,你怎么评价你自己?”

像面试一般的问题。

刚来时汐集团时,董事长就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徐欥将她家里的垃圾打包,回答: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普通的,离优秀的总裁助理,还有很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的普通助理,但那是他努力的方向。

时舒无端哂笑一声:“你哪儿学来的场面话?”

直到徐欥离开,时舒才对着空荡荡的房子说:

“徐助理是很理想的人选。”

“优秀而不自知。”-

如果说,那晚徐欥的反常表现是因为时舒的生日,倒也说得过去,情有可原。

那么这几日,他的表现就真的是有些反常了,反常到连时舒都注意到了。

时舒发现,徐助理连续几日,对她关心过度。

据西山的管家所言:

徐助理每天早上会坐在风雨连廊的池塘边上的石头上,先和高博喂一会儿鱼,两人也不怎么交流,就纯粹是喂鱼,喂完鱼,喂乌龟。

“那些锦鲤鱼哦,本来董助一个人喂,就已经吃得很撑了,现在又多个总助一起喂,每天吃那么多,竟然也没撑死。”

管家摇头,尽显无奈:“真是——”

“长得好看的人坐对面,鱼看着都下饭。”

然后,他算好了避开她游泳的时间,准时准点地待在侧院的将军门处等她出来。

他开始会和她一起吃早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外公和高博倒是错开了她的早餐时间。

吃完早餐后,徐助理会主动提出来帮她拎包,路上,他还会主动跟她聊一些,他以前不会聊的,挺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

“时总,今天路上的车不多。”

时舒也会应他一声:“嗯。”

但他看见一条狗,也要告诉她一声。

“时总,有一只小狗在过马路,我要减速了。”

时舒:“……那你减。”

“……”

“时总,您知道宇澜环境的李董净身出户了吗?”

“不知道,你少跟我阿公学这些不良嗜好,尽关注一些没营养的豪门八卦。”

“您不感兴趣吗?”

“嗯。”

“您听说了吗,千禾电池旗下的千禾光伏,入选了“灯塔工厂”,吴千禾吴董将出席全球晚宴。”

“挺好。”

“我最近在看聚合物流变学。”

“你看得懂?”

“有一些吃力。”

“程度?”

“比做蛋糕难一点。”

“你可以先看基础课程。”

时舒大多数时候,对他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没什么兴趣,但因为他本来也不是话痨的性子,回应他一两句,他也就停止了,并不会无止境地说下去。

所以,时舒还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有一天,他问:

“这么多种宠物,为什么没有人养狐狸?”

时舒瞬间发出警告:“你还想养狐狸当宠物?”

他鼓起腮,头摇得迅速。

模样很是可爱。

就让人忍不住,心软一软,再软一软。

……

在办公室。

他由原来一日两次的茶歇时间,往她办公室送茶水和点心的次数变成了四次。

原本提前五分钟,他会提醒她会议时间,现在缩短到会前三分钟。

时舒看着腕表,质疑:“徐助理,你为什么晚了两分钟?”

他倒也很快承认:“一分钟走到会议室,准备工作需要两分钟。”

所以,三分钟刚刚好。

“那还有两分钟呢?”

“忙中偷闲,您休息两分钟,放松一下大脑。”

……

送到西山时,他也要跟在她身后,一直送到侧院的将军门外。

有时候,他会说一声,“您早点休息。”

有时候他又不说话,等她走进去,他就会默默转身。

时舒被他的反常搞糊涂了。

时舒决定弄清楚他的反常。

于是,今天下班的时候,时舒告诉徐欥,说,她今天不回西山,她要去南郊公馆。

徐欥很快点头,并随即将路程的终点设置在南郊:“好的。那我送您回去。”

果然,他将她送到南郊公馆后,他和年会那晚,她生日那晚一样,他又背好包,做好送她上楼的准备。

时舒手臂一横,拦住了他的动作,和他开了个玩笑:“怎么,徐助理要尾随我入户啊?”

但她可能不太会开玩笑,所以措辞用得严重了一些,果然——

“我不是尾随。”

委屈巴巴的反驳。

徐欥脸色变了变,他只是想送她到楼上而已,没有打算进她家里的意思,除非,她需要他替她打扫卫生。

但……

其实徐欥知道,他单方面想要对她再更好一些,照顾她再更细致一些,她作为不知情的那一方,他这么做,其实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而且,因为受到束缚,撑不开手脚,他也很难真正意义上做到,更细致,更周到。

所以。

既然她问了。

徐欥眼皮一阖一掀,认真地解释:“我想跟您谈一谈。”

这话听起来耳熟,似曾相识。

电梯门打开,时舒迈步进去,听到他突然严肃又认真的回答,脸上的笑容很快淡去一些:“谈什么?”

她这么问,徐欥便以为她是现在就要跟他谈,他因此抬步跟了进去电梯。

一梯一户的电梯,此刻也没有别的人。

敞开的电梯门很快自动关闭。

没有私密性的顾虑,徐欥自然开口:“谈一谈……”

联想到上一次,他的谈一谈,还是在上一次。

他刚跟着她从长榆基地过来澜城,担任她的助理没几天,就因为她送了些“在他眼中看起来贵重的见面礼”给他,自尊心受屈,要辞去这份工作。

这次……?

时舒心一沉,细眉更紧。

谈一谈。

他没什么好事的。

时舒瞬间就不想弄清楚他最近反常的原因了,再反常,也好过他那平地一声惊雷。

因此,徐欥的话才说了个开头。

下一秒,时舒抬起手臂往轿厢上一横,拦上了电梯即将要闭合的门,将他请了出去:“嗯,明天再谈。”

被赶出电梯的徐欥有些后知后觉。

他挠挠后脑勺,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因为时总一句“明天再谈”就退出了电梯门外呢?

她既然也已经察觉到他的反常,她明明也是打算今晚要他为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释的,怎么,她又突然推辞到明天了?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经历,他这些日子里也想清楚了,他是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的,并且,他已经有了他详细的行动方案。

所以,两人之间,关于他想包揽得更多的助理职责,一次必要的交谈,不管是今天,还是等到明天再谈,总是要谈的。

眼看着电梯已经上行。

徐欥还是决定,今日事,今日毕。

早一天和她谈完,他就可以早一天承担更多的工作职责,照顾她更细致,更周到。

他因此,鼓了鼓腮,深深呼吸一口气后,伸手推开了安全出口的通道门。

昏暗绵长的光照洒进来,向上望去,那是一段弯弯绕绕的幽静楼梯,楼梯通往时总的家,而终点,是荒漠或绿洲,他要走了才知道-

时舒乘电梯上来,在电梯厅里脱掉西装外套,换了拖鞋,进了屋。

随手关门。

关门的时候,她用的力道不小。

因此,当她看到握住门框的一双瘦长漂亮的手,以及门外徐助理那张一闪而过的年轻清秀的脸庞时,已经来不及了。

门被关上了。

她隐约是听到了徐助理的一声闷哼。

“……”

时舒敛起眉,重新将门打开。

大抵是担心又一次误伤他,这次,她的力道轻了很多。

但是,他是怎么上来的?

不会是爬楼梯吧?

那他这速度……

他这爬楼梯的速度,也未免有点儿太快了。

还有……她刚才关门的时候,好像是挤夹到他的手了。

时舒这么想着,就撩起眼皮去看他。

眼前的徐助理,头发稍显得凌乱,前额的碎发额角缀着些汗珠,面色红润,他的耳根也是红色的,鼻息略带哑重地喘着气儿,胸口的起伏有些明显。

疼到喘气儿,疼到出了汗。

时舒心里得出结论来,倒吸了口凉气,都疼成这样了,那他刚才是被她误伤得不轻。

“这么疼?”时舒眼尾一压,蹙眉问:“你的手,刚刚被门挤了?”

十指连心,徐欥忍住钻心的那种疼痛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手:“没有。”

“那你流那么多汗?”

“我走楼梯上来的。”

“……”时舒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并不擅长撒谎,经不起她更多的质问:“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徐欥垂下眼,默默伸出了左手。

五指瘦长,骨节清晰明朗。

是一双非常适合弹钢琴的手,又是一双能完成高难度画作和手工雕刻的灵活巧手。

“……”时舒不动声色:“另外一只。”

徐欥只好收回左手,又伸出了右手。

衬衫袖口的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好在腕处,没有华丽的袖扣装饰,白衬衫简单又清爽,淡淡的洗衣液残留的余香,清晰和模糊的血管脉络在掌背上纵横交错,关节处的皮肤要较别处红出明显的变化。

这回,时舒原本抱胸的手慢慢松开。

她果然误伤到了他。

“抱歉。”时舒说:“我不知道徐助理你会突然出现。”

她以为她说了明天再谈,他就会回去。

她没想到,他居然走楼梯上来了。

心下一软,时舒伸出右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指腹指尖。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四季像一列轰轰烈烈的旧火车,摇摇晃晃,慢慢悠悠,从春天开往冬天,最终留在了冬日里的冰雪王国里。

一片飘摇的雪冰花,轻融融地落在了徐欥的手指尖上,原本那被门夹到微肿微胀又有些发烫发痒的手指开始有了知觉。

惊雷炸响春夜,扰乱了整个夏秋。

四季更替的秩序全无。

徐欥才后知后觉,她的手温,似乎是起到了冰敷的作用。

“能动么?”时舒问。

徐欥蜷了下手指关节,虽然疼痛,但……

“是可以动的。”可能是想缓解她的内疚,也有可能是想缓解自己一些涌动的莫名情绪,徐欥故作轻松地和她开了个玩笑:“还好您挤到的不是我的脑子。”

和她那句“尾随进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可言”。

时舒觑他一眼,道得直接:“徐助理开玩笑的水平,和我差不多,真的不好笑。”

徐欥垂睫,长睫毛一颤一颤。

一段奇奇怪怪的小插曲。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时舒的注意力重新落在徐欥被挤压的手指上,她将他的手掌翻过来,这才发现他的内掌的皮肤是有些磨损的,指根有粗砺的茧。

时舒没多想,拇指指腹下意识地轻轻刮过他手掌上一个个茧,摩挲而过,不禁惋惜而起:“啧,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你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爱惜?”

徐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心一直是提吊着的。

不敢呼吸,也不敢喘气,生怕她听见了,生怕暴露了他现在如战鼓轰鸣的心跳声。

总之,眼前场景是徐欥从来没有想象过的,除了生理性地脸红,耳朵红,手臂红,以及后背布满薄汗,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场景。

他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处。

“进来吧。”

时舒松了手,放过了他。

他得以喘气。

徐欥收回手臂,手指蜷起。

“你有什么事非要今晚跟我谈?”时舒又问,既然,他一定要今晚谈,时舒避不开也就准备面对。

她让徐欥在会客沙发上坐下来以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边走边故作不以为意地试探道:“不会是,又要提离职吧?”

时舒没坐着,徐欥因此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是。”

“您是因为这个担忧,才不想今晚跟我谈的吗?”他眨了一下眼睛,认真地承诺道:“您误会了。”

“我不会离职的。”

他补充道:“我不会离开您。”

我不会离开您。

时舒后背一僵,他这承诺太重。

他承受得起吗?

她会当真的。

第35章

她很快勾了下唇, 神色恢复如常。

这是上位者的习惯和修养-

时舒打开柜子和抽屉,全是空的。

她于是又折回来:“我这儿没有药箱,你等会儿自己去药店买点消肿化淤的药, 自己处理一下。”

徐欥仍站着, 高大挺拔的身姿遮去会客沙发半边落地灯的光线,长影映在墙壁上,影子比灰墙色深。

他乖乖应着:“好的,我会的。”

他会照顾别人, 他也会照顾好自己。

他不需要她为他过多担心。

时舒于是“嗯”了一声。

她往沙发上坐下,长腿一叠。

西装外套刚才在门外已经脱去,她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连体裤, 裤腿微喇, 遮住纤细的脚踝, 居家的棉质拖鞋鞋尖有节奏地一颠一颠着, 像是一种敲打。

“不过, 徐助理突然说这种话来向我表示衷心,是什么意思?”

徐欥不是故意要把视线落在她腿上的。

只是……

她穿的是细肩带的连体西装裤, 他落坐的时候不可以把视线落在她的上半身, 于是无处安放的视线默默低垂,不谨慎,就撞见了她笔直得像伞柄一样的腿部线条,纤细修长。

不知为何,徐欥又无端想起, 她遗留在白里弄,为长巷里的流浪猫遮过一场临时雨的那把短柄黑伞, 那把伞被他捡起,现在仍在他那儿收纳着。

他忘记归还给她了。

缓神一刹。

徐欥又匆匆忙忙移开落在她脚尖处的视线, 转而落于窗户玻璃上。

他将这段时间整理完的,他的思绪,他的想法告诉她,道得平静而缓和:“我不仅仅是在向您表衷心,我同时也希望您能够信任我。”

窗玻璃兜售着窗外的月光,廉价又百搭。

徐欥收回落于窗户上的视线,看向她的眼睛,她佩戴着一副金属框架眼镜,神情清冷,眼神深远。

“我能不能从明天开始,更全面更周到地照顾您?”

时舒被他这说法逗乐。

更全面更周到地照顾她?

啧,徐助理。

他这是好的不学,学起别人利用自身几分姿色,想跟老板搞起暧昧来了?

不过,雷报解除。

显然,她的自在,又重新占据了较量关系中的上风,将他拿捏住。

而对面的人很显然不知,这场对话开始前,他原本才该是那个占据上风的人。

“徐助理要照顾我?”时舒抱胸的手臂敞开,慵懒地往后靠了靠,摘下眼镜随手搁置一旁:“是哪种照顾?”

而徐欥规规矩矩地坐在她对面,衬衫西装穿得端正拘谨,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气势全无的,而且……他好像还有一些狼狈和低微。

明明下属主动要求增加工作量,他应该很有底气才是,怎么发生在他身上倒像是,他要,求着老板同意给他增加工作量了?

徐欥咬着下唇,心情无端有些沮丧,他视线无端就又挪到了窗户玻璃上。

“徐助理。”

“你看着我说。”

她没佩戴眼镜,一双漂亮狭长的眼眸,明艳灵动。

她眼中的深邃似乎一眼就能将他的心思洞穿,徐欥哪里还有直视她脱去眼镜后的清眸的勇气?

他只敢看着窗户玻璃,玻璃上,一面是月亮,一面是她:“我能不能看着窗户玻璃上的月亮?”

窗户玻璃上,除了月亮,也有她。

时舒看向他说的月亮。

从她这个方向望过去,月半时分,满月低悬,敲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就像是佩戴在他脑袋上的天使光环,还是长着翅膀会飞翔的那种。

天使光环很可爱。

他挺心虚。

“你说呢?”

“不可以。”徐欥回答说。

“你知道就好。”

“我是指生活上的照顾。”

徐欥于是再一次将视线转移到和她平视的高度,鼓鼓腮,吐了口气,继续道:“我有了解到,有一些总裁助理,他们除了协助总裁处理公务工作外,也是要做生活助理的。”

先前,张高磊总经理和董事长都有提醒他照顾好时总的生活起居,他自己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落实到实际工作中,那个尺度就很难把握,他总认为做助理的要有边界感,要保持和总裁的私人生活的距离,不过多侵入总裁的私生活,所以——

“我其实有所退缩,有所保留。”

“我其实没有做得很好,照顾您也不够细致,很多生活上的细枝末节我都没有顾及到。”

春节假期结束后返回工作岗位上,因为秘书办公室的前辈们的提醒,他才发现他的工作其实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我想和您商量,您能否在我的助理职责中再真正添加一些生活助理方面的要求。”

他知道性别有差,生活细节上的照顾会有所不便,他会尽量去规避,如果她还是不希望助理过多地介入她的生活,她觉得他不合适,那就当他今晚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个想法。

而他也会因此恢复到从前和她相处的模式,找到工作助理和生活助理的那个平衡点。

时舒不置可否,没说合适,但也没说不合适。

她的关注点有一些轻微的偏差。

“他们提醒你什么了?”

诉求说完,徐欥似乎轻松了些:“您瘦了很多。”

“是么?”

“嗯,是。”徐欥语速仍平缓:“并且,据我观察,年后这段时间里,您又消瘦了许多。所以,才会连年会的礼服都松……”

话说到这儿,他唇一抿,饱满的唇珠轻颤。

他却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似乎也在斟酌着那晚化妆间他的行为,是不是就属于越过边界感的那一类答案,是总裁和助理之间的暧昧。

而时舒顺着他的话,自然也想起那晚。

他那冰冰凉凉的手指无意触过她腰窝处的皮肤,贴着她的腰线,拆了布料又缝合上。

他像外科医生,一场小创口缝合的手术,细致轻柔,却给人温柔坚定的力量,他的呼吸有短瞬浅落在她的皮肤上,轻痒而让人瑟缩。

就又有一瞬,她漏掉几拍的心跳节奏,像一双舞鞋在聚光灯下踮起了欢快的脚尖,藏不住笨拙的心事。

时舒不动声色地缓了下心绪:“照徐助理这么说,我现在岂不是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了?”

他抿着唇,唇线拉得直直的。

似乎对她的这个形容和表述表示不满和无声反驳。

“怎么,我说得不对?”

“我能说实话吗?”

时舒点头:“嗯,你说。”

他摇了摇脑袋:“不好笑。”

她开的玩笑不好笑,是吧?

行,那她不说了。

“你说的增加生活助理的职责。”时舒点点头,随后摊开掌心:“那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他这段时间的反常表现,也已经有了生活助理那点儿苗头了。

“照顾您会更细致更周到一些。”徐欥认真道:“但如果我失去边界感了,还希望您能够及时提醒我。”

“有多周到,多细致?”

时舒追问,会比最近还周到,还细致么?

“这我说了不能算。”徐欥突然抬手抓了下后颈,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做,您适当纠偏,您的感受和体验才能说了算。”

“为什么?”时舒又点点头,透过现象看事情的本质,倒是认真严肃了起来:“徐助理,你做这一切的动机是什么?”

包括最近他的反常表现,他做这一切是基于什么原因的考虑?

她还是问了,她不会接受一个人反常的好意,哪怕只是助理要求多做一些工作。

她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几分讥讽:“难道是因为,徐助理想跟我玩暧昧那一套?”

徐欥愣了愣,随后一口否认:“当然不是。”

“您怎么可以这么想我?”

时舒:“……”

不是就不是。

否认就否认。

但他否认那么快做什么?

“我就这么随口一问。”时舒干咳两声,掩饰语气中极为微少的不自在:“你不是就不是。”

他这否认足够坦荡,一刹之间倒是让时舒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她敛起神色,眉眼里有些微黯淡之色闪过。

“那是因为徐助理听说了一些传闻?”

“你已经听说了我父母双亲已逝的事?”

她父母双亲已逝这是事实,在集团内部也不是什么秘密,徐助理作为新人先前不知道,逢到年末年初听别人说起来,知道了这件事情也不奇怪。

时舒因此推断,以徐助理的性格,他听到这些事之后必定不会无动于衷,他并非冷漠之人,容易为别人心软,所以……近日来,他的种种反常表现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徐欥原本不想在她面前提到这件事情,怕勾起她的伤痛,因此,多少有些遮掩。但他没想到,她很自然地将他以为的“不可说”“不能提”说了出来。

他见过她将自己困在南郊公馆,借酒借药排遣的模样,明明她是那样痛苦、消沉和低迷,可在外人面前,她又能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既如此,徐欥也不再兜兜转转。

他原本便是喜欢直来直去的直性子。

是,徐欥承认。

他是因为听说了她的经历之后,他感觉到了对她的心疼。草木无情,而人非草木,他想为她做一些什么他能够做的事情。

“那徐助理是想填补我缺失的父爱?还是母爱?”

徐欥再一次抿直唇线。

这次,倒是时舒先投降:“好吧,不好笑。”

徐欥轻叹了一声,似是无奈。

但他的态度真诚,时舒看着他的一双狗狗眼,对视之中,她恍惚须臾,原来眼神是可以传递一个人内心的柔软与心疼的。

他说:“我不是想填补什么,无论是父爱还是母爱,那是您的遗憾。您生命里的遗憾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够填补的,是任何人都填补不了的。”

时间不会倒流,去世的人不会重新活过来,我们这一生中沦为遗憾的事情,也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的想法比较单一。

他就只是身为总裁助理,知晓了他所服务的总裁过去的经历后,想要为她做一些事情。

他经过深度思考后,决定向她表示他的衷心和忠诚,也告诉她,他不会离开她,像董事长、夏老师和董助他们一样,他会选择留在她的身边,除非她有一天不再需要他了。

当然——

“选择权在您手里,您可以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一定是非爱即冷漠的绝对,他们当中还有不同的相处阶段和在乎层次。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除了男女欢爱,还可以有同事、上下级、友情和亲情……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在有些人身上,就是表现得很纯粹。

他真的很真诚。

很纯粹。

以至于——

她无法拒绝。

他今晚是,她拒绝不了的徐助理。

时舒:“可以。”

不过,时舒没有察觉到的——

徐欥也没表达的是——

他的动机虽然是简单可辨的,想要照顾她更细致一些的目标也的确是纯粹的,但……

他对她的感情其实开始变得复杂了,就真的只有上下级之间的衷诚与忠心吗?

并不是这样的。

他心里非常清楚。

他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他单方面想要为她付出的一腔热血,不计回报的感情,如果不能成为一段关系里的水到渠成或是锦上添花,那就有可能会沦为她不必要承受的负担和重量,徒增她内心纷扰,也给他这份所谓的纯粹闷上了污浊和诟病。

……

谈妥了,徐欥便起身告辞:“我耽误您太多时间了,那我先回去了,您早点儿休息。”

时舒点头。

徐欥站起来后,又脱下双肩背包。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纸质的手提袋递给时舒。

不知道他是怎么收纳的,这纸袋收纳在双肩背包里,竟然也没有一丝明显的褶皱痕迹。

“是什么?”时舒问。

她不问,他也是要给她解释的。

他解释说,这袋子里面装的,是他这几天的成果。

一部分是他根据网友的测评对比之后,网购的助眠产品,一部分是他自己制作的一些有助眠效果的小物品。

比如,有助眠效果的无火香薰、助眠的眼部按摩仪、助眠的枕头、助眠小夜灯、助眠香囊,瑜珈眼枕……诸如此类。

看着这不大不小的一整包。

时舒:“……”

的确……周到、够全面。

时舒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好笑:“你不是说,明天才开始照顾我?”

徐欥抬高手臂,他清瘦的手腕骨上佩戴的是一块黑色的智能手表,和手机配套使用的,他的笑容乖巧又真诚:“您看,已经0点了。”

领了新身份的徐助理:“旧助理完成迭代升级,您的新助理已上线。”

时舒忍不住勾了勾眼尾,也有几分夜色中的朦胧慵懒:“嗯,新助理同步解锁了幽默属性。”

被她这么明明白白一打趣,刚试探地敲着她的边界线的徐欥,又退缩回到自己的领土去:“抱歉。”

“那我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我会的。”

时舒送了送,关门时,说:“记得处理手伤。”

“我会的。”-

等徐欥走后,时舒去浴室里淋了个热水澡。

热水沿着头发淋落下来,她将沐浴泡泡抹在脖颈儿间,手指摸到颈间的脉络,她无端想起年初一那天,因为家里没有合适他的拖鞋,徐助理穿着自备的一次性拖鞋单膝跪在浴室里为她调适洗澡水水温的模样。

一次性拖鞋单薄湿滑,他脱下西装,穿着衬衫,戴着黑色的橡胶手套将泡泡浴球放进浴缸里,手指搅动清水,泡泡浴球在水中起了泡腾反应。

他弯下腰往浴缸上的置物架上点燃香薰,皮带紧紧勾勒他的窄腰,腰部的线条利削平整,翘臀贴着布料鼓起圆润和饱满。

他一回首,领带底部拖在浴缸边缘,被遗落在浴缸边缘上的水渍染湿。

时舒仰起脸,任由水珠迎着脸冲下去。

是成年女性,偶尔会在深夜里胡思乱想。

洗完澡的时舒,头发被/干发毛巾裹住。

她走出来浴室,放置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亮,时舒径直走过去,拎起手机,划开屏幕。

是那说要更全面更细致照顾总裁的徐助理发来的消息。

时舒点开微信,一大段文字,虽然分了行,但还是满满占据了屏幕。

她往下滑了滑。

一次滑不完,要滑两次。

时舒:“……”

打那么多字,他也高兴?

他就不能发两条语音么?

时舒大概扫了眼上下的文字,弄明白了,徐助理发来的是,他给她准备的那一纸袋的物品,它们分别的使用方法和功效。

“……”

他说的那些产品,所谓的助眠好物,或许会对治疗失眠有一定的辅助作用,但见效慢,且效果在她身上微乎其微,并不在她的治疗计划当中。

因此,时舒只是打开他送的纸袋又潦草看了眼。

随后,她将装着这些“智商税好物”的纸袋随手丢在一旁。

她没有回复他,只是放下手机,就着温水吞服下两粒白色的安眠药药丸。

临睡之前,她又想起来徐欥送她的那条他手工制作和雕刻的手持,还装在年会那天穿的西装外套里面,她倒是起身把那条手持取出来,她收了起来,放在她衣帽间里手表收纳的抽屉柜里。

西装外套明天让他送去干洗。

而他这份有意义的礼物,她也是该偿还的。

她的理由足够充分,而他没有理由拒绝-

隔日一早。

徐欥比往常早了二十分钟出现在时舒的楼下。

已经起床,游过半小时泳,又冲洗过澡的时舒收到了徐助理发过来的微信。

徐欥:【时总,早上好。我在您的楼下了,给您准备了早餐,您方便的时候回复我一下,我给您送上楼。】

这条微信消息往上,还是他昨晚上的小作文。

时舒随手往上翻了翻,发现他们的聊天框里,呈现的其实多是徐欥发的消息,时舒她自己回复的很少。

但这条,她想起他昨晚说的话。

徐助理是默默的行动派,他不说谎话,他说到照顾她更细致更全面,原来是从早餐开始渗透她的生活?

时舒无声勾唇,她因此回复了一下。

SS:【方便】

不一会儿。

徐欥就上楼来了。

时舒坐在餐厅里,她看着徐助理,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却做着最普通的事情。

他肩微驼,把早餐盒一盒一盒拿出来,一盒一盒拆了盖,摆放在餐桌上,她的面前。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准备的不多。

一盒份量为半盒的小米粥,一盒份量更少的,她上次便尝过的凉拌芥菜。

她因此想起,她上次给他的反馈:“挺好吃的,有机会的话,徐助理你再做一次。”

但——

“我早上要喝咖啡的。”

时舒细眉微蹙,她答应他的照顾她更细致些,可不是让他妄为地以为能改变她的生活习惯。

“我知道。”

徐欥似乎没有听出她的不满。

他已经又动作很利索地从厨房里端出来一杯咖啡和一片烤得焦黄的吐司。

时舒一眼便看出不同。

咖啡和吐司的份量各减少一半,这是在尊重了她的饮食习惯的基础之上,他的想法和他的行为试探。

时舒没理由挑他这行为试探上的刺儿,毕竟,是她松过口的,就像那藏在烟盒里的薄荷糖。

他总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着,让她做选择题。

可她又免不了会向他倾斜,会偏爱。

所幸,粥和小菜的味道都足够不错。

这样的偏袒也有了充分的借口。

因为尝试嘛。

在时舒独自享用他亲手烹调的早餐的时间里,徐欥也没闲着,他将她昨晚那个空荡荡的药箱填满,并不忘对她说一句:“虽然您不常在这儿住,但一些常用药,还是要备着的。”

时舒喝粥的动作因此又是一顿。

昨晚,他手被门挤压到,疼到抽气儿了,但仍分了心思来认真听着她说的话,他将她这儿没有药箱,这件事情默默记在了心里,并且,他细致地在第一时间将它填补完整。

不是为了他自己下次受伤。

也不需要她提醒。

时舒继续低头喝粥,含糊应一声:“嗯。”

她吃完小米粥,搁下调羹。

他递给她柠檬水漱口。

随后,徐欥才将咖啡推到她手边:“您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可以。”

他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收回手,问:“我替您准备的那些助眠物品,您用上了吗?”

时舒端咖啡杯的手指轻顿。

她也不心虚:“嗯,用了。”

等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徐欥不经意间看到,昨晚上他送她的那袋助眠好物仍原封不动地摆放在原处。

他想了想。

他是今日事今日毕的人,他也不喜欢藏着揶着,他于是就没有忍住:“您不是说,您都用上了吗?”

时舒手里拎着只Lindy,单手插着兜,她当然也注意到了徐助理的视线落在哪里。

只是,她也没什么愧疚之心,随口回答他:“啊,原来我没有用啊。”

“那应该是我不会用吧,挺复杂的。”

徐欥脱口:“我将使用方法都已经发给您了。”

时舒摔罐:“哦,那我就是嫌麻烦。”

“……”

徐欥心里有一些小小的失落。

因为这些物品的准备,其实他是花了时间和精力,熬了好几个夜,用心选购或者手工制作的。

不过,徐欥的情绪足够稳定,他很快就自我调节好:“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我应该替您摆放好的。”

他也不是不想这么做。

但昨天晚上,是因为时间太晚了,他才没有提出要帮她拆出来助眠香薰并摆放好,也没有一件一件教她使用这些助眠好物。

徐欥自我说服。

时总那么忙,她的时间和精力都应该用在高处,大事上。而这些细枝末节的生活锁碎,都应该是他这个生活助理的份内之事。

徐欥刚打算征求她的意见。

那他晚上能不能过来帮她摆好?

他嘴唇刚一动,什么都还没说呢,就听到时舒说:“你现在去帮我摆好。”

“我等你。”不知道为什么,刚刚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被时舒捕捉到,她因此就着沙发坐了下来:“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教我一下,这些智商税……”

嗯?

徐欥无辜而清澈的眼眸眨一眨,他樱桃一般的唇瓣刚动,在他开口之前,时舒迅速而又不动声色地改口纠正过来:“税……睡眠好物的使用方法。”

徐欥露出个柔软无害的笑容,落在时舒眼中,就像是枝头纯白的栀子花花朵在春日艳阳里绽放开来。

时舒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动作的背影。

窗户外边阳光堪堪初起探进来窗户,拥拢着他周身镶起柔润的金光,他的身材被光拉扯得更加纤长,线条流畅优越。

她心想,他定是不知,他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被她捕捉到,就让人忍不住,将原则、将底线,降一降,再降一降……

一降再降。

她好像愿意去欢迎,欢迎他渗入她的生活。

“对了。”

在徐欥演示完那些助眠好物的时候,时舒身体放松地往后仰了仰,靠在沙发软靠上,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那条手持,我很喜欢。”

面对突然转移的话题,徐欥也不会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他腼腆地笑了笑,又挠了挠后颈:“您喜欢就好。”

“我打算送份回礼给你。”时舒接着道:“你想要什么?”

“徐助理,你是不是喜欢文玩?总之,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完成你的愿望清单。”

徐欥送她红翡手持,哪里是为了从她那儿得到什么?

“这样和交换有什么区别?”

时舒眯起眼:“嗯哼?”

眼神中的饶有兴致,大抵是在提醒他谁先犯的规。

是,他先拒绝她的物质赠予。

又希望她接受他的无偿赠予。

不矛盾么?

“徐助理,这是双标。”

徐欥因此改口:“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嗯,你说。”

“我想要,您教我游泳。”

时舒身体往前倾,她勾了勾手指头。

徐欥愣了愣,才身体前倾,脑袋往前凑近一些,西装裤腿凑高了些,露出一小截黑色袜子,裤腿轻摆。

他这乖顺听话的模样,就让时舒下意识地伸出手,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迟疑,却还是选择了落在了眼前的人脑袋上。

呼吸失了分寸,凝滞。

但……他的发量丰厚柔软,手感意外地好。

就像……就像她从前养的那条拉布拉多。

时舒贴在他耳边,轻笑出声:“徐助理,耍我呢?”

耳边是她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薄荷清香。

徐欥愣着没敢动,他垂下眼看着地毯长长的绒毛,声音轻却道得坚定:“我是认真的。”

“我想重新获得游泳技能,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一起做游泳恢复性训练。”

时舒最终哂笑了声,落在他脑袋上的手指嵌进去他的头发里,又不重不轻地揉了下:“行啊。”

“那就送你我的私教游泳课。”时舒收回手,站起身:“你不亏,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

坐在后排座椅上的时文奎董事长浏览今日八卦新闻时,收到了时舒发来的微信消息。

SS:【我最近都会住在南郊。】

平时有事都是电话交流,极少使用微信的外孙女突然发了这么条内容,时文奎不免有些担心。

他很快拨过去电话,一个疑问:“为什么?”

“不用担心我,我状态还不错。”

“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

时舒看着前排驾驶位上连后脑勺都有几分乖巧的人,手指顿了顿,她想起那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的柔软亲肤的手感,意味不明地回答电话里说:“拥抱命运馈赠的色彩,为枯燥的生活涂鸦。”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时文奎:“你想自己一个人住也没问题,但你午餐可以在公司吃,那你早餐和晚餐怎么办?”

“家里卫生谁来做?”

“要不要我各调过去南郊一位厨师和家政,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时文奎一连三问,却被时舒一口拒绝:“不用了。”

“田螺助理会看着办。”

田螺助理。

听到这个称呼的时文奎,反应了一下,很快,他便忍不住爽朗笑出声。

挂断电话后,他问主驾驶位上的人:“你怎么不问我在笑什么?”

高博说:“今天周五了。”

“格局敞开点。”

高博抿抿唇,只好问:“您笑什么?”

“田螺小徐。”时文奎和他分享道:“你说,时舒她为什么要称呼小徐助理为田螺助理呢?”

高博没回答。

或许是,他回答了沉默。

过一会儿,高博也笑了。

车子通过时汐集团的严肃壮观的正门,时文奎问:“你又笑什么?”

高博:“今天周五了。”

时文奎:“……”

第36章

下车的时候, 徐欥就着刚才她电话里的话,确认道:“您刚才是说,最近都会住在南郊公馆吗?”

“嗯。”时舒心情不错, 拎着包先他几步:“不然怎么给徐助理, 你发挥的空间?”

“我不和我阿公分开住,徐助理要怎么才有机会更细致、更周到地照顾我?”

徐欥顿住步伐,挠挠后颈,将背包的肩带理得平整, 时总是在打趣他吗?

徐欥清澈的眸光,笑了笑。

也不是不行-

午餐是在员工餐厅吃的,员工餐厅是自助菜品, 八菜二汤的自选标准, 总裁并没有什么特殊优待, 菜品和平时差不多少, 但多了份滋补汤。

时舒看了眼旁边餐桌, 又看了眼徐欥的餐盘,问:“徐助理亲手为我炖的汤?”

正埋着脑袋吃饭的徐欥愣了愣:“……”

他慢慢吃完口中的食物, 才解释道:“我和您参加了一上午的主题会议, 五分钟前刚结束。”

他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所以,汤是厨师炖的。”

徐欥抬抬下颌,示意她看向食堂电子大屏幕,上面正赫赫写着今日菜品和营养汤,营养汤即是这碗:

羊肚菌鸡汤。

“那你怎么没有?”

“我没选。”

“你为什么不选?”

“我不喜欢喝汤。”

“那你为什么给我选?”时舒佩戴着眼镜, 眼皮一撩:“没准儿我也不喜欢喝汤。”

“我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没考虑过?”

“你都不考虑我的想法,又怎么能算照顾我更细致、更周到?”

“……那我要是喜欢喝汤。”徐欥微笑着问:“您就、也喜欢喝汤了吗?”

他的笑容安静治愈。

时舒因此点头:“嗯, 没准儿呢。”

“徐助理都没尝试,又怎么会知道?”

徐欥默了默。

随后, 他放好碗筷默默起身,重新取了一碗汤来,他坐在时舒对面,并当着她的面低眉垂眼,唇抿住碗沿喝了一口。

他喝汤的模样和他给人的印象差不多,安静乖巧,仿佛活在他自己的一种理想世界里,看上去挺可靠的。

他这行为还挺受用。

时舒看了心里舒坦,但也没多说什么,她“哦”了一声,手握着调羹,自然地舀了勺鸡汤轻抿进唇。

厨师是为了提高员工的餐饮幸福度从五星级酒店高薪挖角过来的,因此汤炖得不错。

鸡肉软烂,汤汁入味。

但——

“不好喝。”时舒评价说。

徐欥吃饭的动作再一次停下:“您觉得哪里不好喝?是食材不够新鲜,还是口味的咸淡把握得不够好?”

“汤淡如水。”时舒想了下:“鸡肉的味道也不够鲜美。”

食堂毕竟是面向所有员工的存在,众口难调。

徐欥先吃完饭,等时舒用餐的过程中,他想了下,问:“那今天晚上,我可以给您煨汤吗?”

他道得自然稳妥。

他本意是因为中午这汤没有令她满意,所以,他晚上想要重新给她煨一份汤,当然,他并不确定,他的厨艺就是否就一定能令她满意。

但可以试试。

试了不行的话,他再按照她的口味跟她进行磨合。

时舒听完他说“煨汤”之后,却有被呛到。

一连咳了好几声。

时舒的吃穿用度都有指定的品牌。

徐欥忙递上她惯用的纸巾,纸张厚实无香,虽然不明白她怎么会被呛到,他还是问:“是我吓到您了吗?”

他又递给她适口的温水缓解。

“煨汤也会碰到您的边界线吗?”

当然了。

“喂汤”难道不会吗?

等时舒喝了水嗓子舒服了,擦拭了下嘴角,有几瞬尴尬:“不用了。”

她摆摆手,有意戏谑:“徐助理倒也不用照顾得如此全面,如此周到,又如此细致。”

徐欥没察觉到她话中的怪异和消遣,点点头,默默将两人的餐具收拾好,送到指定的餐具回收线上。

他突然反应过来,时总为什么会突然被汤呛到了。

他因此出来餐厅,步伐加快了许多。

他腿长,很快跟上时舒的步伐,他忙着解释,甚至忘了语序:“火畏煨,煨制的煨,不是口畏喂,喂食的喂。”

时舒听见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停下脚步,反问:“什么?”

徐欥喘口气,说:“我刚才说的煨汤,是不是让您误会了?”

“我不是要喂您。”他做了个“喂食”的动作:“我不是要捧着碗,喂您喝汤的意思。”

他这一本正经地解认,又虚虚捧着碗的模样属实乖巧,又可爱。

“……”原来是煨汤,时舒:“啊,火畏煨,不是口畏喂。”

徐欥解释清楚了,时舒却陷入了沉默不语。

她剥开颗无糖薄荷糖咬在口中,牙齿嗑得糖块“咯嘣咯嘣”响,随后,摇摇头,嗤笑一声,为这无厘头的笑柄笑料。

时总一定是为他的言行感到很无语吧?

徐欥这么想着,于是又重复问一遍:“那我今天晚上,还可以为您煨制滋补汤吗?”

他用了煨制二字。

她扯了扯唇角:“嗯。”

风呛进唇齿。

薄荷的清凉香气溢满口腔,不浓烈,也不尖锐,她因此发现了春日里的神清气朗,他的温润如玉-

下午。

时汐集团年会的相关词条突然冲上热搜,此时已经距离年会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时间上略略有滞。

但说突然,其实倒也在情理之中。

这回没人买热搜。

恰好随着年前新品的推出,春节期间的紧急备货,年后复工第一批车主便已经提车使用。所以这期间,时汐集团或时汐新能源相关的话题本也是时不时被推出来,热度倒也是一直没断。

但这次年会冲上热搜,还是因为——

在年初举办年会的企业本就不多,时汐集团却在这种“淡季”出手壕绰,员工的年终奖金以人均35万这样的巨额数字登顶热搜榜,羡慕死了一众搬砖人。

年会上更是有多重股权激励,以及年会现场多台汽车的终生使用权提供给幸运员工。

一时之间。

#时汐集团年会#

#时汐年终奖#

#人均35万年终奖是什么概念#

这样的词条,讨论声很多。

热度一直往上。

随后,一些陈年热搜也被重新翻出来。

比如。

#国民好闺蜜小时总#

#女子失恋,闺蜜赠百万奢侈品#

#我读研的意义是什么?#

#读研是为了去时汐集团竞聘保安队长#

以及——

#想做小时总的闺蜜#

#想做小时总的秘书#

#再不济,小时总的狗也不是不能当#

#汪汪#

就连年会上时舒佩戴的那串手持都能在热搜上占有一席之地。

网友1:【姐姐年会上的妆造好神颜啊。】

网友2:【是清冷御姐人设没跑了。】

网友3:西红柿小说网

网友4:【姐姐,文玩总裁姐姐,我好爱。】

……

网友206:【就没人夸夸妆造师吗?这妆造师也很会哎,改良款的新中式旗袍搭配小众的文玩手持,姐姐金丝眼镜一戴,简直就是清冷禁欲的天花板。】

网友192:【所以,手持才是点睛之笔吧?】

网友207:【没错。】

网友208:【你说得很有道理。】

一条ip地址显示为西班牙的网友,在多条相关话题下求购同款:【请问有热心网友知道小时总手腕上佩戴的那条翡翠手持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吗?】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我想定制一条同款。】

网友301:【原来是翡翠啊,我说这么好看呢?】

网友302:【这是冰红翡呀,这种颜色的翡翠本就少见,高冰又起光就更是稀有了。】

网友303:【笑死,我们小时总的名气已经大到西班牙去了吗?】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我不是土著呀,移民之前我也是澜城人。】

网友304:【西班牙层主是在逗我吗?小时总佩戴的手持,那是你能定制得起吗?】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我为什么定制不起?】

网友305:【翡翠三分料,七分工,你看看那翡翠灵狐的雕工,一看就是翡翠界的巅峰孤品了,好吧?你再看看冰红翡翠珠子的种水和色,那得几十个W吧?】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我知道啊,我不就是因为雕工、种水和色才求购的吗?www.youxs.org】

时舒收到夏章桃推过来的链接时,原本只是打算随手这么点进去看看,她本来没打算在互联网上回复谁。

但看到这位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连连求购了这么多条,她便顶着自己的认证帐号回复了其中一条。

时舒:【只是一条很普通的手持。】

时舒:【也非出自名匠之手,没必要高捧。】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看上去跟国内没什么时差,一秒回复:【那您能不能出个价,转给我呢?真的很喜欢。www.youxs.org】

时舒:【不能。】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在您的眼中它不过只是一条很普通的手持,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实您也没有很喜欢?翡翠当结有缘人,我真的很喜欢,所以,您能溢价转给我吗?www.youxs.org】

时舒说普通,是因为她了解徐欥的收入、消费能力以及消费观念,并不是她真的认为这条手持普通。

对她来说,这条手持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有且仅此一条。

这条手持于她而言的珍贵之处也不在于它原材料本身的价格,而在于徐助理精湛的雕工、精心的雕琢,以及……他的心意。

她不希望,只是因为她佩戴过,就被网友将其价格捧高,她不希望徐助理看到了相关言论会产生心理负担,她并非只会喜欢价格昂贵的礼物。

是很普通的礼物,但也是很珍贵的礼物。

她珍重的是,心意贵重无价。

时舒:【助理送的,我很喜欢,你理解错了。】

时舒:【另外,我不会将助理送的礼物转卖掉,无论你溢价多少。】

时舒:【我不缺钱。】

既然是他人赠予。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自然也接受了时舒不可能割爱的事实。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呜呜,好吧。我不知道您这条手持是助理送的,冒犯啦,那我再找找看有没有类似的设计,真的很喜欢您这一条。】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看您这么重视助理送的礼物,我猜您和助理的关系一定很好吧,您一定是一位很好很体恤下属的老板。】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希望我那刚毕业不久的小外甥也能遇到和您一样好的老板。】

对方的外甥都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本以为网络对面会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少的女性,没曾想,却是位长辈。

时舒想了想,回复对方。

时舒:【您好。这样,无论您以后在哪儿遇到一条心仪的手持,私我地址,由我个人购买后赠送予您。】

时舒:【也算是感谢您对我助理精湛的雕工手艺和独到的审美的认可。】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那倒不用了。】

ip地址在西班牙的网友:【谢谢。】

时舒最后又回了句,才下线退出了登录帐号。

时舒:【无碍。不用急着做决定,这条赠予长期有效。】

时舒因此也不知道,她刚刚下场的短短几句话,直接将此条词条推上了热搜榜第一。

网友502:【刚才是小时总亲自下场了吗?】

网友503:【是认证帐号,官方都置顶了,肯定就是小时总本人啊。】

网友502:【啊,啊啊,啊啊啊,总裁姐姐居然上网哎,而且她居然回复了这层楼哎。姐姐,姐姐,你还在线吗?】

网友504:【我也想和姐姐说话,和姐姐贴贴,555】

ip地址为西班牙的网友:【很明显,她已经下线了。】

网友505:【姐姐好霸气,一句不会将助理送的礼物转卖,屠了多少想做姐姐助理的伤心人啊。】

网友506:【只有我想知道那位助理是谁吗?小助理快出来让我羡慕羡慕。】

网友507:【想知道助理是男的还是女的。www.youxs.org】

网友508:【管他男助理女助理,总裁和助理,反正都很好磕。】

【……】

网友666:【小时总她这是答应了要送给陌生人翡翠吗?她知不知道翡翠的价格参差不齐的啊,要是这位西班牙网友借此坑她一笔,想要串帝王绿,小时总可就亏大了。】

网友504:【我也想要礼物,姐姐快回来看看我。】

【……】

网友775:【可把西班牙网友美着了。】

网友778:【喂,你挑个便宜的啊,少把我们姐姐当大冤种。】

网友779:【姐姐虽然有钱,但你别坑她。做人要善良有底线。】

时舒虽然下线了,但ip地址为西班牙的网友还没下线,她刚起床,真是一天中战斗力最强的时候。

ip地址为西班牙的网友:【真是心眼坏的人,看谁心眼都坏。你们看不见我拒绝了吗?】

ip地址为西班牙的网友:【瞧不起谁呢?不就是帝王绿吗?谁没有啊?】

网友888:【吹牛谁不会啊?你有,那你给我们看看。】

紧接着,ip地址为西班牙的网友果真在评论区po了一张帝王绿满绿手镯,种老色辣。

网友888:【卧槽,打脸了。这要不是啤酒瓶,那就是只有在拍卖会上才会出现的宝贝了。】

ip地址为西班牙的网友:【想当年我爸……我要什么样的玉雕没有?】

但她回复完这似是而非的一句,就再也没回复了。

也不再管无聊网友的追问。

网友1028:【你爸谁啊?】

网友1029:【快说啊,你爸哪位啊?】

网友1030:【急死我了,www.youxs.org】-

因为徐欥午饭时的一句晚上要给她煨汤,下班的时间还没到,时舒就拎了包。

西装搭在屈起的手肘上,笔直双腿迈出办公室,高跟鞋拍打地板,磕出清脆又有力量的“咚咚咚”响,这是总裁的专属魅力和气场。

经过徐欥工位的时候时,时舒松了手指在他办公桌上敲两下:“走了,待会儿要堵车了。”

她今天这么早下班吗?

她没提前通知他要早点儿下班,像是临时起意,因此,徐欥没做什么提前准备。

这会儿被她敲了办公桌,徐欥忙合上笔记本电脑:“好、好的。”

“嗯,车里等你。”

时舒丢下这句话,又抬起清脆的步伐,Birkin25大象灰手包垂在身侧,笔直长腿走出利落干练的风姿,像忙着赶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议。

“好的。”

她经过各位秘书的工位,秘书们纷纷向她打招呼。

“时总再见。”

“时总再见。”

“时总慢走。”

“……”

高跟鞋踩出如风的节奏,时舒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嗯。”

等时舒走了出去办公室,才开始有人小声讨论。

“时总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

褚秘书长也觉得奇怪,她问徐欥:“徐助,时总晚上是有应酬吗?”

徐欥收拾好物品,将双肩背包勾到左肩上,诚实回答:“没有。”

“那奇怪了,她走这么早?”

徐欥心里大概是有一种猜测,她提前走会不会是因为他说了晚上要给她煨汤,但……他又不太好确定,毕竟,她只同意了他晚上给她煨汤,并没说要提前下班。

“我不知道。”徐欥背好双肩包:“可能时总有私事要处理。”

也没用得着时舒在车里等他,徐欥在总裁专用电梯外便追上了等电梯上行的时舒。

电梯来了,他摁着电梯的下行按键,等时舒先进去以后,他才跟了进去,随后摁上电梯的闭合按键。

“徐助理不是说,要照顾我更细致更周到?”时舒:“那还不早点下班?徐助理不担心饿着我啊?”

徐欥:“……是,是我考虑不周。”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徐欥隐约听见许叶霖秘书的声音,他在同别人说:“你们看热搜了没啊?”

“时总说,年会上佩戴的翡翠手持是她助理送的?”他起哄着:“是她哪个助理送的啊?”

“时总不就一个助理?徐助呗。”

电梯门闭合。

电梯下行。

徐欥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扫过眼睑。他扫过时舒挽在秀白的后颈处的发髻,懊恼地想,他好像给时总带来了困扰。

时舒就在轿厢干净的内壁上看到了身侧的人,沮丧和难安的模样。

时舒笑意很轻地勾了一下眼尾-

黑色的商务轿车在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再拐一个弯儿就到南郊公馆了。

徐欥看着后视镜里的时舒刚好结束一个电话,他开口道:“等一会儿,我送您到楼下,您先上楼。”

“你去哪儿?”时舒收起手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不是说要给我煨汤?”

她故意这么说。

煨汤。

她说得坦荡荡。

她存心这么说着,似乎就好像是为了看他的反应。

顽劣地捕捉到他那一闪而过的慌张和不自在以后,她显然有取悦到自己:“徐助理不是说要照顾我更全面、更周到?怎么才一天,就要食言?”

这个梗,还能不能过去了?

她是准备要打趣他多久?

“我知道,我不是要食言。”徐欥抿了下唇,解释:“我去农贸市场买菜,然后,去您家里给您炖汤。”

他不说“煨汤”了,似乎是为了避嫌,又似乎是禁止她再借此挖苦取笑他。

时舒从后面打量着他年轻帅气的背部体态,肩与背直挺挺地往下一顺儿立体到底,剪裁得体的西装撑起宽肩,背部线条挺括匀长,斯文有礼。

哪有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去逛菜市场的?

时舒脑补了一下,俊美挺拔的徐助理这一身优雅得体的扮相出现在农贸市场潮湿狭窄的巷道里,在摊贩面前驻足,弯下腰挑选蔬菜和肉类的模样,忍俊不禁。

她哼笑一声:“你穿成这样去菜市场啊?”

徐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有些不确定地问:“不合适吗?”

“不知道。”时舒摇头:“我又没去过菜市场。”

她衣食无忧,生活高品质,却从没去过农贸市场。

徐欥联想到她的家庭,她的遭遇和经历,沉默了须臾,随后向她发出邀请:“那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一起去什么?

逛菜市场吗?

开什么玩笑?

她不去。

但……

冗长的红灯倒计时结束,时舒回答:“可以啊。”

徐欥:“那我直接把车开过去。”

“嗯。”

南郊这里是一个大型的综合农贸批发市场,赶上饭点,人很多,但大多数都是父母这般年纪的长辈,年轻人在这里出现是属于稀客。

而像时舒和徐欥这样,穿着昂贵的高档西装出现在这里的职场精英更是很罕见的现象,与这乱糟糟的市井生活显得格格不入。

两人一走进来就吸引了一众儿目光,摊贩更加卖力地吆喝,长辈年纪的顾客们眼前一亮,投来探究的目光。

家有适婚年龄儿女的长辈们暗暗惋叹,如此惹眼的两个人怎么就成双入对地来了?

但凡他们是单个儿地出现,叔叔阿姨们总得想办法推销一下家里单身的晚辈。

有不甘心的阿姨问:“你们是姐弟吧?”

“嗯,你们一定是姐弟。”

时舒哂笑一声,眼皮半眯,反问:“我们一定要是姐弟?就不能是别的关系?”

她这半真半假、模棱两可的态度,倒让那些热络的长辈望而止步:“这……这……”

她的气场是连长辈都能唬住说不出话来的强烈。

徐欥像是习惯了这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倒没觉得不自在,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化解了眼前由时舒制造的些许尴尬:“抱歉,叔叔阿姨们,我们现在要去买菜,有机会再和您交谈。”

他找了处干燥的地方,对时舒说:“里面环境不太好,您别跟我往里面走了,您在这里等我,行不行?”

“嗯。”

他一看就是经常来菜市场的人,不是为了在她面前做秀,博得她的好感。

时舒这般结论。

他心里有了食谱,这会儿直奔目的摊位,经过热情吆喝的摊贩面前,他也会礼貌地向他们道声:“谢谢”。

经过海鲜区的时候,他停下来,询问摊主价格。

或许是价格足够公道,他没有提出价格上的疑义,只是在摊主从水中捞上来的新鲜鲍鱼中快速挑选,瘦长的手指落在捞网里挑挑捡捡,很快便挑选完毕。

一只手拎着手机买单。

另一只手,手指尖还在滴水,滴在鲍鱼艳丽漂亮的外壳上,又滴在鲍鱼肥美软嫩的肉质上,被裸着的、活动着的鲍鱼一口咬住、吸附,直到吞没。

这一双弹钢琴的漂亮的手啊,他不仅可以绘画、雕刻,他还可以在人世间最朴素的地方挑选食材。

甚至……连市场上新鲜的鲍鱼都眼馋他的手指。

“鲍鱼要杀吗?”

“不用了。”徐欥接过来摊主称好重量的黑色塑料袋:“谢谢。”

“我自己处理就好。”

地上湿漉漉的,拥挤的运动鞋、皮鞋、布鞋陆续踩过,溅起地上混着腥气的泥水,环境和时舒想象中的同样糟糕。

所以,等徐欥挑选食材的时候,她就听从地站在不远处还算干燥的墙角等着他,顺便看着他在人间烟火处,在最朴实无华之处,生活最初的模样。

越是长得好看,越是年轻俊逸,越是穿着正式,他出现这样潮湿、脏乱的地方,就越有那种强烈而又显著的反差感。

那是少年感和人夫感之间的一种较量与抗衡。

容易让人着迷的,上瘾的,踏实感,他“贤惠”,又温柔。

莫名其妙地,他就撩拨着一扇锈蚀的旧铁门“吱呀呀”打开。

被尘封的光的罅隙里,他推开那扇门。

大步向她走了过来,风裹挟着锈蚀追逐进来,时舒闻到空气里起伏的锈腥气,最终被白铃兰的清香甘甜尽数抚去。

徐欥停在她面前问她:“农贸市场是不是太脏了?”

“还可以。”时舒神色平常:“挺特别的经历。”

看着徐欥抿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舒想了想,同他说笑道:“就当是体验人间烟火味?”

她摆摆手,故作轻松、而又不太在意的模样,却让徐欥心里有些波澜自责,他不该邀请她一块儿来的。

“嗯,对您来说,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他说:“下次我自己来就好。”

眼睛留意到她的鞋面上沾了一点儿脏污,他又说:“抱歉,我弄脏您的鞋子了。”

时舒低敛着眉看一眼:“哪是你弄脏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鞋面上溅到一点儿污斑,是再正常不过,她还不至于矫情到这一点儿小事就怪罪于他。

“有纸巾吗?”时舒问。

徐欥空着的手指着车的方向:“背包在车上。”

刚才想着,很短的时间,他就没背包,这会儿,他倒也还是能在这碎片化的时间里总结和反思,下次无论去哪儿,无论几分钟,都得随身背着他的背包。

“我现在过去拿。”

时舒阻止:“不用了,你买完菜了吗?”

“嗯,买完了。”

“那走吧。”

时舒想着去车上处理,这说完了,就抬步。

“等等。”

徐欥却喊停了她,他似乎也没多加考虑,他拎了拎西装裤很自然的在她面前蹲下身来,裤腿因此被屈腿的动作拉扯掀高,她看见年轻男人黑色袜子上露出的一小截腿部皮肤。

皮肤白皙,肌肉线条绷紧,莫名带给人力量感与安全感。

他用他那只没有挑选过海鲜,也没有接触过黑色塑料袋的瘦长白皙的手,掖住西装袖子,从她的鞋面上认真地揩拭过去。

黑色的女士高跟皮鞋,鞋面重新变得崭新洁净,而他的高定西装,袖口上沾染了一块晕开的泥斑。

那些被他遮挡掉的光线重新敞开,纯白的花朵在黑色的高跟鞋上盛开绽放,视觉感受着另一种豁然开阔,是淤泥之上,耀眼繁花在相继报到。

因为蹲着给她擦鞋的动作,徐欥的视线也不可避免地扫到她一双瘦峋的脚背,裸露在外的,没有包裹着袜子的脚背,在太阳光的轻柔照抚下,像去了皮的白色藕带,纤白晃眼。

因为没有想过有一天,徐助理,他会用自己的干净整洁的西装袖子帮她擦掉皮鞋上的泥斑,一时之间,时舒竟有些忡怔。

任她是见过大大小小的场面的总裁了,仍被他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弄得心慌了,无所适从了。

世间大雨会逝去,他说,他会留下来-

第37章

一梯一户的平墅。

电梯厅里, 时舒垂眼换鞋,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 我这儿没有男士拖鞋。”

徐欥默默脱下双肩包:“我知道。”

时舒换好拖鞋, 脱下西装外套,拎在手里:“下回你自备一双。”

徐欥双手接过她的西装,套在晾衣架上挂起来:“嗯,我已经准备了。”

说完, 他将双肩包摆放在鞋柜上,摁开卡扣,拉开拉锁, 从双肩背包里取出一个抽除空气, 处于真空状态的塑封袋。

时舒看着干瘪的塑封袋慢慢鼓起膨胀, 他从塑封袋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家居拖鞋。

他换上拖鞋, 自然地将他的皮鞋整齐地排列在另一边闲置的鞋柜上, 与她的高跟鞋离得远远的。

看起来,就很像是对门邻居的。

如果不是没有对门邻居的话。

大概是强迫症发作, 他看着她的鞋柜上不算整齐排列的高跟鞋, 问:“我可以顺便帮您整理鞋柜吗?”

“……我很乱?”

“挺整齐的。”

时舒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有一点。”

时舒沉默了一会儿:“……徐助理请随意。”

他果然把她鞋柜上的高跟鞋都排到得整齐了,又用擦鞋湿巾,将刚才那双去过菜市场的高跟鞋擦拭一遍。

“你等会儿晚上回去还会把你的拖鞋带走吗?”时舒问。

徐欥也同样脱掉西装挂起来,回答:“我会的。”

“不会留下痕迹,给您造成困扰的。”

“你这包里每天背这么多东西, 不重?”

“嗯,习惯了, 不重。”

时舒:“……”

他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前襟挺阔, 衣摆束在皮带里,勒着年轻劲窄的瘦腰,平整而不臃肿,翘臀浑圆,领带打得规规整整。

同样晾得离她的西装远远的。

他的西装袖口上仍沾着那块晕染开的泥斑,像一朵逃离淤泥中的罪恶之花改邪归正,成为了纯洁的象征。

时舒点点头:“进来吧。”

回到家里,时舒去洗手台洗手。

温水冲淋手上的泡沫,泡沫沿着指尖滑落,积压在水池里绕着滤水塞,盘旋流失,被冲走。

时舒的余光一瞥,看见徐欥轻车熟路地将农贸市场买来的菜拎到了餐厅里头,摆放在岛台上。

他很安静,安静得果真像童话里的田螺先生。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和动静,就让时舒恍惚一瞬以为,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人存在,并没有任何人随同她一起回来过。

可他带给她视觉上的存在感,明明又是那么强烈。

他站在岛台前的水池跟前,挺拔的肩微微躬着,抬起的手臂将鲍鱼从黑色塑料袋中取出来,散在水池里。

他今天没有裹着围裙,但洗刷食材时,也没有腥气的水溅到他的身上。

看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处理食材,和看他穿着同样的搭配坐在工位上工作、会议室里开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却又同样是很养眼的一幅流动的油画作品。

空荡而宽敞的室内。

因为他的存在,突然有了一种让人难以描述的感觉,有些温暖,像窗边斜坡上褪色的夕阳,又有些柔和,像老旧唱片机里娓娓道来黑胶质感的古典音乐。

时间不徐不疾地从他指缝间流逝。

鬼使神差的。

从不需要亲自做家务,也从没有做过家务做过饭的时舒走了过去,靠在岛台上,问:“徐助理,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了。”徐欥关掉水流,抬眼,手臂的线条随着洗刷食材的动作绷起,看不出一丝多余松软的赘肉,他腼腆地笑了下:“不是说好,我要更细致更周到地照顾您的吗?”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玩梗,并自在地打趣自己。

他适应能力很强,性格温和,没有棱角。

时舒靠一旁,眉眼微提。

倒又听见他说:“如果需要您帮忙,那就算不上是我照顾您,而是我在给您添麻烦了。”

他继续道。

单薄的衬衫布料擦过黑灰色调的墙面,手臂上传来一阵冰凉,时舒卷起衣袖:“说吧,你看我能干点什么?”

徐欥眨了下眼,也不再坚持了:“那您看看,您会点儿什么?”

“……”时舒的视线落在他手里抓握住的鲍鱼身上,她似乎是看这些鲍鱼不顺眼很久了:“宰杀鲍鱼?”

徐欥显然没想到她的帮忙是帮忙处理鲍鱼,知道她手生,徐欥没有直接把这些鲍鱼交由她处理,而是问:“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些鲍鱼?”

“丢进锅里,煮?还是清蒸?”

果然。

“处理鲍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徐欥笑了,他并没有让她处理鲍鱼的意思,边刷着鲍鱼身上的黑膜,边给她讲鲍鱼的处理步骤,同时也是演示着给她看。

黑膜刷洗干净,他用专用的鲍鱼撬具沿着坚硬的外壳撬开,他的动作敏捷利落,很快一只脱了壳的鲍鱼就躺在他的掌心里,去除内脏和牙齿后,再一次刷洗干净。

“哦。”

做不来,时舒兴致缺缺。

她又看中了一旁浸在水中的黑橄榄,拿起一个问:“这个橄榄呢?要怎么处理?我可以帮你处理这个。”

“您先别动。”徐欥看向她,紧张道:“黑橄榄要挖核的,要用到刀,会伤到您的。”

时舒:“……”

动刀的不可以,外壳锋利的也不可以。

眼看着时舒面部的轻松惬意逐渐垮塌,徐欥及时推过去小半扎芦笋:“不如您帮我处理一下这些芦笋。”

“芦笋要怎么处理?”

“用刨皮……”徐欥一愣,改口:“您掰去根部,取脆嫩的部分就行。”

听起来很容易。

时舒接过来点点头,边掰着芦笋脆嫩的部位,边和他说话:“对了,我打算从今天晚上开始帮助你做游泳恢复性训练,你背包里有准备游泳衣吗?”

她不说是教他游泳了,而是用了更准确的说法。

帮助他做游泳恢复性训练。

她早已经接受了他的解释。

没有过多的苛责和追问。

徐欥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是今天晚上就开始吗?”

“嗯。”时舒干脆道:“我不喜欢拖延。”

徐欥已经处理好了鲍鱼,一边洗着石斛,一边回答她:“嗯,有的。”

“我有带泳衣的。”

虽是料到他背包里的物品齐全,但,时舒把掰好的芦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可食用,一部分丢掉,她还是没忍住“啧”一声:“徐助理的万能口袋,还有什么是你这包里没有的?”

她嗤笑着调侃一句:“你干脆把家搬来得了。”

把家搬来?

徐欥又一顿:“抱歉,我是不是越过和您之间的边界感了?”

“没有。”时舒想起他挂得离她很远的衣服和鞋子,帮她把鞋柜上的高跟鞋排列整齐时,手只握着鞋跟的位置,他的分寸感一直把握得很好:“徐助理的行为并没有引起我的反感。”

“只是。”她洗干净手不再帮忙,停了停,才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游泳衣?”

“你什么都自备好了,又或者什么都拒绝。”她垂落视线,指尖似乎被水柱淋过某些遗憾:“是挺让人省心,但也会让为你准备礼物的人感觉到失落。”

“对不起。”徐欥默了默,轻声说:“如果不是很冒失的话,那我能不能穿您给我准备的泳衣?”

“不冒失。”时舒关掉水流,两手往岛台的大理石台面上一撑,笑容几分得逞:“一点儿都不冒失。”

“谢谢您。”

“不客气,就当作是徐助理为我准备助眠好物的回礼。”时舒眉尾轻抬:“这样,你总不该仍有负担。”

处理完了芦笋,时舒显然对于这种生活琐事失去了兴致,她不提继续帮他处理食材了,而是杵一旁继续当看客。

徐欥手持着锋利的刀刃,刀口落在焯过水的鲍鱼身上,45度斜切,90度正切,改切十字花刀。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时舒和他闲聊着。

“我小时候和外公一起生活。”徐欥看了眼玻璃窗外,夕阳的浓黄色越来越淡,夜色爬上斜坡,凭添几缕夜的惆怅:“阿公喜欢烹饪,我就在一旁看着,他也会给我准备一套儿童使用的刀具。”

“儿童使用的刀具?那岂不是很钝?”

徐欥点头,可能是想起来一些温馨的场景,他抿着唇,笑容纯净乖巧:“是的。”

“切一块肉需要来回磨锯很久。”他和她分享着儿时的回忆:“当时我却不觉得是刀的问题,总觉得是我还没有掌握切肉的动作要领。”

他后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还算有耐心,大概也是起源于小时候的习惯养成。

“后来,我拿起的刀渐渐变得锋利了。”徐欥的笑容逐渐变淡,乖甜中也夹杂着几分苦涩:“阿公却拿不动刀了。”

“绘画时拿不稳画笔,雕刻作品时,也总是伤到自己。”徐欥手里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生了很严重的病。”

榕树枝头爬起的月亮倒扣在窗户上,和餐厅里的吊灯叠在一起,他的目光在柔和的昏黄之中闪烁着潮润。

“你跟你阿公的感情是不是很好?”时舒缓声问。

她是可以共情到他这种感受的。

就像她和她阿公的感情一样。

“嗯。”徐欥思考片刻,回答:“阿公是我儿时的启蒙老师,我很多兴趣爱好都是因为受到了他的启发,绘画、艺术雕刻、种花等等,以及……”

“以及什么?”

徐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出:“尊重生命,热爱生活,看日升日落,见山水,等花开,顺应天命,慢慢走,慢慢欣赏,在世俗中慢慢寻找活着的意义。”

他说完,又小心谨慎地观察着时舒的反应,直到她并无多少异样的情绪产生,他才松了口气。

时舒自然没察觉到他话里话外的试探,只是觉得他这生活态度让人有些感动,也真实写照着她对他的认识。

她顺着他的话,很自然地问起:“你的外公,是不是徐榅澍(wen shu )先生?”

“嗯,是。”徐欥显然有些意外:“您听说过我外公的名字?”

澜城风噪一时的大画家、大艺术家徐榅澍老先生,她怎么会没听说过?

他看来的确是对自己出身名门后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认知和优越感。

“不然你以为,白里弄那条巷道为什么还能原貌保留着?”

徐欥突然想起来,离开澜城的几年后,旧事得以平反,外公的声誉得以重塑,他似乎是听到过父母之间有关于白里弄老房子如何处理的对话。

有机构提出要将老房子购买,用于后人参观徐榅澍先生故居,但……母亲和小姨那时并没有同意。

时舒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打破了徐欥的回忆。

“我接个电话。”时舒抬步。

“您先忙。”

徐欥处理完其它食材,接过她刚才处理好的芦笋,愣了住,她只要了芦笋尖尖,别的部分全部丢掉了。

他跟她说的是,去根部,保留脆嫩的部分。

她做的是,保留嫩尖,去所有。

徐欥只好沿着芦笋尖尖使用刨皮刀刨去皮,芦笋尖尖,软而嫩,一不小心就断了、碎了。

最终处理完,也所剩无几了。

徐欥看着所剩无几的芦笋尖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另一边,时舒坐在横厅的沙发上接听电话。

沙发边几上放置一瓶醒好的红酒,亨利贾伊酒庄生产的勃艮第红,典型的勃艮第酒杯,不到杯肚直径最大的高度,铺着不到三分之一容量的酒液。

电话是夏章桃打过来的:“我亲爱的总裁姐姐,请问您享用过晚餐了吗?”

时舒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着杯中的酒液,神态闲适:“还没。”

“那么。”夏章桃清清嗓子:“请问,我有幸和总裁姐姐一起共进烛光晚餐吗?”

时舒的回答轻快简短:“没有。”

“?”

“我有约了。”

夏章桃有些诧异:“和谁?”

“一个亿的那种吗?”

“和徐助理。”

“哦,在哪?”

“家。”

“?”夏章桃:“在谁家?”

时舒垂眼低小酌,酒液入口柔和轻盈:“……当然是我家。”

“西山啊?”

时舒别了下碎发,刚要开口,便听夏章桃自问自答:“我知道了,肯定不在西山,那个家里,人多眼杂的,多不方便啊。”

夏章桃很快脑补出些什么,咬着食指关节,低低地笑着:“你跟徐助理同居啊?”

“没有。”时舒想起有意思的对话,说:“他说他等会儿走的时候,还会把他的拖鞋带走。”

“啊?那你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时舒思考了下,一句话概括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徐助理他否认了,但他的确是在跟我暧昧。”

“而我,刚好也不反感。”

“哦。”夏章桃了然:“那是徐助理在做饭?”

“就不能是我?”

“你别搞笑了,你哪会做饭?”

“夏章桃。”时舒喝了口红酒,低哂一声:“你一不小心就说出心里话了,是吗?”

夏章桃也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时舒坐在横厅沙发上,姿态放松,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她的目光投向餐厅岛台的位置,徐助理正站在无火燃气灶前。

左边砂锅里煨着他的石斛鲍鱼汤,不知道他怎么煨的汤,砂锅盖一掀,汤汁奶白,而右边不粘锅里,他正在执勺翻炒清脆彻绿的芦笋。

时舒收回落在徐欥身上的目光,心情不错。

她回答电话那头:“嗯,徐助理很会生活,是宜室宜家的田螺先生。”

“啧啧。”

夏章桃见她心情不错,也没了担心,她不打算打搅她和助理继续暧昧。

刚挂完和夏章桃的通话。

时舒的手机无缝衔接地响了起来,这回是外公。

电话一接通,他便在电话那头打趣:“怎么样?跟我分家的第一天,小时总吃上饭了吗?”

时舒放下酒杯,回:“正在做。”

“田螺小徐正在做?”

“嗯。”时舒点头,又重复一遍同样的话:“徐助理很会生活,很居家。”

“嘿。”时文奎调侃:“那不就是居家型的男人?”

“您这么概括徐助理不够全面,我说的很会生活,是指……”时舒食指抵着额角的位置,思考了一下措辞:“是指……比起居家型,他其实更像是生活家。”

“生活家的意思,您能够理解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时舒没多想,继续解释:“生活家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他对生活,对生命充满了热情与爱意。在遭遇过命运的不公,挫折与打击之后,仍然能够将自己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爱自己,也兼爱他人。”

“生活于他而言,不是阅历的堆砌,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他会绘画、会雕刻、会弹钢琴……他的品味和审美源于他在艺术上的天赋与造诣。”

“生活是块黑灰色幕布,而他将这块枯燥单调的幕布绘制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大概是发现电话那头沉默很久了,时舒眉心一蹙:“您有在听吗?”

电话那头仍是沉默。

“阿公,您睡了吗?”就在时舒准备挂断,重新拨过去高博的电话询问外公情况的时候,电话那头响起高博简短又冷冰冰的回复:“他睡了。”

一阵烦躁涌上心口,时舒很无语,脱口便出:“那你不挂电话?”

他答非所问:“你不挺陶醉?”

“那是你偷听的理由?”

“偶尔磕个CP。”高博对她安在他头上的罪名满不在乎,他平静地道:“我也挺陶醉。”

“忘了。”

时舒:“……”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轻而易举地拨动着时舒的情绪和敏感神经,那么,这个人毫无疑问,只能是高博。

结束和高博阴阳怪气的三两句对话,时舒将红酒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仍充斥着满腹躁意。

她索性又倒了一杯,满满一杯酒液,没兴致细品,却又是一饮而尽。

直到……一整瓶红酒被她喝完了,像饮水一样。

躁意难散。

她摘下眼镜丢到一旁,从包里摸出盒烟。

盒烟撑开,一盒烟不知何时,被薄荷味的棒棒糖取代得只剩下两根细长烟支。

那些她先前觉得味道还不错的薄荷糖这会儿却显得多余碍眼,薄荷味的棒棒糖散了一桌,时舒从中敲出支女士烟,衔在唇齿间,滤嘴被牙齿咬扁。

哪里还记得起,为了改变她的一些习惯,默默做了那么多努力的徐助理,这会儿正同她共处一室,随时有可能将她抓包。

手机接连有不识趣的电话打进来。

时舒:?

是都得赶在一起,是么?

但是是工作上的事情。

时舒于是耐着性子处理。

等处理完工作的事情,她的耐心消磨了大半,恰好吴千禾在这个时候又打进来电话:“明晚有时间吗?”

时舒卖他面子,仍压抑着:“吴董有什么事?”

“有个小范围的酒会,想邀请你一起参加。”

“小范围?多小的范围?”

“七八个企业家。”

“具体名字?”

时舒听着他一一报出那几个名字,一瞬就明白了。

额角突突跳着。

所谓小型酒会,不过就是几个男人各自携着女伴的商业互吹,互捧,谈论到兴致高潮的时候,顺便拟个合同敲个印,一场合作就敲定了。

这样性质的酒会邀请她一个女人,肯定不是初衷。

除非……

“我以什么身份出席酒会?”时舒吐出口烟雾,猩红的烟头夹在她纤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她冷笑一声,含讥带讽的:“吴董的女伴?”

“还是代表时汐集团的总裁?”

她太聪明了,总是能一眼洞穿本质,并且不给任何人留有情面。

吴千禾一噎,原本想做的进一步试探也没了必要,改口道:“小时总当然是代表了时汐集团。”

时舒却彻底失去了和人交际的耐性,管他对方是谁,得不得罪,她一概要拂了他面子:“我不感兴趣,也没时间。”-

徐欥做好晚餐,仍一身正装,他出现在横厅里。

他来喊时舒吃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时舒颓靡地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眼神放空,衣衫有些凌乱,衬衫的扣子滑开了两颗,桌面上散着烟盒和糖,空气中弥漫着股淡淡的烟草味,而他醒好的一整瓶红酒液被她喝了个精光。

她刚才说有电话进来,不知道对方和她交谈了些什么内容,让她的情绪有了颠覆性的转变,刚才还好好的兴致败了个尽。

徐欥眨了下眼,平静地说:“您喝掉了我一整瓶的红酒。”

他用着肯定的语气,声音倒也不敢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在陈述眼前的事实。

因高博而起伏的情绪,因吴千禾打的试探而恼火。

但这些……始终与他无关,时舒掀起眼皮看向他,慢条斯理地阴郁着:“只有半瓶。”

那双没有佩戴金丝边眼镜的眼睛里,从来不只有摄人心魂的魅惑、洞悉一切的精明,还有满身疲乏与黯然神伤。

徐欥表情无奈:“是我醒的酒。”

“哦。”时舒随意扯着唇角:“那骗不了你了。”

徐欥轻轻叹口气,他没说话,径直走过去打开空气净化器,打开窗。

夜晚的风抖得树叶哗啦啦响。

时舒不满地皱起眉头:“你开窗做什么?”

徐欥面无表情地别起窗帘,抿了抿唇,却不敢看她:“您吸烟了。”

时舒摸了下鼻尖:“一支。”

徐欥捏住窗帘:“两支。”

他这副明明是在控诉她的不是,却又畏惧两人之间身份的模样,夹着春风吹来,抚散时舒几分烦躁。

“你属狗的吗?”她嗤笑。

“我生肖属龙。”徐欥认真地回答她。

他这认真而乖巧的模样,就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两人隔着从横厅到窗户的距离对视,时间就这样静止,他先退缩,他先闪躲,重新拨动了时间的滚轴。

时舒脑中突然蹿出来一句话,忘了是在哪儿见到过的了:对视是一种精神接吻。

徐助理的嘴唇,薄厚有度,唇色是粉粉的梅子色,唇峰明显,唇珠……饱满的唇珠看起来……

好像还挺好亲的。

时舒有些心虚地开口:“徐助理,我好像是醉了。”

“醉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醉的。”徐欥:“您应该是没有醉。”

“徐助理,你长得可真好看。”

“您应该是醉了。”徐欥心尖一颤,长睫轻荡:“我长得挺普通的。”

“你就是帅而不自知。”

不知是不是她没戴眼镜的缘故,一双类狐狸眼冷艳中吊着几分妩媚,酒精微醺扯出暧昧缱绻的氛围。

她看他看得专注,目中深情,美得独树一帜。

她有一双任何人都抗拒不了眼睛,妩媚精致,却又自在松弛。

因此,时舒说完这句话,空气中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隔了很久,徐欥轻声说:“那您再看我一会儿。”

时舒扯唇一笑:

“徐助理还不承认,是在跟我暧昧?”

第38章

徐欥嘴唇微动, 有些无所适从。

时舒摆摆手:“不看了,不能看了。”

见她心情好一些了,他才敢试探着:“那您能和我一起去吃饭了吗?”

她开始好奇, 他的情绪似乎一直很稳定, 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恼羞成怒吗?

“如果我说我不吃呢?”时舒挑明白了,问:“你会不会很生气,摔门而去?”

“不会。”徐欥摇摇头:“不过,做饭还挺麻烦的。”

“要关注均衡的营养搭配, 要结合您的饮食喜好、口味特点,色彩配置需要契合了彩虹色的饮食规律,还不可以太费时间, 错过您的饭点。”

“您如果现在不想吃的话, 我过一会儿重新给您做吧。”

“走吧。”时舒起身:“你不嫌麻烦, 我还嫌麻烦。”

徐欥做了四菜一汤。

正如他所说, 科学饮食先从丰富食材的配色开始, 他严格控制食材的克重配比,色彩搭配、营养均衡。

所以, 菜的分量都不多。

餐桌上一碟虾仁炒芦笋就特别明显。

“你这碟菜不符合你说的克重配比吧?”时舒看着那碟明显虾仁多, 芦笋少的芦笋炒虾仁,挑刺道:“徐助理,你背着我偷吃啊?”

徐欥低头吃饭,默默反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芦笋的大部分可食用部分, 被您扔掉了?”

“这原本是一碟清炒芦笋。”

是因为芦笋不够了,他才添加了别的配菜。

“你现在是在怪我吗?”

徐欥愣了下, 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压着唇珠。

他浅浅笑了下。

修长的食指仍抵在唇边, 他轻声说:

“嘘,食不语。”

……

晚饭后,徐欥自然包揽起收拾餐厅的任务。

时舒斜斜靠着墙壁当起了甩手掌柜,她双臂环抱着胸,光光看着,也不再提帮忙的事了。

她对做家务没兴趣,最多不过三分钟热度,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操持着家务。

无火香薰散发出淡淡的熏衣草花香。

他一会儿弯腰曲背,一会儿只低垂着脑袋……

手臂屈起或舒展,他的动作利索敏捷,收拾得井井有条。

是有条不紊的徐助理。

徐欥被她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嘴唇动了动,想建议她去做些别的事情,但又担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又被谁惹恼了,索性克服克服,对她的监工视而不见了。

而时舒那些糟糕的情绪,好似在乖巧的徐助理一顿营养丰盛的晚餐投喂后,被排空,在静静地看着他做家务流逝掉的时光中被温暖,被治愈。

考虑到她今天情绪的波动,拖完地,徐欥归整好清扫工具,又将垃圾送下楼,决定单方面推迟两人之间的约定:“您今天挺累的了,要不游泳的事还是改天……”

时舒摆摆手,打断他:“不用改天。”

“你去换衣服。”

临睡前酣畅淋漓地游一场,耗光体力,也有助于她提高睡眠质量。

徐欥鸦羽一般的长睫扇了扇,说好。

时舒给徐欥准备的游泳衣不是比赛用的紧身短裤,而是潜水用的那种长袖长裤全身连体的款式,拉锁在前襟,从颈到小腹的长度,方便穿脱。

徐欥松了口气,如果她只给他准备一条游泳短裤,他在她面前只穿着一条游泳短裤的话,会让他感觉到不自在,但像眼前这样,他就没什么负担。

见她出来,穿着的也是这种连体的款式,并不是他那次在西山偶然见到的,能够凸显她优越的身材曲线的那种绑带式的泳衣。

徐欥最后一点儿悬着的不安,也松驰了下来。

徐欥随后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落在眼前。

平墅阳台上,做了个小面积的游泳池,比起西山的无边泳池要简易得多,毕竟面积有限。

两条独立的泳道。

其中,一条泳道里漂满了浮板,A型板、U型板、方形背漂、鲨鱼板……剑鱼板,等等。

各类浮板似乎是——

一旦他在泳池里呛了水,手臂随便一搭,都能摸到块救命的浮板。

徐欥抿了抿唇:“……”

时总有她不为人知,可爱心善的一面。

明眼一看便知道哪条泳道是为他准备的了,徐欥自觉地探腿入水,水深堪堪才到他腰部往上肋骨的位置。

传统款式的游泳衣、提高安全系数的漂浮板,以及足够安全的水深……

徐欥心下觉得温暖。

别被时总清清冷冷的外表所迷惑了,她其实面冷心热,是很善良,是很会站在他人的立场上,为他人考虑的人。

时舒站在池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鼓励他的话。

就见徐欥快速往下扒拉了一下泳镜,整理好绑在脑后的游泳镜的绑绳后,道:“那我先进行水下憋气的练习了。”

时舒:“……”

他躲那么快呢?

她一不吃人,二又不吃助理。

“嗯。”时舒站在池边放松地蹲下身来,两条腿高低曲着,垂在腿部内侧的手臂探前拨动了下水,手指压着块A型浮板,缓声道:“我会守在池边。”

“超过两分钟,我就会下水捞你。”

徐欥躲在游泳镜后面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氯剂的味道本身并不好闻,但他的嗅觉自行决定,仿佛是闻见添加了海盐颗粒的柠檬,被清爽气息包裹起来的鼻腔微微发胀发酸。

“谢谢您。”

时舒好笑道:“为什么谢?”

因为。

他原本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面对游泳了。

谢谢,您让我重拾勇气。

徐欥没有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做好准备要沉水开始,他的心跳就不可抑制地加速,心情紧张,心脏如被四面巨石挤压着,咬合负荷变重变深。

这会儿要临近沉入水中,心脏更是“砰砰砰”跳得剧烈,仿佛要挣脱巨石的压制,挣脱胸腔的束缚,要冲破咽喉的高度跃出来。

大脑中,一片混乱与哗然。

乱糟糟的,无章无序。

双肩在颤抖。

他的世界在动摇。

意识在分崩离析之间。

但,他不想在时总面前丢人。

他已经鼓起勇气要去面对这件事情了,不是吗?

要一鼓作气啊。

他这样给自己心理暗示。

徐欥深深灌着一口气,像河豚鱼一样鼓起腮帮,随后,他猛地闷进水里。

时舒心下觉得好笑。

热身运动都没做呢,他在猴急什么?

但……他鼓腮的模样。

属实有点儿可爱。

手里的秒表一掐。

时舒恢复正色,开始计时。

秒表上的数字跳动得飞快,像观看一场紧张激烈的游泳比赛,任时舒自认为淡定从容,也不免呼吸略略缓滞。

还是不免担心他出点儿什么事的。

就像……记忆深处,有一天,她没有等到天亮。

而闷入水中的徐欥,如同置身大海之上的一叶孤舟,海水的咸腥先是聚集在鼻尖。

随后,海面上刮起一阵凛冽狂风,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海洋秩序倾刻间崩塌,渔船都已经安全靠港。

而他——

却如翻江倒海之中一株飘摇的浮萍。

孤舟在风暴中倾覆,海水倾刻之间涌入鼻腔。

他抓不住一块满目疮痍的浮木。

徐欥在水中挣扎两下,手臂高过脑袋抓住一块A形漂,随后脚掌踮到底。

他从水中站了起来,很大的动静,游泳池里的水哗啦啦抖动,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砸在池边。

他捂住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喘气声粗重。

因为从崩溃中自我获救,动静过大,零散几阵水花溅在了时舒身上。

时舒没躲。

切身体会着,目睹着,他溺水的那一瞬间。

他又获得了自救。

他若没有能力自救,她会及时下水救他,就像第一次,他在她眼皮底下游泳溺水的那一次,同样及时。

但并不是每一个溺水的人都能获得自救。

即便获得了自救,在人性和生命的考验之下,善良的人,他又或许会将生还的机会让与别人。

如果有那样两难的时候,他会怎么选?

徐欥撩起游泳镜,残余的水流顺着他的游泳帽,顺着他清晰的五官线条往下滑落,聚集在锁骨,洇没在本就潮湿的游泳衣里。

时舒的呼吸似乎比刚刚他沉入水中时,要更缓,更凝滞了。

时舒丢了块干净的毛巾过去。

徐欥朝她笑一笑,笑容乖巧但透露着一些苦涩:“时总,抱歉。”

但千言万语,抱歉的话,再说不出更多。

时舒摆摆手:“今天就到这儿吧,不急,明天再试。”

“好。”

……

待徐欥离开,时舒独自一人,游到筋疲力尽。

天很晚了,她服用过两粒安眠药。

才入睡-

徐欥回到白里弄,他在家里没看到他哥徐宪瑭。

两只流浪猫顺藤摸瓜,蹭蹭他的裤角,他耐心地沿着长巷,给流浪猫定点补充猫粮和水。

地下室的游泳池刚换过水,冰箱里填满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徐欥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他哥的心理咨询室装修,他会住在离咨询室更近的公寓,以便关注工期。

徐宪瑭说,他自知没什么烹饪的天赋,也没有耐心去做一顿复杂的料理。

所以,他只能买好食材填满冰箱,让徐欥自己工作再忙,也记得要按时吃饭。

坐在地下室的跳水台上和徐宪瑭通完电话,徐欥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砰。

一个漂亮的入水动作。

一道亮丽的弧形风景线。

无人瞧见。

怎么能没有进步呢?

他勇敢地面对了这件事情。

一个躲起来的游泳运动员。

曾经的天赋型选手。

他两只手紧紧攀住游泳池池壁,在做足了防护措施的状态下,自我进行沉水练习。

他总不能无止境地耗费她的时间-

第二天,第三天。

是周末。

时舒依旧在南郊公馆接受了徐欥的早餐投喂,午餐投喂以及晚餐的投喂。

他做完饭,做完家务,将地拖得干干净净。

比起生活助理,他更像一名,到点儿来,到点儿又走的家政工。

但岛台上和餐桌上,会留下不一样的花束。

一天是白色的铃兰。

一天又是纯白的郁金香。

纯白色的花,总给人一种清雅脱俗的感觉。

与世无争的,干净又纯粹。

如同插花的那个人。

他们一起分享了一部恐怖片,昆池岩。

她好像发现了,他有点儿害怕,但仍硬撑着陪她看完,并发表一些无关痛痒而又不真心的观后感。

“挺好看的。”他说。

“你满头大汗。”她揭穿。

晚上依旧是,她帮助他做游泳恢复性训练。

效果算不上好,但他贵在坚持。

有什么关系呢?

来日方长。

……

周一早上。

早餐又换了与上周不同样的花式,时舒也会想知道,他脑袋里面哪儿来那么多的菜品和营养搭配。

不变的是一片土司和半杯美式。

生活习惯、饮食习惯很难改变,但她也在尝试。

中午,依旧是在员工食堂就餐。

两人面对面坐着,徐欥放在餐盘旁边的手机一连震动了好几下。

大概是和时舒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

受她的影响,徐欥也就默认为重要或紧急的事情,对方会打电话来,而选择发微信消息一般不算什么要紧的事儿,那么早一会儿查阅,晚一会儿查阅,回复也没关系。

何况他和时总坐在一起吃饭,时总都没看手机,他看手机自然是很不妥当的。

徐欥只是扫了眼手机放置的位置,并没多少反应。

他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餐盘里的饭菜,他性子慢,吃饭也是如此温吞,即便是很饿的状态,也改变不了他吃饭的习惯和节奏。

倒是时舒喝着汤,提醒:“徐助理,你手机亮了。”

徐欥不明白她为什么提醒他查看手机消息,明明她自己从来也不及时回复消息。

徐欥稍稍低首,表示收到指示:“我先和您吃完饭,等一会儿再查看回复。”

“现在看呀。”时舒:“万一对方有什么要紧事。”

“有要紧事的话,对方应该会打电话过来。”

“啧。”时舒:“你这话听着挺耳熟。”

“好像是曾几何时,我的某个观点。”时舒:“你这么推辞,不会是有什么小秘密了吧?”

徐欥抿了抿唇,放下筷子:“我还是查看一下微信消息。”

徐欥点开手机。

是置顶在列表的【家】,家庭群聊。

因为【家】发了最新消息,时总的微信置顶,被挤到了第二位。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邀请了小姨入群。

受到外公的影响,小姨和母亲都是翡翠玩家。

或许是为了弥补当年外公逝世后,他老人家的那些作品遭到趁火打劫、洗劫一空留下来的遗憾,小姨和母亲日常喜欢收藏一些精致有特色的翡翠艺术品。

尤其是小姨,微信昵称都是翡翠的拆字。

小姨一连发了好几条微信消息。

非羽羽卒:【www.youxs.org】

非羽羽卒:【徐欥】

非羽羽卒:【ππ小外甥,姨姨记得你外公留给你的遗物里,好像有这么一块种水类似的原石?】

不用放大图片,徐欥就能看出小姨发来的图片出自何处,正是他送给时总的那条冰红翡手持。

徐欥虽没有想到,时总年会上佩戴的一条手持会受到这么多网友的关注,但也不能算很意外,毕竟网络时代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成为一时的热点,引发巨大的热度和流量。

徐欥因此微微走神,他想起午餐前和许叶霖许秘书的一段对话。

许秘书也问了他这件事情:“徐助,时总年会上佩戴的那条手持,是你送的啊?”

徐欥没否认:“嗯,是。”

许秘书给他看了网上关于这条手持引发的讨论,以及时总的回复:“网上说,徐助你送时总的这条手持是翡翠材质,根据网友的什么种老,什么水头,我也去做了相关的了解。”

“这种程度的翡翠是要很贵的,对吧?”

不等徐欥开口,他又自言自语道:“我们都还以为徐助你家境普通呢,谁知你竟出手不凡。”

他语气中多少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但许秘书向来心直口快,徐欥倒也不会揣度他有什么恶意。

虽说,送礼者的心意远比礼物本身的价值更重要,但……送给时总的生日礼物,他的确不会送便宜的、价格低廉的。

就比如,他是因为知道这块翡翠原石稀有,他才会进行加工雕刻,而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雕工可以掩盖掉材料本身的价值。

又比如,他的确不可能将一块普通的木雕送给时总当生日礼物,除非,这块木雕的木料是,小叶紫檀或者黄花梨。

徐欥无意夸大其词,也不想说谎,他回复许秘书,从翡翠原石到翡翠成品,中间的加工环节越多,溢价的幅度越大。

而他送给时总的这串手持,从去皮到手雕,跑环、大卡径珠子、灵狐吊坠的设计和加工都是由他自己做出来的,手持的最终呈现形态也是他自己设计和手工串联起来的,所以,其实不会有很离谱的成本。

也就是翡翠原石本身的价格。

“并不是很贵重的礼物。”他补充一句。

“这还不贵重啊?”许叶霖都听傻了:“我这一大串听下来,可听得明白了,表面成本就不低了,而且,这环环相扣的全是你你亲力亲为,一道道隐形成本更是不可测算。也就是说,它根本难以估价啊。”

许叶霖完全不跟着徐欥的思路走:“难怪我看网上的图片,手持上垂挂的那个小狐狸吊坠,的确和时总九分神似,灵动极了。

“以为是你挑选商品的眼光独到,没想到,你是为时总量身定制啊。网友的眼睛也太毒辣了,难怪时总临时换掉了妆造搭配好的珍珠。”

徐欥:“……”

许叶霖因此感慨:“以为你学这个专业却又不从事相关行业的工作,是学了个半吊子,真没想到徐助你深藏不露,多才多艺,私下竟还是位玉石雕刻大师。”

“你才是我们秘书办最卧虎藏龙的人。”

“没有那么夸张的。”

徐欥解释说,他没有什么响当当名气的作品,自然不能被谬赞为玉石雕刻大师或者专家,不过就是兴趣使然,自娱自乐罢了。

而玉石文玩本就没有明确的定价体系,也不过只是各花入了各眼,一个愿买一个愿卖。

许叶霖秘书却不管他这话里话外的几分心酸,碰碰他的手臂:“徐助,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心疼时总的家庭变故,才送她这么费时费力费心的礼物?”

“你是不是偷偷卷我们呢?”

“不是。”徐欥下意识的回答。

但他缓了口气,也没有告诉许秘书说,在得知时总她身上发生的这些经历之前,在他重新看到这块冰红翡原石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它的归宿。

只是,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能不能、何时、合不合适,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

他后来,选择了顺从本心。

……

联系起来午饭前和许叶霖秘书交流的一幕,徐欥后知后觉地想到,热搜上时总回复的那位ip地址为西班牙的国际网友,很有可能是他移民西班牙的小姨。

徐欥于是着手在家庭群里回复。

徐欥:【就是这一块】

或许因为走神的时间偏久,徐欥多少还有些神游,因此,字打了一半就不小心按下了发送键。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没头没尾半句话回复小姨是不礼貌的,他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果然就收到了小姨的回复。

非羽羽卒:【?】

徐欥不方便此刻语音解释,他只能编辑文字,对话框输入一大串,都不如他哥徐宪瑭在群里先发了条语音快。

大概能猜到他哥徐宪瑭这语音发的是什么内容。

他哥作为一个知情人,多半是接着他刚才那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帮他做的补充和解释,但徐欥还是打算先看一下他哥具体说了些什么。

公共场合不方便播放语音,所以徐欥选择了将语音转换为文字,哪知喝完汤的时舒眼皮一抬,刚好瞥见熟悉的网络图片。

“这不是徐助理你送我的那条手持?”时舒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嘴角,闲闲地往后一靠,道:“它好像出现在了网上,你朋友也看见了,然后转发给你吗?”

“嗯……我在网上随便回复了几句。”不等徐欥回答,时舒又补充说:“是给你造成负担了吗?”

看着她游刃有余的模样。

仿佛洞察世间一切玄机的观主,眸光中却丝毫不掩饰狡黠,徐欥就忍不住低声吐槽了句:“您那哪里是随便回复了几句?”

寥寥几句,却字字都有夸大助理才能的嫌疑。

他哪里有她说的那么厉害?

她算不上始作俑者,却绝对是当之无愧是风向操控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总忍不住要出手推波助澜一番。

时舒瞳孔一缩,危机四伏:“嗯哼?”

当面抱怨的话,任是玩笑话,徐欥也不敢说第二遍。

他因此抿直唇,唇珠一咬,指尖一抖,【转换为文字】就变成了【扬声器播放】。

徐宪瑭戏谑调侃的声音顺着扬声器播放了出来,虽然不足以在餐厅里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一字儿也没少地落在时舒的耳中。

徐宪瑭:“姨姨,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您看到的网图上的这条手持,正是由外公留下来的翡翠原石里,有且仅有这么一块稀有的红翡打磨而成?”

“而创造它的人,正是徐榅澍老先生生前最疼爱的小外孙?”

这条播完,下一条未读语音自动播放。

徐欥手忙脚乱地去摁终止。

“等等,徐助理。”时舒:“你别动。”

“让我听完。”

徐欥的手就没动。

非羽羽卒:“怎么可能,这是别人在集团年会上佩戴的首饰。人家可说了,是她的助理送的,世界上独一无二,有且仅有这么一条。”

非羽羽卒:“这究竟是什么神仙助理啊,懂玉石,又识货,最重要的是还会手雕,不是机雕,是手雕啊,怪让人羡慕的。”

再下一条。

徐宪瑭笑意明显:“姨姨,那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ππ就是那位让您怪羡慕的别人的助理呢?”

“……”

徐欥在这个时候反应过来,太羞耻了。

他很快摁住了继续往下自动播放的语音条,但……显然已经无济于事,该听的,时舒也已经全部听到了。

眼见着时舒的笑容渐渐变得意味深长,感受到社死的徐欥,顾不上先在家庭群里解释了,只留下那简短而显得很硬气的【就是这块】。

“……”徐欥默了默,重新看向时舒,选择了先向老板低头:“您听我解释。”

但他要怎么解释,他送她的礼物真的没有,她以为的那么贵重?

时舒眯着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没同意他开口解释,但也没反对他开口解释。

时舒不点头,徐欥鼓鼓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等她松口。

餐厅里嘈杂的声音背景被虚化,好似时间给他们隔着人群凿出一扇卷帘门。

人们在门外抖得卷帘哗啦啦地作响,他们在门内对抗人群的嘲杂,她踩着卷帘底部的密封件,他只好横卧着填住密封件底部的缝隙。

她踩住他的羞耻。

他将脑袋埋在土壤里。

但其实,时舒的关注点并没有和他在一处。

她没质问他任何一句,她对他的礼物并没有任何负担,交叠的双腿松弛松开,她只是站起身,裤腿垂落至脚踝处,轻松侃一句:

“原来,徐助理的小名叫pai pai啊。”

“……”

徐欥还没吃完,但午餐已经冷掉了。

而且时总很显然已经结束了她的午餐用餐,徐欥只好也跟随她站起来。

时舒示意:“你可以慢慢吃。”

“重新去窗口打一份饭菜。”

徐欥回:“我吃饱了。”

他哪里还有胃口再吃一份饭菜。

徐欥收了两人的餐盘餐具,送到餐具回收处。

等他跟上时舒,时舒才又问他:“你是什么pai?”

“派对的派,还是澎湃的湃?”

“不是,不是那些字。”徐欥想了下,却也没有找到更好的词组来搭配:“是圆周率的π。”

圆周率的圆。

圆周率的周。

圆周率的π。

时舒脑袋里蹦出来几句基调轻松欢快的歌词,是一首很久以前的歌曲。

少年童声清澈稚嫩的嗓音,以独有的神奇力量解读着根本不属于他那个年纪能明白的歌词,却又引人在深夜里深思,像午夜滴答滴答落泪的钟声,曾在一些至暗的岁月里安抚过她脆弱的弦针。

现在的时舒羽翼丰满,心理也足够强大,自然不需要依赖谁,辗转失眠时,耳边几句浅声低语的喃喃,也再不会发挥什么效用。

电梯抵达一楼,时舒故作恍然大悟地“啊”一声:“原来你是这个π啊?”

“挺有意思。”时舒点头:“圆周率的π,π π。”

“有一首歌……”

两人一前一后乘坐总裁专用电梯,电梯门闭合,时舒的话又突然止住。

每个人的人生阅历都不一样,同样的歌曲每个人的解读也都不同。

时舒想起来那首一夜之间被全网撤销痕迹的歌曲,想起那位被网曝的小歌手,或许,或许如今长大的他并不希望这首歌再被人提起,再被人想起。

“算了,你那时还小,应该没有听过。”

她在这个时候提到歌,徐欥很明显愣了一下。

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他问:“您是不是想说,有一首歌叫做圆周率?”

“是啊,原来你也知道?”

时舒心下有些好笑,圆周率并不是多么家喻户晓的歌曲,没想到,她竟与年幼时的徐助理有过短暂的耳朵共鸣。

不过,徐助理那时候也还只是个豆丁大的小孩,应该还不知道圆周率是什么,他也听不懂歌词唱的是什么意思。

……

“六岁。”

他那个时候六岁。

徐欥眨了下眼睛,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比如家里的变故相继发生,外公遭受对抗势力的恶意诬陷,多年的心血,字画、玉雕作品,烧的烧、砸的砸,外公因此一病不起,不久后,便病重去世。

姨姨的玉石生意、父母的体制内工作,全部受到了牵连和影响,等外公的后事处理完,仍陷在悲痛之中的父母、姨姨他们后知后觉的发现,就连他在外公生命遗留之际,歌唱的那首外公谱曲填词的圆周率,在网络上的评价也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而因为家庭教师的背叛。

他们错过了最佳举证的时间。

六岁尚已经能明白人们对已经陷入泥潭沼泽中的人,浇筑的恶意远大于流露出的悲悯。

六岁尚已能明白树倒猢狲散。

他的强共情能力足够感受到父母的无力。

父母、姨姨被迫逃出国经营生计。

……

但他经历的这些,和时总经历的事情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些年,因为父母的不断努力,外公的事情也得到了公正的处理,声誉重塑。

只是,可惜了外公那些被随便摧毁掉的作品,再也没有了办法复原,只留下图片影像资料供人们参观欣赏。

可笑之处在于,曾被那些人抨击得一文不值的作品,现在,他们建了专门的艺术馆来陈列一些仿品,美其名曰,还原徐榅澍老先生的真迹。

徐欥觉得如果他经历过的这些事情,能让时舒短暂地获得一丝情感慰藉,原来,别人的生活也是破烂不堪的,那么,他愿意道与她听。

“圆周率是一个无理数。”徐欥:“我没有念过幼儿园,在家里跟着家庭教师读书,可以背诵圆周率前500位数。”

六岁,幼儿园的年纪。

没念过幼儿园。

可以背诵圆周率前500位数。

时舒:“那你还挺厉害。”

徐欥故作轻松:“您不觉得我是闲的吗?”

“……”时舒哂笑一声:“是有够闲的。”

“现在呢?”

徐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现在还是500多位,没进步过。”

徐欥做好了要告诉她,他的经历,如果她开口问的话。但……很显然,时舒并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她并没能将二十三岁的徐欥和六岁的徐欥联系到一起。

她只是“嗯”一声,平常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像过去的很多回一样,饭后的路上和助理随便聊几句。

聊聊工作。

也聊聊生活。

聊一部恐怖电影。

也聊一首歌。

她不需要向他交代什么时候开始一个话题,什么时候结束一个话题。

唯一特别之处,或许只是,她记住了助理的小名。

π π-

等时舒回了办公室,徐欥才有时间重新打开手机,点回到家庭微信群聊里,将上下的聊天记录重新翻阅一遍。

出于礼貌和尊重,徐欥没有在家庭群里回复了,而是给小姨拨过去一个国际长途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徐欥礼貌地喊了对方一声“姨姨”,然后开始向她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

听他解释完,小姨在电话那头笑着:“这有什么的呀?”

“职场上遇到待你如此的领导实属不易,小外甥怎么还特意打个电话过来跟姨姨解释呢?”

“再说,那本来就是我爸留给他最疼爱的小外孙的,你当然有自由支配,自主赠予他人的权力,工作挺忙的,快挂了吧,挂了吧。”

性格使然,徐欥心下觉得愧疚:“姨姨,您有什么想要的元素吗?我找材料给您设计,行不行?”

“不用,不用。你上班那么累。”小姨推辞着:“好好工作,别在小姨这儿分心,影响了工作。”

“对了,π π。你老板,那个小时总,对吧?她明年过生日的礼物,你想送什么了吗?姨姨这里还有一块珍藏很久的冰种紫罗兰,你问一下她的圈口,送手镯吧。”

“卷死你的同事们。”

徐欥:“……”

临挂电话之前,徐欥听到小姨在电话那头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叫他:“ π π。”

“姨姨真替你感到开心。”

虽然小姨再三推辞,但徐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还是想要找材料给她设计一串手持,聊表心意。

他登录自媒体平台,点进去小姨的自媒体帐号,留意到小姨最近的动态除了冰红翡之外,更多的是关注了白冰翡翠,市场上白冰要比红冰容易淘到。

他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登出账号前,他发现有好几条私信。

他点开未读消息,上下粗粗浏览了一下。

陌生人打招呼的账号不同,内容倒是大同小异。

【嗨,请问你接翡翠手雕定制吗?】

不知道网友是怎么顺藤摸瓜,摸到他的账号来的,是因为夏老师和时总同时关注了他的自媒体帐号吗?

徐欥没有回复任何消息,默默登出帐号-

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时舒又拎着包从总裁办公室出来。

她像上周五一样提早下班。

徐欥停止手里的工作,正准备收拾工位起身,就听到时舒隔不远,声音不大不小地喊了句:“那个π π。”

徐欥收拾工位的手一顿。

时舒改口:“啊……不是,那个徐助理。”

徐欥:“……”

喊错了,她也没什么所谓。

她改过口来,就开始吩咐徐欥:“下班了,徐助理。”

“车里等你。”

“……好的。”

时舒说完,步伐利落地离开了办公室。

等听到高跟鞋磕地的声音渐渐由重变轻,总裁专属电梯门开了又闭合,秘书办公室才异口疑问:“……paipai是什么?”

杨秘书点明徐欥:“时总刚才是对着徐助喊的paipai吧?她是在喊你吗?”

陈秘书:“对啊,徐助,时总为什么叫你paipai?难道是时总给你取的总助专属昵称?”

徐欥背好包,拿了车钥匙,在回答同事和逃走之间,选择了一边逃走,一边诚实地揭开谜底:

“……π π是我的小名。”

徐欥听见身后,还有陈秘书的追问——

“那徐助,你是什么派啊?”

第39章

车子从公司开往南郊公馆的路上。

时舒坐在后排座椅上办公。

虽说是提前下班, 但该完成的工作,一件也不能落下,有一些能在路上处理的, 节约时间, 也就在路上处理了。

时舒从平放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中,短暂地分散注意力:“我后天的会议课件,你写完了吗?”

“嗯,后天您有两场需要发言的会议, 一场是在“未来能源大会”上代表时汐集团致辞,另一场是“与国内二十所高校的联合战略合作”启动会议,两份课件初稿都已经发送至您的内网邮箱, 请您查收。”

驾驶位上的人车速平缓, 他继续回答说:“还有哪些需要调整和润色的部分, 您做个批注, 我晚上修改, 改完再发给您。”

“嗯。”

时舒的视线又重新落在电脑屏幕上。

鼠标的光标点开内网邮箱,的确看到了他发来的邮件主题。

纤细的手指轻敲, 她点开详细内容, 进行查阅。

车子开得平稳,两个人不再有交流。

直到,车子停在车位上。

徐欥才出声提醒专注于工作的时舒:“时总,您要不要先回家,在书房办公?”

时舒的注意力停留在PPT最后一页的内容上, 随口问:“嗯,那你呢?”

虽然是已经持续过几天的行为, 徐欥也默认了她是对他的行径知情的,但她这么一问, 他还是又耐心解释一遍:“我去买菜,给您准备晚餐。”

时舒刚好查看完其中一份课件。

他的PPT做得很好,这是时舒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向她以及长榆基地一众高管展示过的。

她得出来的结论,图表齐全,简洁有重点,排版和审美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展示,抓住眼球,深度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是能够让他的直接上级省去很多工作量的存在。

谁又能拒绝一个会做PPT的助理呢?

除了几个很小的细节需要润色一下,这些时舒顺手就自己修改了,并不需要他返工重修。

听完他的解释,她也刚好也反应过来。

她这话的多余。

她合上电脑,但没急着下车。

她似笑非笑,有些好奇地问他。

他这个周末,一天跑她这儿三四趟,大部分时间都跟她待在一起,今天两个人又一起参加了一整天的各场会议,他哪儿来的时间写课件?

因为她没有立刻下车的打算,徐欥熄了火。

他继续耐心回答她:加班做的。

时舒想到什么,“嘶”一声,说:“徐助理白天要给我当助理,陪我开会,也跟我出差,见客户,商务洽谈,早晚还要给我当生活助理,准备早餐和晚餐。”

“晚上回家,你还要再加班完成我的一部分工作,为我排忧解难,你该不会一天中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花在我身上吧?”

一天二十四小时。

工作日,他用在她身上的心思约摸着能有百分之八十,周末会略少一些。

“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徐欥说。

“我会不会对你的要求太苛刻了?”时舒:“如果你需要私人空间,你及时跟我反馈。”

“您没有对我要求。”徐欥仍是回答得耐心:“这些都是我自愿做的。”

自愿做的,又哪儿来的苛刻一说?

“嗯。”时舒点点头:“徐助理,你喜欢吃什么菜?”

他不挑食,吃什么都可以。

“你就没有特别喜欢的口味?”

她如果坚持问他口味的话,徐欥想了下:“和您比较清淡的饮食习惯不同,我比较喜欢的是酸甜口。”

第一次问他的饮食习惯,听到的答案与时舒预料之中的有所不同。

他和她一起用餐过很多次,当然,工作餐为主,但他从未有过明显的酸甜口倾向。

他一般都是跟着她的口味走,她吃什么菜,往往两个人餐盘里的菜品便是完全一样。

她还以为,他的口味和她相同。

没想到,差异其实还挺大的。

时舒因此问得具体了些:“嗯,比如呢?”

“糖醋。”

“具体菜式。”

不知道时舒用意,但徐欥如实地报起了菜名:“比如,糖醋里脊、糖醋排骨、糖醋土豆、糖醋茄子和松鼠桂鱼,这些。”

哪怕是报菜名,他的语速也不快。

似乎是生怕自己说得太快了,她的听力感受会因此体验不好。

“哇哦。”时舒听得非常清楚,恍然感慨:“原来,徐助理是个糖醋脑袋。”

徐欥抓抓后颈,有些不自在:“……让您见笑了。”

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我好像真的是个糖醋脑袋。”

“嗯,那今天就吃徐助理喜欢吃的。”

短暂的聊天就算作是高强度工作之间的休息。

时舒问到了答案,也有意继续上楼工作,她因此语速加快,用了他的二倍语速播放:“糖醋里脊、糖醋排骨、糖醋土豆、糖醋茄子和松鼠桂鱼。”

她记性很好,复述他的话,却连顺序都没变。

“不过,这些菜都是需要先油炸,再淋糖醋汁,高糖分的摄入,高油,是名副其实的热量炸弹。”徐欥提醒,道:“我可以做。”

“但当作晚餐,您的身体负担会比较重。”

“我还没说完呢,徐营养师。”时舒“啧”了一声,笑道:“这些菜当中,你选最喜欢的三道。”

徐欥后知后觉地笑了下:“好的。”

时舒搭乘电梯上楼,自动窗帘打开。

透过窗,夕阳染了半边,她看见他将车开出小区,车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他在柔光里,消失不见。

他很快又会乘着晚霞回来。

……

徐欥最终按照时舒的吩咐,做了松鼠桂鱼、糖醋里脊和糖醋土豆三道糖醋菜。

又因为知道她的口味其实偏淡,这三道合他胃口的菜并不一定符合她的口味,所以他又做了两道她喜欢的蔬菜和一道必备的滋补汤。

时舒和他面对面坐着吃饭,打趣:“徐助理做这么多菜,吃不完,可是要浪费的。”

“我可以打包,晚上当夜宵。”徐欥早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不会浪费的。”

“我怎么不知道,徐助理还有吃夜宵的习惯?”

他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但——

“为了不浪费粮食,偶尔一次。”

吃完饭。

徐欥自觉收拾餐厅。

“我觉得你能够胜任总裁的生活助理一职。”时舒饭后消完食,看着田螺先生井井有序,她因此认真地点评起他新增的那部分工作职责,得出结论来了:“我要给你加钱。”

“您给的已经够多了。”收拾干净餐厅后,徐欥又将地洗拖一遍,他直起腰身,眼睫毛轻轻扇着:“这些都是我自愿做的。”

“为什么要自愿?”时舒不理解:“你做得好,做得多,我乐意给你高薪,也不用担心你被别人挖走。”

“您不用担心。”徐欥沉默片刻,不厌其烦地又一次承诺:“我不会跳槽,也不会离开您。”

“猎头挖你呢?”

“不会去的。”

“他们口才很厉害,徐助理会心动的。”

“我不会的。”

“薪资翻几倍。”

“我并没有很高的物欲。”徐欥:“所以,薪资翻几倍,也不会去的。”

“嗯。”他这么承诺着,时舒点点头:“你最好是这样。”

……

徐欥依旧像这几天一样,将她居住的大面积套房打扫干净,并止步于她的卧室和衣帽间。

垃圾清倒。

这些都做完。

便又到了属于二人的游泳时间。

她帮助他做恢复性训练。

规律的恢复性训练已坚持到第四天,每天在她这儿练完,徐欥回到白里弄,还会在做好防护措施的前提下,再继续练习一个小时。

有一些小小的进步。

比如从恐惧沉水到敢于面对。

从憋气十五秒到四十五秒。

“15’45。”

“25’26。”

“30’48。”

“……”

“45’17。”

这些都是停留在时舒手中,秒表上显示的时间。

今天的训练进行到半小时。

时舒叫停,徐欥第一次休息。

他从水中站起身。

时舒丢给他一条宽大的浴巾,徐欥接过。

浴巾裹在身上擦脸。

脑袋上的黑色泳帽不小心脱落,攒着水珠的短茬就这样翘起来,湿湿尖尖地挺着,像刺,但毫无攻击力。

又有水珠滑下来了,缀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摇摇欲坠,却又迟迟不肯往下坠。

湿透了的他,身上有一种纯和欲在揪扯。

牵动着狭窄空间里的人,感官体验不断加重加深。

刚毕业不多久的男大学生,结束他的本科校园生活不足一年,带着未脱的稚气踏入职场。

学院气质仍在,乖巧听话,笑起来乖乖甜甜的。

涉世未深,对世间万物葆有纯粹真爱,阳光帅气。

有游泳的天赋,即便他因为某些糟糕的经历,眼下没有办法以速度和力量博得更多的关注与荣誉,而那些曾经因游泳,因运动,保留下来的完美身材和体力,也足够成为让人难以拒绝的存在。

他太乖了。

就让人忍不住,也想要调戏他一下。

看一看,他的道德底线在哪里?

调戏的方法有很多种。

时舒选择了似是而非的语言调戏。

时舒因此舌尖抵一抵牙,哂笑一声,评价他刚才的表现:“时间太短了啊,徐助理。”

徐欥擦头发的动作一滞:“……很短吗?”

“嗯,很短。”

徐欥微微叹息,有些挫败:“那再来。”

他没听懂,心思纯粹。

是道德标兵。

“嗯。”时舒因此点头,投向他的目光中带着笑意,但也不忘交待一句:“量力而为,徐助理。”

“我会的。”

涉世未深的徐助理,因此来不及喝一口水。

因为她的一句胡乱点评,就迅速进入到水下,进行憋气练习。

等到他再一次从水中浮出水面。

时舒又摇了摇头:“结束得太快了啊,徐助理。”

她甚至还得出了结论,自言自语:“速度很快,时间很短。”

“既快且短。”

“又快又短。”

算上之前和她游泳的经历,次数也不少了。

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情况,但……之前,她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揭穿他的窘况。

是……开始对他没有耐心了吗?

时舒不知道何时戴上了眼镜,一副清冷疏离的禁欲模样,可嘴角明明噙着晃眼的笑意:“徐助理,你这样肯定不行。”

她否定的,是游泳吗?

像……但又不太像。

徐欥在练习之余识辩出她的似是而非,与戏弄。

但奇怪的是,他的紧张感在她的捉弄和戏谑中被分散,徐欥也不说话,眨了下眼,窘迫愈深,耳尖有灼人的烫意。

……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并不是又快又短”,为了打破这个魔咒,他重新佩戴好游泳帽和游泳镜,一言不发,直接又闷闷沉下水去。

几串泡泡浮出水面,像小鱼在水底畅泳,自由自在地吐水,一会儿,水面趋于平静了。

练了几次。

再一次扶着漂浮板浮出水面时,他似乎也找到一点儿当年的感觉。

不知道是因为自信心,还是好胜心,总之,有一股沉默寡言的力量,从他体内被激发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要和自己较劲,今天非就得恢复原来的实力,还是不想让时舒低看了他:

“麻烦您,我再试几次。”

见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游泳的状态中,正直又无私。

时舒突然觉得这种,和道德模范人选,没有回应的调戏寡淡无味,她因此,也失去了调戏他的乐趣,重新投入到陪伴着他的游泳训练当中来,仍不忘要再多交代他一句:“嗯。”

“但你一定要量力而行。”

“我会的。”

……

最后一次。

“5………………0……2……时舒掐停秒表,对着平静的水面,声音略扬:“时间到。”

“上来。”

她对他制定的规则就是两分钟。

两分钟必须上来。

只是,这一声“上来”并没有什么作用。

平静的水面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空荡荡的阳台,荡回来轻轻的回响,水面的波纹缓缓流淌。

时舒微微蹙起眉:“徐助理,上来。”

水面仍没有丝毫反应。

像是被冻结住一般,连漂浮板都和人的呼吸一样,都被凝滞住了,僵硬地绷在原处,失去了它们原本的用途。

“徐欥?”

“……”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回声。

黑色的计时秒表随便一丢,砸到墙上,一声脆响,被弹了出去,砸进泳池里,一声闷响。

时舒干脆而利落的跳水动作。

碍事的框架眼镜,并不会探测溺水者的位置,从施救者身上剥离,自惭形秽地沉入水底,留在某个不被人发现的角落,进行一生的自我反省。

……

徐欥开始有知觉,是因为感受到了一股柔软细腻的力量从他的身后圈住了他,熟悉的薄荷清香包裹住了他,微量,但是足够令人清醒的剂量。

她抵住他后肩背的体温,热量传递,落在他脖颈处,她紊乱而急促的呼吸。

她落在他双腋下的手臂用力将他推出水面。

他喘过气来了,呛了水,咳嗽两声,萦绕在鼻尖的许多混合香气,柠檬、海盐、薄荷、还有……

无火香薰薰衣草精油的味道。

他清醒了。

时舒把人托出水面。

徐欥扶着游泳池壁向上跃坐在池边,吸附着水的游泳衣紧紧包裹住,小双开门冰箱一般的身材。

时舒却没了欣赏的心情,撑着池壁上岸,先递给徐欥一条宽大的浴巾,又将同样大小的一条裹在自己身上,提前宣布结束,今天游泳恢复性练习的进程:

“今天还是就到这儿。”

徐欥干拿着毛巾,以为她是对他失望,低垂着脑袋,也不敢看她,只低声请求一句:“我能不能再试一次?”

泳道上漂浮的五颜六色的浮板,每种颜色都是一种程度的讥讽,徐欥的心情是这段时间以来的谷底。

“不行。”时舒裹着浴巾,拒绝得干脆:“周而复始,循序渐进。这道理,总不至于还要我再来教你?”

许是她声线有些严厉,徐欥抓着她递来的浴巾,有些丧气:“您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

呼。时舒鼓起腮向上吹了口气,贴着鬓边的一绺湿发扬起,被她别至耳后。

她似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耐心,裹着浴巾递给他一瓶水:“谁都有经历低潮和谷底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要急着否定自己?”

察觉到她的耐心即将告罄,徐欥顾不上自己的情绪,他急匆匆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您别生我的气。”

若不是对他足够了解,时舒倒是要觉得他是在阴阳怪气,她快要被他气笑了:“我没生气。”

时舒缓了下声音:“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能不能克服心理障碍,能不能重新获得游泳技能,其实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也对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无关紧要。”

“甚至,说得再客观一些,这项技能恢不恢复,它对你眼下和将来的生活也没有影响,所以,你根本没必要因为谁承重任何心理负担。”

不会影响到,他在其他方面的优秀。

她“嘶”一声,尽量将两人之间的气氛保持住轻松,语气中多了几分哄他的意思:“如果硬是要和我掰扯上什么关系的话,大概是,我能不能多拥有一个强有力的游泳搭档?”

一个人被困境支配得太久了,难免执拗,难免钻牛角尖,认为自己永远走不出来。

这时候,他信赖的那个人,突然的一句话,似乎很轻易地启发了他豁然开朗。

时舒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一个人心里困了妖魔猛虎,他重新获得游泳技能要比新手学会这项技能困难得多。

就像,烟火满城绚烂发光,她却无法在举国欢庆农历新年时,驻足窗边欣赏一样。

是她不会欣赏吗?

并不是。

时舒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但她的确给了徐欥,比她肯给别人的,更多的耐心,她教会他处理问题,欣赏他,也陪伴他经历游泳的脱敏治疗期。

“谢谢您。”徐欥愣怔了好一会儿,终于有所动作,干燥的浴巾包裹起来湿漉漉的身体,肢体的凉意已有所缓解,那久违而罕有的低落情绪被驱散,他重新稳定:“我会继续尝试,继续努力的,直到有一天战胜自己。”

他不会放弃的。

“行。”

……

这话题聊到这儿终止。

时舒欣慰一笑,手握住矿泉水瓶身,仰起头喝水。

这一幕落在徐欥眼中,他顿了顿,说:“您的指甲,又长了。”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也不确定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情合不合时宜:“我还能不能,继续帮您剪?”

湿漉漉的狗狗眼。

因紧张和今晚低落的情绪,浅浅咬住唇珠,轻抿着的唇。

因训练一时未有明显进步,对她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产生出愧疚,他摆低姿态而卑微请求的小可怜模样。

钓而不自知。

就……还挺要命的。

时舒鬼使神差地点头:“嗯。”

……

他修剪指甲的动作显然比第一次要利落干脆得多。

安静空荡的房子里,指甲修剪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咬合,一声声厮磨,咬在了时舒的心坎上。

刚才那一阵消退下去的感官体验,再一次放大,痒意难解。

“徐助理。”

裹着白色浴巾,单膝跪地,仍专注于指尖动作的徐欥,懵懵仰起头:“嗯?”

懵懵懂懂的模样。

“你背着我偷偷努力了?”

“嗯。”徐欥重新低头,继续手中的动作,并向她解释:“上一次给您修剪指甲的时候,我很生疏。”

所以……他购买了透明甲片练习。

不止于此,他在练习给她修剪指甲的同时,还顺带着学习了女生美甲的步骤和技巧。

他想,或许她有一天会用得上。

用不上也没关系,他准备着,总是没错的。

退一些来说,也可以当是多学习了一门技术,技多不压身。

都是审美标准的塑造,绘画艺术的呈现方式,那么,在宣纸,在墙壁和在小小的甲床上作画,大同小异,于他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太难突破的地方。

“如果您哪天有这方面的需求了。”谈及手工作品,他的自信心又重新塑造起来,他显然足够自信:“可以试一试,我的手艺。”

这是他足够擅长的领域,时舒自然相信他的水平。

只是,她没有想过,他有一天,能够为她做到这个份上,细致至此。

再坚如磐石的心也会有松动的一天。

何况她并非铁石心肠,她不过只是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断告诫警醒自己别轻易让任何人留在心里罢了。

时舒忍不住翘起唇,用那只被他已经修剪得指甲圆润的手托起他的下颌角,迫使他视线上抬。

她的手指一根根缓慢屈起。

指尖沿着他的颈部线条挠一下,指尖的触感柔软舒适,就让她忍不住获取更多更深的抚触,她的手指来回轻轻挠着,如同挠的是她从前那条拉布拉多。

她沿着她清晰的下颌线,往下挠过他下巴处的软肉,她的声音,低哑动听:

“别让乌云遮蔽日月星辰,藏匿起来闪闪发光的你啊,纵使舞台没有灯,也会有观众在台下为你挥舞荧光棒,他们期待已久你的表演。”

最后一根手指的指甲修剪完毕,徐欥愣怔怔仰起头,时间在指缝间溜走,画面却在这一刻静止住。

徐欥他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一手扶着她的手指,一手捏着修甲剪刀。

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诧异,纯黑色的眸光里布着一层湿润的光泽。

“感性不许支配理性。”

自知不该一时感性,但这情绪实在难控。

时舒动作一顿,收起手臂,光滑细腻的触感和他下巴处的余温仍残留在指尖。

她不太喜欢五颜六色的甲油。

不过——

“择日不如撞日。”时舒:“我先替别人试一下,徐助理,你的美甲手艺。”

第40章

时舒也有一些不确定。

她很少做美甲, 但也认为,是不是要留长一些的指甲,做出来的效果会更好一点。

她这么疑虑, 就这么问了。

“会不会不好看?”

她的手指白嫩细长。

让徐欥想起古人对漂亮的手, 手部特征的描写。

玉指纤纤剥嫩葱。

“手指纤细,甲床瘦长。”他说:“您的手指就是那样的,像剥开的春葱一样。”

所以,做出来的美甲效果——

“会很好看的。”

时舒因此满意地“嗯”了一声。

既然决定了试试他的美甲手艺, 时舒其实已经做好了不去干涉他,关于甲油色彩的搭配和选择。

盘卧在指尖之上的一点点儿春彩,是单调的调节, 无伤大雅, 她并不抵触。

原本也只是脑袋一热, 一时兴起。

那她便对他落在她小小的甲盖上的想法和创意, 选择全盘认可、全部接纳。

但似乎……她也不需要考虑太多。

徐欥已经从她的化妆间挑选了必须要用到的美甲工具, 重新回到游泳池边。

他仍裹着那条宽大的浴巾。

全身都是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团。

因为时舒坐在休息椅上, 两人的身高距离拉开了明显的参差, 是不方便操作的。

他便蹲了下来。

乖巧地蹲在地上给她做简单的修甲步骤。

“你可以坐下来。”

“嗯,我蹲累了,就会坐。”

她的手上很少有死皮或者倒刺。

偶尔一条,他温柔地将它修剪掉,他也不往前推口袋, 不打磨甲面,所以没有疼痛感, 也没有不适感。

他足够默契地选择了黑色的甲油打底。

先将双手打一层底,照灯晾干。

时舒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安静而又专注地给她涂第二遍色。

小小的刷头在他手里灵活跳跃,一下一下从根部刷到尖上,黑色的甲油流过她被他修剪得圆润的甲盖上,每一个角落。

在这样的暖春之中,起到了清凉降温的指尖效果。

他的技术挺不错的,涂覆多层甲油,甲盖表面平整光滑,色度均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累了,一条腿的膝盖垂下去,低低抵着地面,又是一副单膝跪地着的模样。

他始终没有坐着。

时舒顺着他的膝骨,视线向上。

浴巾敞开一缕,深深的锁骨沟弧度优雅,蜿蜒起伏于肩。

他的脖颈儿被樱花般的粉色染透,喉结在流畅清晰的颈部线条中突出优越,干净而美好。

底色涂好了,是她习惯的黑色。

不需要她提醒,他便知道她对于颜色的倾向性。

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默契。

他侧头从旁边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支细长的美甲笔。

“这是什么?”时舒问。

“彩绘笔。”他轻声回答。

但也没有再多的介绍了。

时舒有些意外:“你要在我的指甲上进行彩绘?”

徐欥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嗯。”

“您……不喜欢吗?”

他的画工了得。

敢在浅浅的甲盖上作画。

这是……容错率很低的地方。

时舒揉了揉额角的位置,笑而不语。

怎么会不喜欢呢?

魔镜粉香槟色在指沿修剪得圆润的甲盖上,很快便勾勒出一只……小狐狸。

是香槟金色的小狐狸。

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以黑色打底,有种烫金的动态感,是适合她身份的美甲效果,坦荡而大气。

“你只会画狐狸吗?”时舒挑剔地问。

“我还会画狗。”他回答。

“那你再给我画一条狗。”

无关痛痒。又无伤大雅的对话。

安静的时光,从指尖溜走。

他乖乖点头:“嗯,好。”

等徐欥画完之后,时舒却又挑剔地“啧”了一声:“我可没说,让你画条拉布拉多。”

“您想要什么狗?”徐欥沉默了一会儿:“……我还可以再重新画的。”

“不用了。”时舒顺势手指一蜷,转移话题:“下次吧。你也不能到处画狐狸和狗。”

她的手指,从他指尖上滑落。

还有下次吗?

徐欥怔了怔。

这是不是反向也证明,她认可了他的美甲手艺?

“这是什么风格?”

徐欥认真思考了一瞬:“甜酷风?”

时舒轻扯唇角:“……”

酷,倒是符合她的形象。

甜,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吧?

“徐助理,你挺甜的。”

时舒又想到了什么,在他收拾工具时,随便跟他聊着:“但是,徐助理为什么要自学美甲?”

又或许是明知故问。

徐欥作为男人,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指甲及时修剪光秃,手部卫生保证干净整洁就可以。

“我为您学的。”他因此说:“没有别的用途。”

“啧,徐助理该不会是拿我当练习对象。”时舒试探道:“学有所成以后,去给别的女人做吧?”

“我不会。”徐欥收拾着工具,耐心却又避开和她对视,回答:“既然是为您学的,就不会去给别人做的。”

“那要是徐助理谈恋爱了呢?”时舒仍坐着,双腿交叠,似笑非笑:“徐助理这一双灵活巧手,总是会忍不住,要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的。”

徐欥收拾完工具,仍背着她:“我不会的。”

“是哪个不会?”

“不会谈恋爱?还是不会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

“不会谈恋爱的。”

“那要是。”时舒撩起眼皮,在这空荡的夜晚游刃有余:“我有了交往对象呢?”

“我会卸下生活助理的职责。”徐欥早已起身,他背过身,神色垂然黯淡一瞬:“不会让您为难的。”

“我是说,如果我先有了交往对象,徐助理会不会跟别人谈恋爱?”

泳池空空荡荡,扯着人的神经,突突地跳着。

她是在试探他的心意吗?

“我不会的。”-

等徐欥走后。

时舒游过半小时,洗完澡,服过两粒安眠药。

躺在床上等药效发挥作用。

她看着手上新做的美甲。

白皙的手指,黑色的指尖,跳着灵活的小动物。

右手是狗,左手都是狐狸,但仔细看,各自神情神态皆不同,像拍摄电影时,一帧一帧的静态画面,整合起来,便是一段动态的呈现。

他的指尖功夫出神入化。

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和好友分享一下。

SS:【www.youxs.org】

夏章桃刚结束一段直播,收到时舒的微信消息,选择了秒回。

夏章桃:【你去美甲了?】

夏章桃:【但你为什么不约我?QVQ】

夏章桃:【是我不配吗?】

夏章桃:【哪家店做的呀?做得真好。】

SS:【我的家庭美甲师。】

夏章桃:【你们有钱人,是连美甲师都要雇一个专用的吗?】

夏章桃:【啧啧,这手绘功底,手绘技术。】

夏章桃:【大师啊?】

夏章桃:【馋了,借我用用?】

SS:【不行。】

夏章桃:【……】

夏章桃:【?你的拒绝,让我很意外。】

夏章桃:【难道……】

夏章桃:【你的家庭美甲师,不会是徐助理吧?】

SS:【嗯,是。】

夏章桃:【!】

夏章桃:【我就知道,别人你不可能不借给我用的。】

夏章桃:【你的拒绝不会让我伤心欲绝了!】

夏章桃:【但是……徐助理,他为什么什么都会?】

SS:【嗯,他全能。】-

周三是行程密集的一天。

早上召开总裁会议。

上午结束了未来能源大会上的会议致辞,中午和主办方组织的会员单位进行商务用餐。

下午又赶往澜城大学签署全国二十所高校联合战略合作协议,接受官方及非官方的采访和访谈,和校方代表合影留念。

结束了这忙碌的一天以后,月已攀升高悬。

澜城是看不见星光的,城市的繁华总是以满城的霓虹之光取代了自在逍遥的星光。

徐欥为时舒拉开后排车门时,听见时舒感慨。

他不会让她的自言自语得不到回应。

他因此问:“您想看星星了吗?”

“嗯。徐助理难道没觉得,星星比月亮更能治愈黑夜吗?”

徐欥抿着笑意:“是您说的那样。”

“别回家做饭了。”时舒坐在后排座椅上,喝着徐欥准备在保温杯里的适口的温水:“今天在外面吃吧。”

“嗯。”前排驾驶位上的人刚系好安全带,看着车内后视镜,问:“您想吃什么?”

时舒喝完水,将保温杯递过去,疲倦已经让她懒得思考吃什么这样的问题了,她因此,回答:“随便。”

徐欥伸手接过来,她递来的保温杯。

他垂睫检查了一下,她杯盖没拧紧,他于是又拧松杯盖,随后沿着齿沿拧紧。

这个过程中,他已经进行了思考。

最近一段时间,时总的饮食结构还算比较健康,基本上都是均衡搭配的中餐菜式。

人的胃往往是这样。

营养是一方面,适度的跳跃也是一方面。

所谓味蕾的刺激与享受,说的便是如此。

“您要不要换一换口味?”徐欥因此建议:“火锅、日料或者西餐?”

选择题,三选一的选项。

时舒选择了西餐。

“好的。”

早在成为时舒助理的第一个月。

徐欥就已经摸清某点评APP上有关整个澜城及周边城市的美食排行榜单。

各种美食分类前十。

西餐、日料韩料、东南亚菜……以及,本帮菜、湘菜、闽南菜系……咖啡厅,甚至甜品、小吃,他都进行了详细了解,并且都与餐厅建立了联系。

她说吃西餐。

徐欥的大脑中很快进行了筛选。

离这儿不远处,就有一家排名前三的西餐厅。

徐欥和对方取得了联系,表示二十分钟后会抵达。

挂断电话之后,他又看了眼后排座位上的人。

试图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对她的安排的接受程度。

他察觉到一些别的。

她大部分时候都精力充沛旺盛。

这是企家家的共通性天赋。

但今天,她显然有一些力不从心,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徐欥因此没急着发动车子,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有。”

“但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憔悴?”时舒皱皱眉:“我不好看了?”

“好看的。”徐欥诚实说:“但……脸色有一点苍白。”

“哦。”时舒从手包里拿出化妆镜,上下左右看了看,转了转脸部的各个细节,同时吩咐他:“那你开慢点,我补个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开车了。”

“嗯。”

徐欥开车原本就是稳而不急,因为她坐在车里化妆,他又开得更慢了一些。

车子停在某个路口,等红灯通行。

“好了。”时舒收起化妆品,问:“我现在还苍白吗?”

视线在车内后视镜交汇。

化妆品覆盖脸色的苍白……她更漂亮了。

徐欥:“……不了。”

“嗯。”

车子抵达西餐厅。

安静而又不失情调的包厢已经按照要求准备好了,四十三层的临澜城湖湖光山色,视野一片惊艳。

耳边环绕着西方古典钢琴曲,绕着湖水轻轻流动,时舒收回落在窗外的景色,坐着,手指在餐桌上轻轻敲击着旋律,跟着钢琴曲的节奏。

“您需要看菜单吗?”

时舒摇头:“不用了,你点就可以。”

徐欥合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

随后,他慢条斯理地点菜,报菜名。

烟熏挪威三文鱼。

干式熟成和牛M7。

佛罗伦萨T骨牛排。

餐前面包。

芝士奶油蘑菇浓汤。

等等。

时舒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直到服务员离开。

她才问:“你都不用看菜单吗?”

徐欥露出半分腼腆之色:“我点的都是推荐菜。”

“你怎么知道这家的推荐菜?”

“做了一些准备。”

“但你不是第一次来吗?”

“不是今天临时做的准备。”

是……一直准备着的。

刚好今天用上了而已。

两人说着话。

时舒突然小腹一阵抽痛。

眉心紧了一瞬。

没有逃过徐欥的观察。

他因此又问:“您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突如其来的疼痛,很快又消失。

时舒摇了摇头。

但她很快想到什么,打开手机看了眼。

距离生理期还有一周的时间。

她的例假是30天周期,非常准时。

而且,她向来没有痛经的困扰。

因此,不是。

等服务员上了菜。

两个人也没再有过多的交流。

他点的推荐菜,味道都不错。

时舒默默地吃着。

美食是可以缓解一天的疲惫的,时舒因此刚才因小腹疼痛引起的那一小阵烦躁得到缓解。

吃到尾声的时候。

她的小腹又产生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感。

比刚才还要更强烈一些。

与此同时,她手里的刀叉与餐盘相磨,发出刺耳的一串拉长声音。

小腹一股暖流涌入。

这不正常也成了正常。

她总不能活到三十岁了,连自己的生理期反应都识别不出来。

徐欥放下刀叉,唇刚动,要说些什么,就被时舒的手势制止了:“没事,我去下洗手间。”

说完,她便低头翻着手包。

她一般都会自行备着的。

但……包里没有。

这只包刚买没几天,今天第一次使用,因此……她忘记填充了。

手中翻包的速度变缓,眉心却蹙得深沉。

徐欥心里已经有了猜想。

刚才,他问了她几遍,她都没说。

他于是这次选择了直接问:“您是……是生理期吗?”

时舒翻包的动作因此一顿:“……应该是。”

但她也有一些郁闷。

时间还没到呢。

既然徐助理都已经直接问了,时舒倒是坦荡了一些,并且心里产生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他……他不会准备了这个吧?

她这么想着,就把视线投向了徐欥的背包。

“您别看了。”感受到她的视线,徐欥明白了她的猜想,抿了抿唇:“我去给您买。”

哦,幸好他没准备这个。

不然,她也会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感受。

徐欥说完,就站起身:“我等一会儿会发微信给您,请您注意查看。”

时舒:“?”

他人跟她待在一起,又是有什么不能是现在当面说的,要等一会儿通过微信交流?

但这会儿,时舒感觉自己还挺被动的。

她因此只是“嗯”了一声:“好。”

徐欥起身,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又将自己身上的西装脱下来,叠好,叠得四四方方的,像豆腐块。

并递给她。

时舒莫名,但她这会儿有些心不在焉:“我不冷。”

而且,他包里是备着她的衣服的,她就算冷了,也不需要穿他的衣服。

“我知道。”徐欥说:“不是给您穿的。”

“那是?做什么?”

徐欥干脆道:“给您垫着坐。”

“哦,好。”

时舒愣愣地接过来,他的西装。

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西装。

他起身出去。

时舒却愣了很久。

鼻尖萦绕过一阵似有若无的……清爽干燥的香气,是沐浴液,又或者是洗衣液残留的清香。

包裹住衣服的主人的,年轻香爽。

鼻尖轻轻嗅着。

心脏砰砰砰地乱跳着。

是认识徐助理以来的。

第一次。

杂乱又无序。

直到,摆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

她才回过神来,查看手机。

是徐助理刚才说了,会给她发消息。

那个熟悉的二次元卡通头像,果然按约亮起。

徐欥:【您方便告诉我,您常用的生理期用品的品牌和尺寸大小吗?】

方便的。

手指在屏幕轻敲,她把她常用的品牌发给他。

视线收回时,瞥见到她甲盖上的手绘图案。

憨厚忠诚的大狗,值得信赖的。

在这一瞬间,他的安全感和可靠度拉满。

时舒很快又收到他的消息回复。

徐欥:【收到】

徐欥:【再冒昧问您一下,一次性内裤,您使用的品牌是?】

时舒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刚才不问,要通过这种方式询问了。

挺让人不自在的,不是么?

一次性内裤,他上次帮她拿过的。

但……他没敢多看。

调侃他的微信消息,今天她也多了几分心虚。

SS:【上次你不是帮我拿过?】

是,他是帮她拿过。

但是,是匆匆一拿,他哪儿好意思看品牌的?

徐欥:【抱歉,麻烦您再告知我一次。】

徐欥:【下次我会记住。】

徐欥:【www.youxs.org】

时舒便又将常用的一次性内裤品牌发给他。

等待徐欥去而复返的过程中,时舒有些坐立不安,她开始吃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目光扫到他的餐盘。

刀叉摆放整齐。

他从来……慌而不乱。

教养很好。

而他那句,给您垫着坐。

像一句有魔力的咒语,缠绕在她的脑尖上,久久不肯散去。

给您垫着坐。

这下,是要真坐实和他的暧昧关系了。

……

徐欥并没有出去很久,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时舒看见他细碎的短发上缀着晶莹的汗珠。

三月底,春暖花开。

他率先走进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初夏里,蜻蜓在热烈中的水波上漫步,步伐轻盈,她的心在迷茫之中,寻找漂浮的一片叶。

“走吧。”

“嗯。”

“那……麻烦徐助理,你帮我看一下,我的衣服有没有弄脏?”

她语气生疏的,别扭的。

是裤子。

徐欥回避掉她也有些许闪躲的目光,认真点头:“嗯,好的。”

时舒转过身,徐欥的视线第一次落在她腿部往上,腰部往下的位置。

“没有痕迹。”他说。

“那我去了。”

他又问:“您知道洗手间在哪里吗?”

“不知道。”时舒摇头:“但……我可以找。”

“我跟您一起去吧。”

“你知道洗手间在哪?”

“嗯。”

他刚才出去的时候已经问过这边的服务员了,哪个方位的女洗手间使用的人比较少,相对更干净,也更安静一些。

因为有了他的领路,两个人很快找到僻静的洗手间。

徐欥无奈喊停了她进去的脚步。

时舒仍有些心不在焉:“你不用跟我进去了。”

“……我知道。”徐欥有些无奈:“我不是想跟您进去。”

“那你是?”

徐欥脱下双肩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手提纸袋:“您还没拿生理用品。”

“哦。”

时舒拎着手提纸袋进去卫生间。

她打开纸袋,里面是:

一包她要的尺寸的姨妈巾。

用一条干净的手帕包裹着的。

一条一次性内裤。

也用干净的手帕包裹着的。

都是她常用的品牌。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暖宫贴。

一条和她身上这条西装裤,

一模一样的另一条西装裤-

干净的衣裤换上,刚才那短暂的不安全感很快消失不见。

等两个人重新回到餐厅,又离开。

回到车上的时候,时舒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自在松弛。

她坐在后排座位上,甚至还能主动说起这个话题。

“我挺规律的。”

徐欥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眨了下眼:“嗯,总有偶尔不规律的时候。”

他是可以理解的。

她不必觉得难堪和负担。

一点儿也不需要。

“嗯。”

车子开过半程。

徐欥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选择了沉默。

视线一直落在后视镜中看他的时舒,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

她也就没问。

两个人回到南郊公馆。

生理期不太适合泡澡,徐欥端给她现熬的一碗经期茶,同时交待了这件事。

透明的玻璃碗。

镶着一圈金丝边,汤茶摇摇晃晃,装着暖调的灯光和窗外的暖月,都是暖的。

时舒接过来,问:“红糖姜茶?”

“嗯。”徐欥点头:“还加了玫瑰花。”

“我不是每次都痛经的。”

“我知道。”

因为以前,他也没察觉到,她哪天是生理期。

时舒一口一口喝着的时候,徐欥深深鼓了下腮,然后借着窗外的月亮酒色,星星酿造出的几分醉意,问:“我能不能记您的生理期?”

时舒没回答能。

也没回答不能。

她只说:“这个月,提前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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