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大雪(三)

今日,大雪。

方丹蛟给他父亲献上的贺礼便是这座新修的园子,非但造景筑房是从江南请来画师绘成图稿,假山层叠,门窗精巧,有回廊曲折达水榭,树枝高低映粉墙。连家具也一应用最时兴的高脚样式。天气阴云欲雪,正无景可看,宾客都聚在屋内,品鉴着鸡翅木陈设为厅堂带来的焕然风貌。

众人围坐吃茶,聊罢家居,便夸赞起方丹蛟来。方老太爷只得此一子,这一子仅育有一女,去年远嫁,甚至祖父大寿都不及返回。每每提及,方老太爷难免老泪纵横,是万不能作为筵席谈资的。

“人们都说郁家庄郁爷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华北孝子,实是愚蒙。这般豪气的园子,怎不见郁以琳给他老母也修一座哇?”

“方员外将家中经营的风生水起,当真光耀门楣。”

“且不说潞州邢州,就是放眼到太原府、真定府,像老太爷般能享这等海福的,也没有几个。”

“是了是了。人上年纪,不就图个儿孙孝顺、身康体健吗!”

座中人个个口若悬河,仿佛他们目睹过方老太爷八十年的人生,历遍了他的喜怒哀乐,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立时要见到方老太爷化身彭祖大椿,成|人间之大全……坐席上首的老人干瘦,腰板挺|直却目光混沌。他半失明了,战乱中留下的旧伤与疾病如影随形,若不是年少时过了相当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他早已不堪折磨,驾鹤西去。

有个后生心明眼亮,他时刻牢记父亲的交代:老太爷喜静,厌恶他人在众人之前谈论方丹蛟。于是,轮到他送上贺礼之时,他低低道了一声喜,只说自己对老太爷的旧事耳熟能详。如今又不大太平,能再等得一二如老太爷的英雄出世才能安稳人心。

方老太爷口齿不清,含含混混地说着:“不还是世道不好?人们个个吃饱穿暖,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哪里会冒出这么多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剪径横行的恶|徒来?烽烟熄将,可仗没打完呐。”

他絮絮叨叨,令后生耳朵生茧,不住点头来装作听懂,眼珠子直往方丹蛟身边的美艳侍女那处飘。老太爷察觉到了他在走神,心说这是与我儿一般无二的好色之徒,兴致大减,挥手让他退下。

玄风接住了年轻人黏|腻缠|绵的目光,她故作羞赧扭|捏之态,双手绞着衣角,微微咬住下唇,借换茶水的当儿跑走了。年轻人吃罢一盅茶,向主人家告了个内急,不慌不忙地晃进园子。他眼前玄风那杏色的衫子一闪,消失在落满薄雪的假山背后。

后生足下生风,乘着初落的雪花追逐玄风,一路奔过花圃林木,在回廊中百转千回。醒过神来时,他已追丢|了佳人。寒风扑簌簌袭来,他迷茫地任雪盖了自己满头满肩。四下乍看无人,他却分明听到有男人的喘息,看不到半个人影。他慌了神,没头苍蝇似的乱闯,想找|人为自己引路。

天遂人愿,还当真教他寻到一人。只可惜此人非是方家貌美婢女,也非小厮守卫,而是个穿短打的矮壮汉子。汉子赤足,腰间插一柄无鞘宽背刀,他左侧嘴角边裂开一条骇人口子,直通向耳|垂。

在那柄刀抽|出前,后生察觉到了危险,转身便逃。然而汉子迈出的步子过于坚|实,宽背刀轻而易举地探到他的肩膀。这刀顺着骨隙劈下,血花雪花混作一团,在空中碰撞,在寂静中坠地。

年轻人挨了一刀,尚未气绝,汉子矮身蹲低,一手提刀,一手扳住他的下颌。两个吐息之间,骨肉俱裂,年轻人双眼皆蒙了灰色,顿失神采。无广告网am~w~w.

汉子两刀结果一人,以与他体型极为不相称的灵巧身姿奔往园子深处。玄风在暗中躲了许久,直到听得远处惨叫连连,才敢爬出。她方才只是想寻个地方躲起来,避过那个色中恶|鬼,谁成想撞到了鬼祟之人,情急之时顾不得湿脏,钻入两间房的细小夹缝里。

她吓得不轻,在地上坐坐,两条腿才恢复知觉。

正厅那方已有火光燃起,玄风抓了一捧雪吞下,又抓一捧在脸上搓搓,强打起精神。此时却为逃跑的好机会,但歹人从何方而来,是何底细还不明晰,贸然行|事恐徒增事端。她深吸了三口气,决定回到正厅去。

她隐隐觉得,这伙人或许是来杀方丹蛟的。若真如此,她定要在场。

玄风的担忧正应实情。园外尚有数人徘徊,若她顺着刚刚的方向逃出,此时不死也被擒获,凄惨遭遇可不必说。众匪正四处瞭望,他们看到有一人策马飞奔,急速地跑过陇头田间,无视宽阔平坦的大路,径直向他们冲来。

那人骑术了得,歹人们为防援手,在园子外围设立的栅栏、挖出的沟壑,乃至积雪结冰的地面,都没能令那人减缓速度。一人一马的影像逐渐放大,他们终于看清了来者何人。

一人率先喝道:“中等身量,个头儿不高的汉子……不对,是个妇|人!”

众匪摆出迎战之姿,想要将来人杀个人仰马翻。

她骑一匹黑马,单手掣缰,另一只手悬在腰间的刀柄上,手指虚握,随时都能抽|出长刀。正在马蹄前踏,马身与人身一齐高仰之时,曲衡波忽然拨转马头,令冲来的群凶扑了空。她缘着弧线从人群边沿掠过,复又俯身,脸颊贴近马背,臀|部则离开马鞍,以更为迅疾的速度朝左侧驰去。

后方群凶一时间呼喝声起,领头人着弓手在后面射箭,他则率其余人飞奔追击。两方始终保持着将触未触的巧妙距离,当他们察觉到此乃那骑手故意为之时再回过头去,原先把守的关卡已是豁然洞|开。一个高个青年扬着火把,映亮了被洋洋洒洒大雪遮蔽的天与地,原来是一行鸣蜩谷弟|子趁他们追击骑手的空当,得以从园中脱身。 m..coma

领头人怒骂一声,欲率人折回围堵鸣蜩谷弟|子。他甫一掉头,听闻身后马匹长嘶——利刃旋切雪花,骑手低吼,刀锋割进他的臂膀,带着他的血肉立刻斩向下一人。风雪之中,众匪只见一匹黑马与两撇刀光在来回飞动,他们被冲击的七零|八落,很快失了斗志,各自奔逃而走。

此时,那行鸣蜩谷弟|子已结成简易雁行阵,在高个青年的指挥之下向他们攻来。

曲衡波自觉得手,趁乱弃马步行,高个青年嘶吼道:“去正厅!”

此人正是宋纹,他怒目呲牙,肩膀、手臂和腰间已有数处伤口,多是回护同|门所致。为不暴|露方位,曲衡波并未答话,她拍拍黑马,马顺从地朝鸣蜩谷的方向跑去。若宋纹能够察觉到,这便是她的回应。

绕了一圈,曲衡波回到来时的大路,从宋纹等人逃出的那门进入,未作他想,径直向着火光最旺,焦烟最浓的方位跑去。一路上她越过数具尸体:有宾客,也有仆从。并未见到守卫模样的人或是鸣蜩谷弟|子。

“怎会如此,难道他们已在正厅被围杀?”

曜雪明光,屋栋暗影,隔出阴阳两界。在弥散的岑寂里,欢庆寿筵变作了屠|杀飨宴。

曲衡波刹那走神,对四方警戒降低,面颊吃了沉沉一记重拳,一颗臼齿碎裂,腥气登时充斥她满口。这一拳震得她耳内轰鸣,向地上摔去。紧接着追来一刀,劈向曲衡波头颅。她忙旋足矮身,向后大退一步,勉强躲过那刀,可人也失掉平衡,跌坐在地。

伏击她之人有一双鼓鼓的铃铛眼,是前些日子与她在草亭攀谈的刀|客。

“别来无恙,小娘子。”

曲衡波大口喘气,竭力平稳着自己的吐息。

铃铛眼拦住身后欲上前的两名刀|客:“我本是想再等等,等你人头叫价再高些,名声更响些!可惜阎罗不许,你今日要死在此处了。”

血从曲衡波头顶淌下,流至眉前,被她躲过的致命一刀割开了她的头皮。断发黏着鲜血,勾出一道明晃晃白花花的裂口。她伸手短暂地捂住刀伤,血漫入指间,凝结,热血之上很快析出冷霜。

曲衡波将沾了血的三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抹,留下三|条血痕。她狠狠吐出口|中碎牙,血水和着骨头坠地,砸在冲来的铃铛眼脚面。

刀还未出鞘就已被人掀翻在地,自己失却先机,曲衡波的万般顾虑化作灰飞。埋伏,圈套?阴|谋,劫掠?她确实不知此处正发生何事,究竟与海秋声借宛娘之口传递给她的讯息有无关联。滚|烫的头顶令她放弃思索,满心专注于一件事。

“哪怕迟早要死,也绝不是死在此处!”

刀锋相交,雪尘飞扬。

跟随铃铛眼来的那两人迟迟不敢出手,他们要担忧的不仅是曲衡波的攻势……在这样胶着的打斗之中,贸然闯入战局或许会令他们被自己人击伤。既然最初的威吓无效,他们也只能伺机而动。

铃铛眼似是不愿与任何人分享曲衡波的人头,一刀疾过一刀,刀影绵密交错。他的双眼因曲衡波奋而还击,突起的更为夸张,眼珠几乎从眼眶中爆出。面对出招迅捷猛烈的敌手,曲衡波几次都在招架不住的边缘徘徊,她头顶渗出的汗水流入伤口,加剧了疼痛。

又一次猛攻,铃铛眼双手执刀,鼓动腰背肩臂,大喝一声!

应声而断的是曲衡波的薄刃刀。她为不让虎口受伤,在刀身完全断裂之前便将其扔脱,铃铛眼趁机踹向她的下盘,要她无处可逃。曲衡波眼前闪过白刃的精光,她咬牙向侧后方退去,荡起的几缕头发被铃铛眼的刀刃割断。

只是划过一刀就令自己皮|开|肉|绽,此刀必定锋利。愈锋利的刀,刀刃愈薄。按说他在运使时应该当心,否则刀刃崩毁,再利的刀也不过是一块铁片。

“器利,人不能用,便为器所役”。

曲衡波反手抽|出另一把刀,向前横向甩出刀背。铃铛眼拼尽全力劈出的一斩无法收回,曲衡波同样孤注一掷。极薄的锋刃与厚实的刀背相撞,阴冷的空中迸出一团火花。利刃似是被这团火光炸碎,沿着参差的纹路断作两截。铃铛眼发出愤怒的低吼,不再执着于用刀攻击,他展出一臂,踏步向前,想将曲衡波挟入怀中控|制。

而那一步始终停留在最初的地方。

曲衡波立于他身前,大口喘息吐出的呵气使铃铛眼看不清她的脸。他怀中有一截刀身,另外一截穿过了他的脏腑,从背后钻出,鲜血凝聚在刀尖,随着片片雪花,一滴滴落下。

他欲伸手握住那刀,曲衡波却抢先拔|出匕|首,扬手对准他的脖子。

妇|人的吐息平稳了许多,随着呵气散去,铃铛眼看清了她细细的眉眼。

但他用劲浑身力气,也无法从那眉眼间读出什么来了。

死乃人间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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