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月师红璇(四)

往木匠作坊一路打听,曲衡波得知养济院新楼五月中旬便修缮妥当,但在陈设一事,路羚仙与当地官员起了龃龉:路羚仙要定做崭新家私,但放到账面,很是铺张;官员一作尽快启用、一作节省财资之想,遂安排人将旧处家私搬来。

算准乔迁的黄道吉日,两路人马在这二层小楼外“狭路相逢”,最终楼内堆满桌椅柜榻,莫说住人,多一只脚都放不进去。

今日休沐,曲衡波打探到路羚仙一早就请人上茶楼闲坐,大有功成行满的气势。至晌午,二人在街边用饭,终于给她找到。于是曲衡波一路盯梢,片刻未敢走神,从午后跟到黄昏,路羚仙将那人送回府邸,自己则来到养济院新楼,着人把旧家私一应抬到后院,择日售卖。

至于她为何攀楼……

“掌门,这位娘子自称知晓河上命案底细。”路羚仙的手下将曲衡波领到二楼一个小隔间外。

“请她稍待。”浑厚男声传出,“你方才是在楼外巡视,还是楼内值守?”

手下略有犹疑:“掌门交代每一刻要到楼外巡视一次,小人莫敢怠慢。”他当然是在撒谎,否则早已将曲衡波拿下。

“戌正有人来接替你,”路羚仙道,“明日点卯不必来了。”隔间里有椅子挪动的声响,一人走了三步,推开门,“不是说你家女人刚养了双生子?先在家歇半年。”

手下额头渗出薄汗,衣襟也打湿了去:“领、领命。”无广告网am~w~w.

“娘子,请。”路羚仙躬身,却不是因对曲衡波行礼——此人臂展夸张,即便是负刀在背也能顺利拔|出。相应地,他的小|腿、股骨、脖颈,都非一般地修长。站在这种小室的门旁委屈万分。

曲衡波一抱拳,随他入内。不等路羚仙招呼她落座,抢先道:“贸然来访,小女子先与路掌门赔个不是。掌门本就事务繁忙,又值大会之际,责在东道,小女子无甚身份,自知百请不得一见。少不得……作了些手段。”

“你窥听小半日,就为说这些?既知我事务繁忙,还不捡要紧的说来!”路羚仙一掌拍在桌上,再指一张胡床,“坐吧。”

曲衡波先将那日在船上的大小事宜都告诉路羚仙,白衣秀士和男装女子之事也一并说了:“我因当时心生顾忌,没能及时警醒华山派弟子,酿成大错。”

“这不怪你。”路羚仙捻须,若有所思,“他们敢冲华山派的太岁,连我都未曾料到。”

听到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曲衡波方敢细细打量:自从在唐白苹婚筵上见他起算,已有五年,路羚仙无甚变化,大而扁的鼻头依旧格外抢眼。

“若无他事,你且退下。”路羚仙丢给曲衡波一枚木牌,“明日以此物为凭,到无俦门领赏。”

曲衡波正不知怎样代梅逐青开口,身后忽有人道:“路叔,能否允我与这位娘子一谈?”

猛地回头,曲衡波身后竹帘拂动,一位妇人款款走出。仔细看去,眉眼同那男装少女有七八分肖似:“妾正是娘子所遇娘子的亲姐,忽闻噩耗,来此收埋。”

“节哀。”曲衡波见她弱柳临风,几乎站不稳,忙起身扶她坐好。

路羚仙轻叹一口气,默然出去。

“她是我在世唯一的亲人,我……”女子说到此处,心碎不已,哭泣起来,“我打十岁许人后便离家。我不得归宁,父亲亦不能来探望,只有她来。同为妇人,娘子当知这与人作妻作媳的事,是半点不由人的,好坏仅凭天意。我纵有苦难言,是为全一片孝心,圆父亲之愿。小妹能寻得良配,不至成日哀怨,便是我唯一的指望……

“我若知晓她会遭此横祸,当时便是舍了这条贱命,也不能许她乱走!”

“这等事,莫说你想不到,我都没有想到。”曲衡波蹲在女子身侧,劝道,“唯今只有尽快拿那伙狂徒归案,方能一慰蒙难之人!”

“多谢娘子,肯听我哭这一场。我已是人妇,到此虽说唤路掌门一声‘叔叔’,却不能失了礼数。”

“这有什么的。”曲衡波见她实在可怜,心绪起伏,“我也有个妹妹,除了她,我于这世上再无旁的牵挂。”

“娘子为见路叔历经许多波折,想必不仅是为河上凶案而来。你若有求于他,又不便开口,妾愿代为转达。”

“这……我想请路掌门去见一个人。他叫梅逐青。”

“此人是何身份?”

曲衡波挠头:“他当是江湖说客一类吧,此前在郁家庄营生。”

“求见说和,确实愈快愈好。娘子稍待。”

曲衡波搀扶妇人来到门口,妇人示意曲衡波退回坐好,静候消息。曲衡波屏息坐回胡床上,犹疑着是否要将楚州之事和盘托出,但这妇人眼下显然是悲恸过度,或许经不起打击。

片刻后,路羚仙在门外道:“娘子随我送侄女到住处,一同回无俦门。”这是应允了的意思,曲衡波宽了心,连声应“好”。

扬州城近来的正经逆旅,说其客满尚嫌不及,寻常中间改成大通铺,小间的宿资则水涨船高。连除纤纤阁、弱柳栏外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场子,也是接连包出几个月去,连流莺在渡头的小船上都睡满了人。

与外来散客不同,商人们聚集在会所,门派弟子或是住本门派在扬州的房产,或是接受本地门派招待,譬如华山派原定要去的“鉴阁”。恒山派在扬州有一座园子,平日一大半闲置,四月时派人收拾出来以供大会期间使用。

他们给王府侍女安排了一处靠墙的房间,隔壁住着恒山派杂役的女眷。

侍女正哄婴孩入睡,口中喃喃哼道:“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她的歌声轻灵柔美,从门缝悠悠传到院中。梅逐青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拄竹杖前行,偶闻这支摇篮曲,于门前停住脚步。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树叶沙沙作响,在银白的空中漾开深藏于夜的绿意。母亲的歌唱给孩子,她那为人夸大的“本性”之下,道出便会令人厌憎的心绪,深藏于谣辞纯美的祈愿。

梅逐青失笑:可能每个有幸长于母亲怀抱的孩童,都听过这支歌谣。

屋内歌声隐去,侍女道:“可是梅郎君?”

梅逐青答:“我将食盒放在门口,这就走了。”

“多谢郎君,来日我与祥郎二人结草衔环以报。”侍女带着哭腔答谢。

“此乃曲娘子安排。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子不必如此。”

侍女拭去并不存在的眼泪:“郎君慢行。”

梅逐青半是散步地往来时街口走去,入夜后的扬州街市通亮如白昼,人声鼎沸、舞乐喧嚣,行色匆匆之人尚且有一刹那沉溺其中,遑论安然自若的梅郎君?有许多新鲜物什,尤其是忌讳着巡城武卫的东西,往往藉此机会在灯影幽暗处摆出,有心人方能寻得。他就五步一顿、十步一停,窥看入夜的淮左名都。

无俦门的短巷内布置得别有风情:明灯缀于藤绳,每三步一盏,其上有李寄斩蛇图、穆王见西王母图、淳于棼南柯一梦图……走到巷口,也就是无俦门的门口,是最末一盏。曲衡波只道其上图画人美景好,认不出是何种典故,便向路羚仙请教。

“这个画的是‘鈫剑女夜盗王子除’*。”路羚仙道。

曲衡波知晓了此画有名堂,好奇道:“有什么说法?”

“这是个……”路羚仙停顿,轻叹一声方说,“忘恩负义的故事。”

转身细看,花树婆娑,高大却已显沧桑的男子双眉外展,露出一瞬忧伤神情。曲衡波故作徘徊,又将视线挪回了灯上所绘的紫衣女子,她披头散发,一手持兵刃,一手牵着个峨冠博带的男子。两人身后有怒目圆瞪,穷凶极恶的追兵十数人。

“紫色尊贵,这女子莫不是出身皇族?可若出身高贵,何故如同囚犯,披头散发,还手持利刃?”她皱起眉头,想象女子可能隐藏的苦衷,或绘图者留下的秘密,在脑海内不停索求,最终确认不曾听过类似的故事。

“娘子知道瓜州曹氏怎样发迹*?”

“曹家发迹……少说有三代人了,那是许久之前的事。”

三代之前,天下大乱,祸延百年。众多门阀就此销声匿迹,同样,是新生的世家踏于骸骨之上,成就本朝。曲衡波生于其末,万幸免过一生遭受离乱之苦,对于更早的掌故只有道听途说。

“昔有公子曹从中原流落至西域,娶沙州索氏无瑕,落地生根。此番,索氏曹氏派了两名女眷与会,一为索月师,一为曹红璇,都是公子曹和无瑕夫人的后人。”

曲衡波问:“这同鈫剑女和王子除有甚关联?”

“鈫剑女是公子曹女弟,而王子除……”路羚仙撇嘴,“我记不清了。”

梅逐青从街角绕出,正与曲衡波面对面:“二位在聊希夷君?《老|子》有言,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老|子河上公注》释为,”路羚仙接到,“无色曰夷,无声曰希。是‘虚寂玄妙’的意思。”

曲衡波看看梅逐青,望望路羚仙:“打甚机锋,你们认识?”

“寒英,久见了。”路羚仙让梅逐青入内,眼看要请曲衡波。自知大功告成,曲衡波忙推拒:“我乃闲人,帮他跑腿罢了。实不敢为掌门座上宾。”

路羚仙笑道:“娘子莫误会。鄙处尚有张整洁床铺,此时天色已晚,不如宿下。还是说,娘子另有去处?”

纵使城内再繁华,入夜之后城门落闩,非有令禁止开启。曲衡波回不到华山船上,又身无分文,不愿动八娘的五贯钱,路掌门实为雪中送炭。总好过开口向梅逐青借钱,到时又不知要怎样纠缠了。曲衡波略加思索:“那小女子便不却掌门盛情了。”

她正欲请教去处,立在前方的梅逐青忽然回头,在路羚仙耳畔低语两句。

路羚仙道:“当真?”

梅逐青双手交叠,搭在竹杖顶端:“千真万确。”

“这位娘子,”路羚仙整|肃神情,郑重道,“还请与我等一谈。此事非同小可。”

曲衡波僵立在原地,远处有烟花炸裂声响,彩色火光明灭。观者无不欢呼,声浪一层一层涌来,她只觉头晕目眩,耳鸣阵阵,宁可从不曾应允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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