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月师红璇(三)

蒋贞本名“蒋贞琼”,拜入华山之后她的师父对此名异常不满,亲自给蒋父写信,与他商议为徒儿改名事宜。两相争执不下,最终二老各让一步,取掉“琼”字。

她觉得此事可笑,“真穷”或者“真富”,无非虚名。她一个女儿家,华山派肯收她习武已是格外开恩,怎敢妄想留名?将来嫁人,她是“某蒋氏”,倘使不嫁,那是蒋大|爷家的老姑娘。至于她姓甚名谁,有谁在意?

蒋父择此“贞”字与她为名,本是取古人“葬死者,养生者,死人复生不悔,生人不愧,贞也”*之意,故她的小字应着“苌弘化碧,热血成涛*”的典。她二八之时心内犹存傲气,逢人有不懂她名字用典的,要解说一番。后来年岁渐长,人们想她当谈婚论嫁,再作志气之语恐惹来非议,每每不许她再提。

天长日久,她便缄默停言。加之恩师故去,师兄自顾不暇,在派中多遇打|压,施展困难,她消磨了早年愿景,只是浑浑噩噩,度过一日便算一日。若非外出遭难,又偶遇曲衡波相助,她或许就此昏昏沉沉泯然众人,也未可知。

“蒋娘子,人到了。”

“哦。”

张晰轻声将蒋贞从神游中唤回,他坐姿端正,目不苟视。因卢岇执意返回弱柳栏消遣,蒋贞便请他来作陪撑场面。说是来客身份特异,只有一人招待恐怕怠慢,再难成事。张晰考量,左右自己是在扬州城内外东游西逛,与华山派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多多益善。

尽管如此,他内心犹似一处雪洞,放眼四壁徒然,苍白冷清。此行,他的动机模糊,自己强行找的说辞模棱两可:华山派确为大派,但又怎样,他指望这起人情能置换什么,置换来之后,能作什么?他仅仅是住在鸣蜩谷,何显活着时如此,何显身故后亦如是。山石居的弟子顶着“叛逆之徒”的名头遭到驱逐,偌大的居所只余他和几个每日碰三面的年老仆从。

无罚无赏,无升无降。正如这场剑锋染血的倾轧与他无关,陈怨新仇与他无关,走了的何霁死了的章夏与他无关……住在嘉毅郡王府上时便是如此,如今依旧如此。

他做的大事小情激不起半分涟漪,喜怒哀乐同样散似碎纸。人来,人走,如是而已。他经历的事,绝大多数与他无关。

“哈哈!我就说这妮子到处起祸事,片刻也不能离了我的眼。”

爽朗高调的女声把张晰惊醒,他一壁埋怨蒋贞任他神游天外,一壁思量她大抵同样心神不定,顾此失彼。他忙附和,对面前两位娘子草草施以抱拳礼,引来年轻娘子询问。

“这位郎君许是刚有事拖累了?碧姐姐未及先容。”

蒋贞似梦初觉:“这位是潞州鸣蜩谷的张昙生。张兄弟,这二位是沙州索八娘,瓜州曹氏二十二娘。”

“在下见过八娘、二十二娘。”

曹二十二娘忽地笑出声:“张兄弟,‘八娘’你可叫错了,岔了辈份。要知‘索八娘’乃是我这位好姨妈|的诨号,她未出阁时,于家中并不行八。是河西有豪族八家,大小商队排得上号的有十八支,故而这‘八’字在我们河西是赞颂人的称呼,讨一个富贵威武的彩头。晚生小辈见了,要称‘八姨’‘八姑’才是妥当。”

“后|进识短,还请八姨宽恕。”张晰遭人一番调侃,慌忙告罪。

“不妨事,张小郎君莫被妮子的嘴诓了。咱们打边荒之地来,见了中原江南风物,心里欢喜,又遇到如二位般的精彩人物,嘴就瓢,太过得意了些。仍是说正事。”

“是。”三名晚辈齐声应答。

索八娘清清嗓子,抿下一口茶:“蒋娘子是剔透人儿,早早递过名帖来,趁着盛事未举的当儿,我拨空见你。”

“晚辈多谢八姨拔冗。兹事体大,长碧身负师门之命,日夜惊惶,唯恐纵了那恶徒。”

既知索、曹二人从河西前来,张晰猜测此次会面当是与姚擎月相关,出行前他曾向大先生提起,大先生只吩咐他低调与会,旁的事一概不许过问经心。

索八娘从袖筒掏出一沓纸,拇指在舌尖沾湿,一页一页翻动:“此番前来,我们娘儿俩下榻会馆,其间听闻的风言风语,不说有九成与衡山故旧相关,也有半数了。这两宗之间若无干系……禹掌门亲到,岂会容许那档子事给众闲人说嘴?”

衡山掌门禹零濛与故去的嘉毅公主并作当世两名女杰,张晰从来钦佩,此时觉得索八娘胸襟开阔,受人景仰,也当得起此名号。

妇人的手指停在一页:“有了。”她把其余纸张递给曹二十二娘,“就是此人,无俦门掌门路羚仙,曾是衡山派弟子,禹掌门的师弟。”

“此种消息,你竟打探不到?”张晰低声问蒋贞。

“自然是撞到难处,衡山派的名录查无此人。”

“那如何可信?”

“你有别的门路?”

张晰默然,同是不得重用,蒋贞尚能请出索八娘一见,自己在谁跟前说得上话?

随后所谈,具是些选婿、嫁娶的内闱之事。张晰是男子,与她们三人非亲非故,自觉告退,到外间合目养神一阵。三人又聊了五刻,其间索八娘打发手下两名少年外出买了饭食回来,有他的一份。他吃罢,假寐调息。直到黄昏日沉,他已睡去,有人将他叫醒,说八娘一行人已到庭院,准备离开。

曹二十二娘缠着蒋贞,央告她陪自己夜游扬州,晚间再随她回河西会馆居住,秉烛长谈。

蒋贞笑道:“娘子是姑娘家心性。入了夜的城哪是好人家闺女能乱转的,当心撞到脏东西。”

二十二娘星眸绽芒,索八娘转瞬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从蒋贞身侧拉开:“红璇,蒋娘子才下船,你且让她歇息歇息。”

“那么,”曹红璇转向张晰,“张兄弟总不会才下船吧?”

“这不妥。”张晰推辞。

“这般你们看是否妥当?”曹红璇不依不饶,“我欣赏二位,诚心结交。碧姐姐觉着姑娘家夜里乱逛不好,张郎君碍着男女大防,不便与我独处。那么,二位今晚做回神荼郁垒,护上一次花?”

少女望着蒋贞展眉一笑,水汽捧起小池里芙蕖的芳香升上高天,凝作一团香云,软软|绵绵,忽地下坠,砸得蒋贞忘了今夕是何年。早几年她爱玩儿,扒着太湖石浑混下水里,摘师父养的花朵,脸埋进去才能嗅到丝若有似无的气味。

今日这花是怎地,难道扬州的芙蕖竟比云台峰的味浓?

她偷瞄张晰一眼,见这小子全然忘却礼法,魂灵出窍了般盯着人家姑娘的后脑勺看。

“你们就莫推托了。我是知道她的,”索八娘开口化解了这僵局,“此时你们不应,她能闹你们一晚上!咱们谁都别睡。”

“也好,稍微逛逛。用过晚膳便送二十二娘往会馆。”蒋贞应下。张晰躬身抱拳,也作应允之意。

曹红璇蹦跳拍手道:“总算能痛快玩儿一回了!”

三人一路往烛照楼去,一路赏玩。曹红璇天真可爱,蒋、张当她似妹妹看待,沉闷心事都暂得纾解。途径一处两层小楼时,曹红璇定要拉着蒋贞去街对面买胭脂水粉。张晰不便跟去,随她们过了街,就在门前等待。

天色沉暗,灯烛初上,正是影影绰绰瞧不分明的时刻。若非张晰目力尚可,对面小楼二层侧边挂着的人影,恐怕给他当作走迷路的夜枭。他往前几步,瞪大双眼细心查看,终于看清那人面目:是曲衡波。

他又倒退两步,想认清此处是什么所在,可没等找到匾额,就听到轻轻“扑簌簌”一声。再抬头,挂着的人已不见踪影。

“你在那上面作甚?”张晰对假作无事发生,头顶却挂着野草叶片的曲衡波道。

曲衡波喘道:“我摘月亮。”

张晰想到在鸣蜩谷偶遇那晚,她也似这般鬼鬼祟祟,摸进谷里。此人做的事,大体可说是好事,却不知为何总似在作梁上君子,无法光明磊落。

“这是什么所在?”张晰又问。

曲衡波拂掉头顶叶片,理理衣衫:“养济院新楼,无俦门掌门出资助修。”

“原来如此。”张晰道,“蒋娘子在那铺子,你打声招呼再走?”

“不,我有要紧事。”说罢,曲衡波匆匆去敲大门,与里面的管事说两句话,进门去了。她离开无俦门后穿过喧闹街市,在纤纤阁与弱柳栏的后巷寻人打听,因把银钱都交予梅逐青,帮人做事也打不通关系,于是换了般脑筋。

往常要打听消息,是只管往热闹地界,如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乃至风月场所去。然而愈是火热的地方,好比扬州城以往来交通闻名,价码堆得愈发高,在别处扛几袋物什、跑几趟腿,或吃一盏茶、饮一桌酒便能了的事,到扬州更为苛责。

她在漂胭脂头油的水沟畔望见对过不近不远的几株野柳下,有老人掷骰子打马*耍。老人们并不赌钱,都是出门来消遣的。曲衡波骰子掷的巧,会许多伎俩,叫什么采就来什么采,哄得他们心花怒放。

有一老者道:“妹妹博戏这样拿得出手,一看就是惯在外打混的。”

曲衡波面上装作受用,满脸堆笑,心内冷道:没成想在姚贼手下修习的本事,这辈子还能有正经用处。

她道:“要养活人,光凭点儿苍蝇脚的本事可不足够。”说罢,沉沉叹气。

“看姑娘身段,倒似舞刀弄剑的,没去门里派里寻个差事?”又一老者说。

“我家亲戚好容易帮我攀扯上,让今日拜到无俦门去,哪知道掌门不在。我正着急呢,不然也不来散心。”

提及无俦门掌门,众老者瞬刹都多添三分精神。

“路家老爷子可显耀啦!”

“子孙蹉跎到鬓白,赚得财帛与声名。一辈子也别无所求了。”

曲衡波道:“听列位老前辈所言,路掌门近来成了大事?”需知在寻常人家,江湖打混是天大的不孝。在外给人做力巴,尚且多半条命回家奉养父母、供养妻子。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赚来金山银山,也花不踏实。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呵呵,路家的老父亲可没少到处说。他儿搭上官|府,出资助修养济院,又在筹措安济坊。今后咱们哪怕不念天恩深,都不能忘他泽深厚啊!”

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在里头,曲衡波打岔道:“如此说来,他该在监工?”

“并不!养济院的东西出了错漏,他近日各处奔走,恐难找!”

曲衡波安下心来,即如此,旁人想找他也难。她手握骰子,随手摆一个“小浮图”的采出来,才向诸位老者道谢作别。

最先与曲衡波搭话的老者扫一眼骰子花色,拈须道:“怎生走了走了,掷出个罚采?诶,这不祥吧!”

他的老兄弟不耐道:“去去去,老匹夫!什么不祥,你家豢养的鸽子断了翅,那才叫不‘翔’,接着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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