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大雪(四)

铃铛眼倒下的身躯在地面融开一片冰雪,雪水洇出几段扭曲线条,一截一截,合成个似人非人的轮廓。曲衡波手还颤着,她提起刀尖对准那两个仍在犹疑的汉子,竭力平复自己混乱的吐息。那二人满头雾水,以为她在向他们挑衅,摆好迎击的架势。

“把刀丢掉,出去!”

一人见到铃铛眼死去的惨状,已吓破胆子,双膝战抖,丢掉手中凶器,转头跑进纷扬的深雪,不见了踪影。另一人则握紧手里砍刀,吹起胡子:“外头是谷里那群人,贼婆娘想得倒美!”他大喝一声,冲向曲衡波。

他的确识破了曲衡波的盘算。她杀刀|客是殴死匪徒,鸣蜩谷与官|府皆不会为难于她,但另外两人是何身份她拿不准。更别说此时。她同样是携刀侵人门户,与人争斗起来各有死伤,那要算作是两相殴伤。若他们只是一时受人蛊惑的百姓,自己必然要被人抓去,用“四私极刑”来反复理论。一旦开始理论,不再羁|押她个把月,这桩事是难以了结的。而了结的终局,多半是她被枭首。

因而,此二人落到鸣蜩谷手里,就再好不过。

强压住喉头翻腾的酸水,曲衡波在飞奔出去的同时收刀入鞘,她仍握着匕|首——若不幸被人追上,她尚可拼尽一力,为自己拖延死期。

天愈沉,再老道的旅人此时都难以准确说出时辰,雪落的又急又大,在人眼前织出掀不开的薄幕。

曲衡波跑出十数步,发觉那人没再追击,她朝后望望,除了狂飙的雪外只见一片空茫。她又朝左手侧看,那人放弃的缘由浮出|水面——将熄未熄的火苗排成两列,照出一段台阶,火光的影子上覆满细密的雪影,如群群飞蛾作舞,令人头皮发麻。屋后浓烟滚滚,火光烈动。

“让我看看方丹蛟这厮在作甚鬼怪!”

低头难寻旁人任何踪迹,曲衡波的足印也转瞬不见,正是四处无人,耳畔仅余风声的当儿,兀地从廊下钻出一只手来,扯住曲衡波的胳膊。她四肢一震,抬手去打,那手反将她的手握住。曲衡波本欲沉肘挣脱,却忽然停了动作,任由那人拉着自己。

她察觉到那是一只柔软的手,掌心茧薄,尚且算是闺中姑娘家的小手。

“鹿娘子。”

鹿沛疏握紧她的手:“你来,太好了。”

曲衡波指指她,指指远处,指指她,又指指远处:“宋玉成?”

“他会回来。章藻仪还在里面。”

“那你……此处危险,宛娘托我和张晰来寻你。”

“我并未见到张晰,希望他安然。”鹿沛疏眼珠始终在左右游走,不曾定睛看向哪处,“我被扣押,是方丹蛟的妾侍帮我逃出。”她举起右手拇指,在脖子前一划,动作如她的声音般既轻且快,“此事是方丹蛟授意,他要杀人,要杀大先生。”

“不。”曲衡波伸手卡住鹿沛疏双胁,把欲推门而入的她架了回来,“宋玉成未曾对你讲,我告诉你。”

她将验|尸不了了之、何显童朴琪身死、张望薇出逃和娄望葭重伤,乃至大先生欲加罪于她之事简略地说与鹿沛疏。末了,她思索片刻,并未说出她的猜测。大先生对鹿沛疏或许不似颜曾那般重要,但依然是备受尊重之人,无端端的指责恐会伤害她。

鹿沛疏挑眉:“竟是如此?”

“你来此处多久了?”

“约有一刻,宋郎本要我同他们一起出去,先行离开。”

“从这屋子里可有人出来?”无广告网am~w~w.

“不曾。”鹿沛疏垂首,“连声音都无。”她胸中生出一股无底无边的恐惧,“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知不知道,也只有进去了。但你莫去。”曲衡波放开她,“不是说宋玉成会回来?你躲起来等他。”她仰头望天,云层仍是那么厚重,大雪毫无要停的预兆,“若时辰太久,见雪要停,你就趁雪速速逃走!”

“可……”一向果敢决绝,说话爽利的鹿沛疏,支支吾吾了起来。

“宛娘在等你。”

曲衡波掏出那柄匕|首,塞入鹿沛疏怀里。

她的另一只手探向门扉,先是中指,接着是食指与无名指,蜻蜓点水般地按了一下。门开着,一道光从缝隙里射|出来。

内里传出人声:“等你许久了,二姐。快请进,有些朋友秋弟想引荐于你。”

鹿沛疏一手捂住嘴,一边倒退两步,似是怕海秋声能看穿门扉,发现她也在此。可她又忍不住想要去观察曲衡波的反应,便不再退,探头等待曲衡波作出答复。

“若你说的是方丹蛟,”曲衡波朗声道,“我已见过了!”她踏入屋中,反手闭住门。

一股浓烟被门扇拦腰截断,飘飘忽忽碎成千万缕,消散在鹿沛疏面前。她嗅到了极熟悉的味道。前些日子她的老师停灵在余音书院,尸身腐坏,气味刺鼻,大先生命人在屋、院之间焚烧大量香木,历年来惯有的制香游园都因此取消。结果有人办事不利,导致浓烟漫出,呛的屋内人几乎要引起伤亡。

可是她仍能嗅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本香气。

曲衡波闻到的是血腥味。

怎样高明的遮掩,在旁人踏足其中之时都会原形毕露。又或者,在更多时候,犯错之人不屑去掩饰,他们肯在面子上约略下些工夫,仅是给蠢货们做个模样,无非是如牡牛甩尾,驱赶恼人的蚊虻。

至于追问者的咆哮,则自有血泪、白骨、金银、权柄砌成的高墙,把无谓哀声层层隔绝在外,丝毫不能侵染他们的桃花源。

“二姐你看,这不都是新朋友吗?”

海秋声坐在原本属于方老太爷的位子,那股烟从他身后素色屏风一侧冒出,笼罩在曲衡波眼前每一具尸体之上——他们或年轻或年老,大多只有一个致命伤口。再观其衣着和姿势,毫无挣扎反抗的痕迹,有的甚至没来得及离开席位。曲衡波见识过老道杀人鬼的手法,干脆利索,刹那间便能折落一条鲜活的性命。

这屋中少说有十具尸体。

曲衡波抿唇不语。她害怕激怒海秋声,他在大先生面前的一席话已教她茫然,面对此情此景,她更加迷惑,看不懂海秋声到底耍什么花样。

“二姐,我帮大哥的忙,你怎么不开心。”海秋声坐在深深的厅堂里端,屋外天阴,室内昏暗,淡薄的光芒恰好在他的足面上划出一道线。

曲衡波好容易想妥说辞,话到嘴边却卡了壳,变得支离破碎:“你不是……鸣蜩谷……赵……”

“别讲了。你想什么事,怎样看待一个人,总会写在脸上。气愤、特别是为了我的事生气时,都要去掰自己的小手指。否则,筹划总是早早被人看穿,你就从未考虑过是何事暴露了吗?”

曲衡波将那根小指掰的更狠:“暴露又怎样?我不在意。”

“二姐多年来仍是旧模样,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秋弟,你到底在做什么。”曲衡波大步上前,直逼到海秋声面前,“你把我引过来,就为了让我看你在此处害人的?”

海秋声但笑不语,仰头对逼近的曲衡波竖起食指,在唇前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曲衡波正要再前进一步,有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腕。

“这是……”曲衡波低头看去:那人匍匐在地,满头白发,身着缎袍足蹬锦靴,袖口、鞋底,各处都有玉石装饰点缀,头上镂空金冠华贵非常,但偏往一侧,发髻凌|乱,“是……方家的老太爷?”

“走水……快去救……呃……”方老太爷挣扎着想要起身,最终只有头勉强抬高了些,一道细若丝线的血痕横贯过他的喉头。随着喉结上下移动,血珠变成涌|出的血水,与自己在潞州城中,离开余家书肆那晚的情状如出一辙!

曲衡波还未蹲下,便忙用手去捂住老太爷的伤口,她腾不出手来去取麻布,只好用牙从衣衫下摆撕扯一条充作绷带。当她为老人包扎住脖子,发现他的痛苦没有缓解,老人的手左右乱抓,指甲在地面划出令人苦涩的声响。

而后停止了。

曲衡波伸手往他的胸口探去,摸|到了一块茶碗盖般大的伤口,恰在心窝。

她沉默起身,扬起沾满鲜血的手甩向海秋声。海秋声倒也不躲避,一个响亮的耳光在他面颊留下猩红的掌印。曲衡波正欲抬手再打,屏风后忽而有动静,男子的痛哼声断断续续传出。忧心是有幸存之人求救,她又快步赶去,谁知眼前的场景更教她惊诧。

方丹蛟躺在墙角,章夏正提剑逼杀他。

“鸣蜩谷来这里是杀人的吗!”曲衡波抽刀出鞘,她并非想回护方丹蛟。若方现在身死,颜曾身亡和封殊遁走就永远是无解的题。留住方丹蛟,至少此刻值得她一试。

章夏不再理会已经瘫倒的方丹蛟,对曲衡波说:“你去问海秋声。”

浓烟使她的鼻腔、喉咙都异常疼痛,香木的味道在血腥气中早已变得黏|腻。她手心的,属于老太爷的血还散发着生人的温度。曲衡波只觉五脏六腑搅作一团,缩成一个紧实的果子,要从她的喉管里面挤出来。她每呕一次,脏腑的果子就往上挪一寸,若真的吐出来,铁定要把她由里向外翻倒个儿,掏得她露出芯子。

“呃——啊——”

她向那扇屏风冲去,用肩膀和手臂撞它,径直推|翻。

海秋声提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曲衡波发狂:“二姐,你是个疯子。”

“呸,你才疯了!”

海秋声徐徐道:“遇到生养了的妇人,就以为是曲屏山;遇到临难苟免的小鬼,就以为是我。哪个你都想救一救,管一管。”

“你们到底在作甚!”曲衡波踏过屏风,追问道。她同样挂念“海华|英”的身份,许是气急,话到嘴边丢掉半句。

“我此番特意来告诉你:你谁也救不了,谁也管不得。”

曲衡波闻言,胸中疑窦丛生,正欲再问,听得耳畔“嗡”地一声,是方丹蛟发出刺耳的惨叫。她和章夏循声回看,大火烧断了后屋的屋脊,半数砖瓦都已塌陷,砸到屏风之后的墙壁,将墙砸穿了。二人见状皆是惊愕不已,章夏更是变了脸色,瞪视海秋声,似乎想要他给出一个解释。

而海秋声却如早就知晓火势那般,面不改色地说道:“藻仪,做完你的事。我们该走了。”

“不。”

章夏答道。

他脸颊上还留着曲衡波划下的伤痕,新生皮肉淡淡的血粉色有些扎眼。再混以烟尘、血迹,本该显得疲累憔悴。然而他拒绝海秋声时,五官重新焕发了勃勃意气,将不堪一扫而空。

曲衡波愈发困惑。他们二人相好,要拌嘴闹架万不该在此时。

“你也发疯病?”海秋声按按手掌心,“之前与我说的,如今都不作数了?”

“你走吧。”

海秋声果断离去,曲衡波不能放他,拔腿便追。章夏大吼一句,冲上前来扑倒了曲衡波,用手肘死死抵住她的后背,按住她的右臂。一个青壮男丁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想要挣脱并未易事,既花时间,又难免死伤。曲衡波欲逃未果,思量起章夏方才的提议。

“跟我去追赵暖香。”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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