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无影杨花(四)

两人从松林间穿出,来到了磐蒲园前的空地,宋纹提议在园外的小亭稍作休整。曲衡波四下望望,夜色阴沉,雨线迅疾如箭簇,压得人直不起腰,说:“好,不能像刚才那般莽撞。”

宋纹冲进小亭,摘掉斗笠:“我正是此意。”他先行坐下,“其实崔庭……你在找什么?”曲衡波不仅没有跟上他,反而蹲在亭子外,拔|出匕|首,凝神铲着地。

“这里有东西反光!”曲衡波喊道。她的匕|首钝了,用来挖东西正合适,撬开几块硬土之后,她抠出了那块镂空的铜质物什,擦净,高举起来细细端详。做工粗糙,嵌着带花纹的石头,尺寸比寻常刀剑鞘身的装具要大。

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曲定心苗刀鞘上的装具。

“此处的确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宋纹一手扶着斗笠边沿,一手点了几个地方,“有人清扫过,可太心急,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也就是为何,”他侧身,看向死寂的磐蒲园,“崔庭雪会在此处。”

曲衡波始终攥着那块装具的残骸,说话心不在焉,连宋纹揶揄她,她都不还口了。宋纹自然期望她能清|醒着听自己安排,于是说:“你之前应该来此处找找,而不是追着我们。”

“如你所说,是找到些东西。可还有什么法子?”她把装具揣入怀中,“除了让我更加烦躁。”到底是怎样的生死相搏,连刀鞘上的装具都能被砸烂,抑或是说,这是曲定心留给她的另一个讯息?不,她还不知道曲定心吗,铁打似的脑袋,决计作不出什么布局。

“你不回应大先生的邀请,不动用珠英楼的势力,也不亲自对曲定心的事作切实的追踪。照我看来,你并不想找到她。你仅仅是耽溺于旁人对你的依赖。就说你我到此,你最先想到的是崔庭雪,还是曲定心?”

曲衡波无|言|以|对。

“是崔庭雪,”宋纹轻拍了下石桌,随即起身,“你可清|醒些。”

曲衡波也站起来:“废话讲完,谈正事吧。除非,你想一进去就看到崔庭雪光溜溜的尸身。”

“光溜溜?什么,你什么意思?”

“要来不及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磐蒲园已闭门谢客,借着雨帘与夜色的掩护,曲衡波攀上一处最高的院墙。身前一株笔直高大的杨树恰能遮住她,曲衡波取出她藏在袖内的笔墨,开始在手臂上做计数。

“磐蒲园的东家前后为难,一时间拨不出太多的人手。园子占地虽大,启用的却没有几处,他们会安排值守与巡逻的无非就在这几处。矮墙旁必定严防死守,高墙旁则未必,而以你的轻功,想爬上去虽说辛苦些,可并非办不到。”

宋纹戳着不知何处得来的破旧图纸,向曲衡波分明园内的布局。

“你要看清,有几人值守,有几人巡逻,是在何处有不寻常的布置。都要记下来。”

他递给曲衡波一只小管,里面有支细笔,一端坠着玲珑墨囊。

“章夏也有这么个玩意。”曲衡波接过,捧在手里把|玩,觉得这东西格外精致可爱。

宋纹收起图纸:“文匣,老|师所赠。”

此物着实便宜,若不是自己平时没甚需要写字的地方,也该去搞一个。曲衡波照宋纹的安排在墙头蹲了半个时辰,直到雨停,月悄悄地从云雾里探出头来,她身前的几片残叶被月光打得银亮,左摇右摆,于空中划出风的轨迹。她乘着树枝“哗啦”的响动,返回小亭。

宋纹正合目以待。

“你的字,看不大懂。”

曲衡波挑眉:“有甚看不懂的,我念你听,你看可行?”

“不必,我勉力一认便是。”宋纹担心曲衡波故意与他作对,到时说话声音太大,惊动了守卫,功亏一篑。

“这能行吗?”沉默一阵后,曲衡波问。

宋纹原以为她只懂照做,对于其中利害并不多想,故而曲氏女有此一问,他便不经意反问:“方才为何不问?”

曲衡波一只手仍帮他打着火折子照明,抬起的左臂已经发僵,言语中流露|出些不耐烦来:“我一向能做的只管做。如今做完了,问你两句,你竟要挑我,这事还能不能成?”

宋纹道:“能与不能,一试便知。你不是只管做事吗?”他看罢曲衡波的记录,掐指算过,继续道,“凭你我二人,当能将崔庭雪带出来,但多余的事一件都不容做。”

“我晓得,如果见到与定心行踪相关的线索,我当此后再来。”

宋纹点头:“到时,我愿助你。”

曲衡波挑挑眉,不置可否。

二人先是兵分两路,曲衡波还从方才那处高墙翻入,宋纹去寻院内一处活水的暗闸。曲衡波则按他的描述,避开守卫,去打开闸门,所在当距活水不远。

“你对此处很是熟悉,常来常往啊?”曲衡波为了避人耳目,开闸时不免缓动作,费掉许多力气,赶来接应宋纹,顾不得气喘,又要把衣衫递给他。

宋纹套好衣物:“我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数年|前,他随|师|兄外出办事,来过此处一次,“曾经陪人在此吃酒。”

“吃花酒吧,真看不出来。读书人逛窑子啥样,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不是花酒,”宋纹口里反驳,却拿不准。酒是吃了,还是上好的白汾,姑娘也请了,但只是弹唱的清倌人,这样能否算是“花酒”?他也羞于询问,说了一句就随曲衡波去念叨了。

“你脑子真好使,来一次就将布局记得这般清楚。那图难道是你自己画的?”曲衡波不再纠缠宋纹有否吃花酒之事,令他松了口气。他谦逊道:“这不算什么,我师|兄是当真过目不忘。”

“我以为你是颜先生首徒。”

两人从小园进入西院,此处屋舍坍塌,更无人把守,能看到不远处的火光,听到细犬的脚步声。

宋纹说:“他是此前一位大先生的徒|弟,我们都叫师|兄。”

曲衡波心中粗算了一回:“颜先生与大先生是师|兄弟,前一位大先生,不当是他们的师父吗?他的弟|子,应是你们的师叔吧。”

“嘘。”宋纹忽然示意她噤声,“我们还是赶快吧。”

曲衡波住了口,却不是因要警觉守卫,她说话并不碍着她听音辨位,是看出宋纹不愿深谈此事,便配合他了:“是。咱等得,那姓崔的小子等不得。”她掏出火折子,打亮,沿着墙缘往东院走,到院中或宽道这种视野开阔的地界时,她便速速跑几步,到窄暗处时,就掐灭火折子,等宋纹跟上来。

“等到了崔庭雪那处,我去将人引开。”

“快别扯淡了,半大的小伙子,我哪里扛得动。”

“是叫你进去等我!”宋纹从曲衡波手中夺下火折子,“之后赔你个崭新的,我先走一步。”

听到将有新的家伙使,省俭惯了的曲衡波不拦他,扭身蹬着铜缸边沿,翻上了房顶。没了宋纹,她行动起来更快。磐蒲园四周松木遍植,这雨后的夜里,风大,树|声滚滚充满人耳,她踏动瓦片的声响,莫说旁人了,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

取道房上,曲衡波先宋纹一步,到了疑似关|押崔庭雪的院落。虽说谨遵宋纹的排布,要安静地等待,但轻推开几片瓦,试着窥看一下屋内状况,她觉着不能算添乱。

屋内并未举灯,可月光大亮,也将内里映得清楚。

“崔庭雪,你在哪里?”曲衡波先是看过墙角与床榻,都没发现他的身影,“难道不在此处?他们派众人把守一间空屋,知道会有人来救人,是布置陷阱的?”

却不像。

若是守株待兔,大可不必纵他二人深入园内如此之久,早在亭中收拾掉完|事。何况,那名红衣女,曲衡波想到她,通身都不大自在,她似是无意阻挠寻崔庭雪一事。宋纹他们极为看重的,她只当是戏耍,是玩物。

她抹了把额头的汗,合起了瓦片,只能暗暗祈求,求崔庭雪还未惨遭不测了。

宋纹来时,用火折子引开一人,径直就冲入了院子,招众守卫群起而攻之。曲衡波抓准时机,从房上跳下。门锁悬在外,薄薄一只,她拔|出刀劈去,几下就劈|开来。为防不测,曲衡波并未将刀收起,而是举在身侧。

屋内有一丝响动,似是有人在呻|吟。曲衡波循着声响,找到了一团散发着腥气的被褥。无怪她方才看不到,这团破布烂棉花,乌漆漆,缩在阴影之中,不时抖动几下。曲衡波用刀尖戳戳,一只手探了出来。

手指已溃烂生脓了,根本看不出受了什么伤。

“崔庭雪?”曲衡波轻声道。

那只手又往外多探了几寸。

“我认得周敞,你师|兄,我们在潞州府衙见过。是常公引荐的,你还记得吗?”曲衡波细声细气,生怕惊到了少年,谁知道他都遭了些什么难?万一暴起伤人,或是自寻死路,可都难办了。

崔庭雪的头顶钻了出来,他额前的头发黏连成一片,两只小蝇应声而跑。

“常……公……”他闷声说道。

“正是,我不会害你。”屋外没了响动,曲衡波也不知宋纹怎样,加之守卫随时会破|门|而|入,她难免焦急,“还能动吗?”

“我,我不走。” m..coma

“那女人害你。”

“不。”

“为甚……”曲衡波听得身后两声巨响,瞬间眼前花了一片,用刀支着地,这才没有倒下。

“会死。”

崔庭雪的头从破被褥里完全|露了出来,那张脸上,遍布着紫青色的肿块,只剩眼白还泛着些光。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