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无影杨花(五)

伴着爆炸声响,门窗俱裂。顷刻,夜光便灌了满屋。崔庭雪眼底晃过两个人影。

曲衡波立时矮身后转,前出一刀,宋纹从其上跃过,刀锋划过追击之人的小|腿。

“忘八!差点连老|娘一并炸死!”曲衡波且战且骂,掩护着扛起了崔庭雪的宋纹。那班守卫不敢妄动,合力把他们往窄巷逼去。其中有一人生得极为凶猛,身上佩有藤甲,曲衡波与他相争,几乎每招每势都被压过一头,纯然在苦苦支撑,甚至无暇耍些花|招。

宋纹见状,只好拔剑抵在崔庭雪|颈间,喝道:“他死!”凶猛大汉闻言收手,曲衡波瞥他一眼,腹诽道:他大|爷的,这厮捉人作质上瘾还是怎地?但她心下明了,宋纹此举是为拖延时间,抱拳向那大汉道:“是拉挂子还是挂点子?老河只是来找排琴,不愿青人。”

她讲得是江湖春典,宋纹是必定听不懂的,可这大汉若是能懂,以人质要挟的招数恐怕就不灵了。

那人道:“线上的,报个蔓儿吧!”

曲衡波收刀入鞘,不作声。

“不亮钢的抖花子,别拿爷当空子戏耍。你是扎手,可爷还不至怕了你!”

几句的空当,宋纹将说辞考虑齐全了:“雇你们的人,可说过此人是谁?”

那人吼道:“老|子不必知道!”说罢又向曲衡波攻去。他使一口朴刀,此时双手执拿,舞得虎虎生风,曲衡波招架不住,手臂挂了彩。她暗骂:白给他拖了些时间,还以为他能一开口就把人说服了!结果还是自己来受罪。

宋纹不慌不忙道:“恒山派等不到他折返,很快便会派人来搜。倒时你们可躲不掉。”他虽不懂春典,但已猜了个八|九分。这班人来路不正,不是寻常护院或者乡勇,眼中恐怕只有利没有义,大凡有些风险,就要掂量值得与否。用名门正派来震慑再好不过。

那人刀势刚猛,已杀得曲衡波面色发青。

他接着道:“你自然可以赌,用当‘护院’赚的那几个可怜钱,来赌他到底是谁。”

曲衡波已经气急:“跑吧!”言下之意,崔庭雪当是性命无虞,她却是快要人头不保了。那人此时竟缓下攻势,也许是听到“报酬”,心中生了计较。

宋纹吐息暂缓,看来自己押中了宝,他们确实只是受雇来此看|护宅院,所领到的银钱,也只是护院的分量,不值他为此犯杀身的险。

大汉道:“你小子有甚高见?”他一掌推开曲衡波,阔步走向宋纹。

“我有现成的好处。”宋纹手一转,搭在崔庭雪|颈间的剑被他收在了身后,“他们在园子里藏着火器,你们取到了,可往郁家庄去投诚,或自己留着占山为王。要么寻个通路,卖掉,再做什么买卖都不拘。”

曲衡波接手了昏|厥的崔庭雪,大汉则留下一个矮胖后生盯着他俩。方才那掌,推得曲衡波发了胸痛,她撑着墙长出气,任由崔庭雪虾蟆样的摊在脚边。

矮胖后生道:“你们咋知道的?”

“啊?知道啥?”曲衡波有出气儿、没进气儿,还要提防着他,实在是疲惫不堪。

“爷们几个是来‘发财’的。”

他所说的“发财”,必不是当护院赚的那几个小钱。

“我是卖力气的,”曲衡波说,“等那白脸的回来,问他去。”

矮胖后生就地蹲在崔庭雪身边,翻开烂被子看他,嘴里不知嘟囔些甚。曲衡波好容易缓过来,被他念得心里麻烦,一掌甩了出去,把他浑|圆的手腕拍得发出一声脆响。后生缩缩脖子,低声骂:“母夜叉。”

曲衡波平日没少给人骂,自以为习惯了,如今听来仍是觉得刺耳,不由反唇相讥:“有道是‘鹰鼻鹞眼不可交,矬子杀|人不用刀’。你们爷猜忌你,这才不虚你跟去,留你跟我‘母夜叉’就伴。”

“放|屁!”后生给她激怒了,但打,他不是对手,骂似是也略逊一筹。难道只能认栽?他却不服气。等爷回来告她一状好了,他想,她可不是爷的对手。然而他到底刚出来行走,并不知真正的力量悬殊是何种情状。

他陷入他的遐思,仿佛眼前可恶的妇|人已吃够了教训,正向爷,不,正叫自己“爷”,向自己磕头求情嘞!可他告什么状能叫人信服呢,他想不到了。

一旁,曲衡波见他两只扣子样的小圆眼珠骨碌碌在眼窝子里转,就猜他在打些馊主意。于是冷笑一声,半是示|威,半是壮胆。她还是怕那领头的,即便与宋纹联手当能得胜,也是顾得头顾不到尾,要把崔庭雪折里头。

恒山派此前命弟|子出山,已找过封分野的晦气,再在潞州城地界出一条人命,还是这么“金贵”一条,他们恐要将珠英楼赶|尽|杀|绝了。

夜雨又轻轻落下。

曲衡波怕崔庭雪受凉,可又恶心他身上裹|着的那团混沌,便脱|下外衫,盖在他露在外的前胸上。

雨由坠珠转为垂丝,淅淅沥沥之时,宋纹与那人回来了。他们神色平常,不显山不露水,曲衡波嗅不出什么来,只得问:“可以走了吗?”

大汉恶狠狠道:“滚吧。”

“就这么轻易?”曲衡波帮宋纹将崔庭雪绑在他背后。

“就这么轻易。”

宋纹双手托住崔庭雪大|腿,脸颊一侧有层薄汗,反着云缝中偷走的月光。

“把火器交予歹人,不是你所为。”曲衡波一贯把宋纹划为那类端方君子,他或可与珠英楼作交易,可对助恶|人成势之事,当是唾弃的。莫非在他眼中,所谓的“天下大势”也要高于他的信念?那便不值得自己高看他一眼了。

宋纹道:“他们自己去选。”

“那人的碎催可同我说了。他们本就是来寻火器的。”

“他们自己去选,”宋纹复道,“改|邪|归|正便罢,若继续为|非|作|歹……”他有些迟疑。

“你待如何?”

“我就要去追债。”

“到时有人遇|害,怎么追都晚了。”

宋纹并未反驳她是“不顾大局”,因她所说,字字句句皆为真|实。他闭了闭被雨水打湿的眼:“以我之能,实难两全。”

曲衡波道:“我也没甚更好的法子,只盼这人救的值得。”

“人非钱货,如何计算价值几何?不过是我选了救他。”而埋下了可能害到他人的祸患。

“你这么说,我不懂了。那究竟为甚救他?这样的废物,死了是技不如人。我若是他,便认命,不需要别个来救。”曲衡波一脚深一脚浅地爬坡,护着在前的宋纹,以防他滑跌。

宋纹长叹一声,正欲说话,却被崔庭雪嘶哑的呻|吟打断,他侧身对曲衡波道:“前方应有个地窖,我们过去歇息。”

曲衡波难以置信地向前方探看,侧方身前直瞧了个彻底,仍不知宋纹是怎生看出地窖的痕迹的。她默道,莫非他连园子周边的细况也都知晓?自己宁可信他是常来流连,否则这般灵光的脑子,太令人艳羡了。

不及她做完这道“功课”,地窖已然到了。

宋纹背着大个子男人,行动不便,指挥曲衡波打开了门锁。所谓“门锁”,实则是用一团铁绳裹缠住的大铜权,锈铁龙蟠虬结,单单用手去解,非破皮烂肉,血流成河。万幸曲衡波零碎多,寻出几样曲定心打造的小玩意,纵费了些事,还是打开了。

他们在外等了一阵,因没有可引火的东西,不能去探地窖内里是否通气,皆不愿贸然闯入。正无计可施,一点火光绕过拐角,将他们眼前打亮。曲衡波后退一步,刀已横在身前,宋纹也屏息,把崔庭雪往上捞起。

一声、两声、三声……

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地道内。

一重一轻,一轻一重,就这般交替循环,向他们逼近。

终于,那脚步声消了回音,每一踏都扎实地朝外杀来。

曲衡波眼前升起一人,他迎着月光,手中执拿灯笼,面孔看得清楚。“怎么哪里都有你?”她的刀锋偏走一寸,险险伤到梅逐青。

“我若说是巧合,曲娘子必不能信。”他的眼睛眯成两道令人恼怒的细缝,“入内再叙,二位。”

“不。”曲衡波横刀拦住正欲往前的宋纹,“谁知道你同谁在一处?我们另找地方。”

“就此处了。要走你自便,崔庭雪不能死。”宋纹退出半步去,绕开曲衡波的刀。

他们的影子打在壁上,忽长忽短,跳往更深处去。片刻后,梅逐青的声音穿过地道传来:“劳驾带个门。”

“狗!”曲衡波喊道。

“不谢!”

梅逐青知她是讲弭的事,她若是真心想骂他,绝无如此温和的可能。再说,哪有没来由的恨意?在摔门声后,是重物挪动的响声,和时断时续的,悉悉索索的响动。人走了,是做好了伪装才走的。

“曲娘子粗中有细。”梅逐青对宋纹道。

将崔庭雪安置稳妥,宋纹脱掉外衫与中衣绞干,坐在席上,伸手摁灭了梅逐青的灯火。

“无妨,内里有暗道通风。”梅逐青在他对面坐下,打量起崔庭雪。

宋纹道:“此人,你讲她粗中有细,错了。”无广告网am~w~w.

“宋兄请说。”

“有人城府深沉,心思不外露,是为‘缜密’;有人喜怒形于色,毫无遮掩,是为‘鲁莽’。心思细密又敢率性而为者,才当得起‘粗中有细’。”

梅逐青会意:“生于野外的小兽,偶有掩埋粪便之举。”

宋纹失笑:“我可没说。改日走漏了风声,你自去她那处领罚。”

被人暗指为野兽的曲衡波,此时正在回城路上,她打算再去一趟破庙,探清章夏企图,随后还要去更夫家中,再……

青裳,绣鞋,悬在半空死气沉沉。她恍然间看到了刘氏毫无生气的脸,尽管自己从未见过她。心中莫名恸然,曲衡波放缓脚步,听着风声、雨声,枝叶断裂之声,只觉身后人声鼎沸,哀嚎遍野,嘈杂无比。

曲衡波猛然回身,眼中唯有天风卷雨,星云拥野,雨与星均耀着白光,如六出迅疾而堕,击碎冰魂,落了她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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