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咫尺成囚(四)

同伴抬起手臂,把他的手肘远远架开:“你小子专心些。”

“呆坐着看有什么趣味。”恒山派弟|子转向曲衡波,“大姐,怎样,看出端倪了吗?”

曲衡波捏住下巴:“除了他的防具,还能有什么玄机。我从此处看去又认不清是哪位大师的手笔。可即便是传闻中的天外陨铁所铸,不过一副护臂,对上双锏仍然凶险。”

张晰说:“曲娘子再细端详。”

曲衡波又探头前望,甚至用手架在双眼之上,把万蕤和高白露上下左右查看彻底。二人都已摆开架势预备动手,她还是没参透玄机。太阳升至半空,光耀万物,晒得人们落汗,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间夹杂摇扇的响动。

她扯住袖子擦干鬓角,内心烦躁:“这倒是我没有见识了。”

恒山派弟|子对空比划了两招,出拳迅速凌厉:“新宁岩鹰拳。”

“源出形意……”未及张晰补充完毕,场内忽而一片沉静。张晰目不斜视,端正坐好;恒山派弟|子忙转回身去。

台上擂鼓三巡,一男子上台宣告比斗人|士是何姓名,系出何门。曲衡波认出宣礼人正是在路口查验蒋贞等名帖之人,不由轻哼一声。此时得以近看,见他身姿挺拔、举止得体,形容潇洒,心下道,五岳剑派众人里也少见这等风姿。他倒不似江湖草莽出身,更似将门之|子。

张晰闻声,知晓曲衡波困惑,低声说:“他是三山派掌门第五赟。”

第五赟如此年轻,比大先生看来还要小许多年岁,竟能身居一派执掌,曲衡波大感惊奇。

再一声鸣金,第五赟离场。高白露与万蕤互相抱拳施礼,这一抱拳意为“剖骨现红”“生死勿论”。二人先后摆好起手式,曲衡波目之所及的人都缩紧了肩膀,周遭呼吸声几不可闻,仅有高、万彼此试探,在擂台上挪动步伐的细微响动。

曲衡波的视线无法离开万蕤双拳,她感到之前被万蕤击|打的脖颈隐隐作痛,一股飘忽且虚无的晕眩在脑后蔓延。

台上双锏交擦,发出低响。高白露矮身进步,贴近万蕤身前,沉腰之后随即架起双臂,要将双锏一齐送出。便在他手腕抬动,推|送一间,万蕤稳当当大上一步,上身压低,双臂在高白露怀中半展——曲衡波瞥见东席帐内已有人放下手中茶盏,看样子将要分出胜负。

高白露并未抽身退步,而是足下一提,想以步法钳制万蕤,却被万蕤抢先勾住小|腿。吃了这记勾腿,高白露全身顿时失衡。万蕤展开双臂,一手拿高白露右肘,一手扣其左腕,紧随又是一踢。

这记踢腿不似方才二人互以牵绊目的,皆是未使出全力。万蕤已占足上风,断不会轻放高白露走脱。高白露已至惜败边沿,也仍要做最后一搏。

然而他的步法略逊万蕤,足跟两次高起,足侧因之前的失衡离地。足部蹬地虚浮,则下盘不稳,吃不住万蕤全力一击。

高白露松开双手,双锏落地,台下随之爆发出阵阵喝彩。

“大多数都是打到不死不休,像高白露这样立时认输的可是少见。”前座的恒山派少年在喝彩的声浪中大声说。

“就这么快?”曲衡波问张晰。

高手对决,的确是一瞬定胜负。两方若是陷入苦战,即便一方获胜也是险胜,赢家不过堪堪捡回一条命而已。哪里值得夸耀,值得狂呼喝彩?但她存有前见,惦记着“崆峒派大弟|子”和“龙争虎斗”,觉得他们两人交手至少要走过三五回合。就眼前形势而言,伤腿或有拖累,但回击一手并非难事。高白露退却得确实太速。 m..coma

张晰回答:“万五的拳法特异在其近身盘打,这正是岩鹰拳的精妙。若高白露不给他抢上的机会,凭铁锏自然可以强杀。”

曲衡波说:“照你的说法,高白露的兵器倒成了负累?”

“非也。”那名恒山派弟|子的同伴此时也转过头来。他因潞州发生的事对曲衡波有几分印象,曲衡波略作回想也认出他来,二人草草抱拳行礼问好。

宗雅畅一年中长高许多,脸上稚气褪去,五官棱角变得分明:“他眼下是掌门的女婿。拼尽全力,胜则罢了。重伤或身亡是给他们崆峒派门楣添彩,却让掌门千金守寡,他的家人在崆峒何等尴尬。认输,传出去可说他是能屈能伸,有大气概。毕竟如今人们已不会赞颂好勇斗狠之辈。”

曲衡波缓道:“崆峒派掌门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他回去同样难做。”

“他敢认输,自然是有底气。掌门千金会不为夫婿求情吗?”宗雅畅不认同她。

曲衡波没再追问,她纳罕,为何宗雅畅会对崆峒派的家事侃侃而谈。

又看过平平无奇的几场比试,人们走神闲聊起来。那名恒山派弟|子自发现宗雅畅与曲衡波相识后,变得活跃异常,干脆将座椅侧放,面对三人喋喋不休。曲衡波一壶凉水下肚,一半发出汗去,另一半急需放水。正巧她觉这少年聒噪,果断告辞离席。

从茅厕出来,曲衡波想寻处阴凉偏僻的所在吃些干粮。她在附近漫步,发现一座临水草亭。草亭四周种满花木,恰好隔绝日光,从远处引来的溪水汩|汩流动,又冲散了暑气。

“就在此处休憩,再好不过。”曲衡波心下欢喜,小跑过去。

就在她坐稳后,远处有个一瘸一拐的人影徐徐靠近。无广告网am~w~w.

“高白露?他受了伤还要跑出来散心。怕是打输,挨了同|门的揶揄,心里憋闷吧”曲衡波嚼着没滋味的白馍,嚼几口配一块咸菜。她望着高白露走来,并不打算起身问候。

崆峒派在陇东,陇东曾是姚擎月的地盘。

“这位姑娘,打搅了。”高白露到底是大派高徒,识得礼数,不会因遭人怠慢而轻易恼怒,主动向曲衡波问好。他面色苍白,费力在亭内坐下,双手挪动那条刚打了木板的伤腿。

曲衡波轻轻点头,继续吃馍。

“姑娘怎么不跟着里头一起吃一口?”高白露问。

曲衡波咽下馍:“这席是留给好交游的人吃的,我没有要攀附的关系。再者,游侠儿与乞儿何异,怎能入席。”

高白露苦笑:“英雄不问出处。”

曲衡波扬起侧脸,故意让发间步摇晃动,发出轻响,正色道:“我是裙钗。”

闻言大笑,高白露似乎忘却了伤痛。他笑得欢畅,曲衡波只觉莫名:哪怕当真好笑,也不至于难以停止。果然,高白露笑着笑着,脸色转为阴沉。

他不再看着曲衡波,曲衡波吃完干粮后也阖目假寐。草亭陷入久久的沉默。

“其实以姑娘这般人物,在‘江山一品’小露头脸,再谋份正当差事应当不难。”高白露忽而开口道。

曲衡波睁眼,伸手从发间取下步摇,在指间旋转把|玩。步摇的尖端打磨得极为锋利,闪烁星点光亮。她说:“我是怎般人物,我心底格外清楚。阁下为何与我搭话,难道是有求于人?”

“恩。”高白露曲起伤腿,额头抵在膝盖上。他解|开腿上绑带,一圈一圈,动作极为缓慢,“我来是想带姑娘去见一个人。”

“哎。”曲衡波长叹一声,“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让你作出自毁前程的事情?”

高白露咬牙说:“你今日若是不来,我也不必自毁前程。姑娘你刚才在台下观战,当知自己并非是我对手,莫要自讨苦吃。”

曲衡波换了一边肩膀靠住土墙:“让我猜猜,他扣了你的家人,要你抓我去换出人质。你觉得对付我轻而易举,所以根本没有讨价还价,就这么应承下来。”

高白露已经彻底拆下了木板:“不错。你怎么说?”

“多半是你唯一的家人。”曲衡波停下旋转步摇的手。

高白露低声道:“午后姚擎月若见不到你……就是一条人命。”

“我的命便不是命吗,还是高大侠觉得我见了他以后,能够生还?”

“若我害了你,”高白露皱眉,“一命抵一命。”

“你自己听听你的话多么可笑。”曲衡波将步摇簪回发间,“我都死了,岂晓得你是否真的偿命,要你的命还有何用处?”

她站起身,拍去后背和裙上尘土:“前面带路。”

“姑娘,你……”高白露见她转变|态度,内心不安,对自己的抉择生出犹豫。

曲衡波自顾往前走:“我听说你刚成家,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可你当真不怕?”高白露紧随其后,“我,我真是一时气急,才会应承他。那小子自己犯错,姚贼杀他……是教训,他该然!”

“这笔账是我跟姚擎月的冤孽,没有让旁人来替我清算的道理。高大侠,你家那小子的账,我奉|劝一句,虽说你我二人实在不算熟悉,为你自己也为你夫人好,让他自己清算。”

高白露苦笑:“那他必死无疑。我给你赔命过后,至泉下亦不知该对父母作何种说辞。”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曲衡波耸肩,不予置评。他此时牵挂性命危急的家人,心绪起伏难得安宁,讲出什么话来都不足为奇。哪怕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也是因情急所出。他尽管有实力,却并未为难,反倒对自己动了恻隐之心,这教曲衡波心存感激。

参加过三届“江山一品”,高白露熟知会场布局,他领着曲衡波避开午间休憩过后的人群,走一条沿阴|沟的小道。他们绕过鉴园、深园、至园和得园四处居所,来到分布炊房、柴房和茶水房的后园。

杂役们比与会者更早结束午间休憩,后园弥散着一股火|热的忙乱气息,他们将茶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搬运。在此还滚|烫的水,送至擂台前四方席位,正好降到适宜饮用的温度。

“姑娘稍待。”高白露弯腰,抬起一只脚,想把卡在鞋底的石子拔|出来。

曲衡波停下等他,闲看来往的忙碌人群。有两人路过他们身侧,且走且说话,嗓门奇大。

“你去点一杯睦州鸠坑茶,这是华山派要的。怎么嘱咐的,要你特别留意,又怠慢了!”

“说了遍寻不到,换一杯更好的去替不成?”

“那位蒋娘子说了,今日只吃鸠坑毛尖。你再去翻翻,别惹晦气!”

一人说着走远,另一人则往茶水房回转,口|中不住抱怨。

高白露鞋底的石子早就拔了出来,他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只因曲衡波在这二人说话之间,突如其来地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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