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鼠王(四)

“师|兄,你就莫要去了吧。”

同住的师|弟把张望薇翻箱倒柜找出的防具揽到一处,伺机尽数塞到床底。张望薇不斥责他,沉默着钻到床下,待出来时,一身皮甲已穿戴整齐。他从师|弟手里抢过头巾,紧紧绑于额前:“你最好也一起来。”

师|弟摊着空空如也的手,皱眉道:“去了万一要动真格,我可没有师|兄你这一身好皮甲。”张望薇看他一眼,动手去解|开皮甲:“借给你穿,你去吗?”他们这个年纪的弟|子,大多数受过最重的伤是骨折,剑锋少有见血的机会,运气好的至多去庖厨帮忙杀鸡宰羊。

那些在师父师|兄口|中赌上生死的搏杀,令人血脉贲张,同样令人毛骨森竦。

“不,师|兄慢行。”师|弟放弃了劝告,从案上捧起一卷书来读。等到了年纪,出谷去谋个什么营生不好?师|弟用余光去看师|兄,见他双目炯炯,将剑拔|出鞘又收回,吐息乱|了,可很快被调整如常。他不是带了一柄剑,师|弟的目光在字行间移动,他就是一柄剑。

渴望饮血的剑。

自三岁入谷,张望薇就跟随童朴琪学艺。那时的鸣蜩谷人丁寥落,据传,是一场内部派系血斗的后果。许多青壮年的弟|子身死,幸存的也有相当一些离开。童朴琪像畏惧着什么似的,从不给张望薇实战,哪怕是出谷长些见识的机会,只留他在身边伺候。

种花,喂鸟,偷学武功。这三件事情周而复始,成为了张望薇短暂生涯的设色。谷内旁的弟|子闲来总会|议论,说张望薇哪里是童先生的弟|子,分明是他用来养老的儿。后来,颜曾的故去给他这幅单调的图画蒙上了一层霭霭之色。

他不爱念书,像师|弟那样静|坐在桌边苦读一晚,于他而言是天方夜谭。至于成|人之后离谷自立门户,他更是不愿。既然都是寄人篱下,他宁可寄在一处自己更为熟悉的所在。在鸣蜩谷幽寂的夜晚,阖目凝神于呼啸山林间的猛兽,他偶尔会幻想那是真正的虎,只要他在谷中一日,他便是有资格与猛虎争雄的人。

张望薇爱极了这亿万斯年都未曾褪色的谜题。他是鼓动着的单薄蝉翼,倏忽生,倏忽死。他之命数所系,并非是沉甸甸,散发温暖与馨甜的物件。唯有那蝉翼,脆弱,通透的蝉翼而已。

纵令眼前所见之色具是惨淡,于他而言,也是超异的色彩。

天际悬星,已接到了地面的野火。

张望薇站立在疏落的人群之中,他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寒风冻结了血的腥气,一柄柄长剑、短剑,或竖在主人的手臂一侧,或架于身前。

暗淡的光泽在火光下剥落了,每一柄剑的锋刃上都系着一个人的一生,下一个瞬间,他们或许就会将剑锋对准昔日一同挨过戒尺的同窗。他对自己脉搏跳动的烈度感到困惑,可他沉溺于这种困惑,他的双眼与所有人的双眼一样,聚焦在何显与童朴琪身上。光是看着他们二人对峙,张望薇就已知晓,他没有白走这一遭。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祸起萧墙,煮豆燃萁,尺布斗粟,自相戕贼……

不学无术如他,想找到一些词来描摹当前的场景也易如反掌。可惜没有一个词能够道尽何、童二人的交锋。他们彼此注视着,间或挪动脚步,协调着执剑的姿|势与步伐,在十数个人围成的战圈内,只有他二人的吐息格外明显。

其余人都屏住了呼吸,几欲将自己憋死,也不肯轻放过任何细节。目击这般的比斗对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而言,今生只得一回。

何显与童朴琪仍在互相试探,他们的动作简洁,使战局的前奏显得无比漫长。不仅是围观的众|弟|子,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有一种预感,余生要在这次争锋中流淌至干涸。愈觉得不耐就愈要按捺,为了那一击可得的破绽,任何折磨人心智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他们的默契在此种境况中,奏出了诡异的谐乐。

有一颗星子闪动了三次。

在童朴琪跃步向前的同时,何显扬起了手中的剑。童朴琪旋身上步,一剑利落地刺向何显右胸。仅有几人看清了在剑锋相交的一晃,童朴琪手腕处细微的动作。他打偏了何显的进路,使对手整个人有一瞬的失衡,足以令他不及去回防自己的右腹。

何显倒下了,大先生姗姗来迟。

曲衡波跟在簇拥着大先生的众人身后,她的初衷是来探望一下张晰。本以为到来时局面当已收拾住了,没成想愈演愈烈。鹿沛疏与章夏还未见到,她不想引火烧身,连前方在说甚都没有在意。

她思索着鹿沛疏与章夏为何不在,不在此处会在何处?想着想着,她发觉了一个更严峻的疑问。怎地过了这么久,恒山派连风吹草动都没有?自那晚从茶轩脱身之后,她就再未见过恒山派的人。他们带走了宗雅畅与水自鸣,即便掘地三尺,也该把崔家的郎君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金良戈的圈套当真如此精妙,能令恒山派无功而返?

“再等等。”

铃铛眼汉子的话在她脑海响起。

刀|客们等待的是她人头花红水涨船高,他们要等到付出与回报达到最精妙平衡的时刻。鸣蜩谷里某些人所等待的,似乎就是梁倩甫的到来,以及何显的疯狂。那么恒山派,会不会也在等待什么?

曲衡波绕了个圈,避开大先生等人转到童朴琪身后。她能看到老者苍白杂乱的鬓发,可他是悲是怒,嘴角是朝上还是往下,就看不到了。再观四周变化,零散的弟|子们如急雨中的流水,往他们的低处——他们所选的追随者那方汇集。身处在刀光的丛棘,袖手旁观者未免扎眼,曲衡波往墙边的暗处凑去,打消了探望张晰的念头。 m..coma

门前空阔,此间杀气腾腾,她若翻|墙入内同样凶险。正在犹疑之际,一枚纸团砸中了她的额头。曲衡波忙向纸团飞来的方位张望,见到一只手缩入门内。

手指细弱,手掌窄|窄,指头上缠着些细布,或许是个常做针线活,鲜少做粗活的妇|人。用脚尖探回纸团,曲衡波捡起后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山石斋。藏身于山坡林中,她才敢举起字条对着月光去读。

纸面上散落着一些大小、位置都不规则的小点,曲衡波贴近闻闻,认为是血迹。字写的歪歪斜斜,毫无章法,大概写字者便是那个丢字条给自己的人。

“距离大雪还有些时日,鹿娘子跑去方家作甚。是鸣蜩谷已经待不得了吗?”把字条收入里衣,曲衡波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鹿沛疏的小屋。她在槐树林内躲藏了好一阵,确定附近没有埋伏,屋中也仅有一人,才敢进入院中。

为防万一,她用刀在窗边挑开一条细缝,在窗棂上敲打几下。屋内的人低声道:“从山石斋来?”说话人声音发哑,他用双手推开窗子,按住曲衡波的刀鞘,“不要动,就这样。”

“我在山石斋捡到一个纸条,说你在这里。秋弟呢,他,他不陪你吗?”

章夏道:“诸路转运司置提点刑狱司,掌本路郡县庶狱。今天下甫定,各处冤|狱累案不清,长官何以在焦头烂额之际分神到此,验一具根本已看不出死因的尸身?”

“那位梁公恐怕不是单为颜先生而来。”曲衡波伸出指头做起算数,“先捡要紧的:刘亚奴,三个武卫,大通利的伙计,”她换了一只手,“还有一个被扒光了的贼偷。他可能不大想管的,颜先生和崔庭雪。”

还有一个官|府绝对不会管的,在逆旅被射杀身亡的韩福有。

“余家书肆的两个人算吗?”曲衡波自言自语着,她想到那个古怪的女子,她可是和金良戈混在一处的,最终决定也算进去,“这都几个了,十条,十条人命。至今似乎都没有说法,他不都要管一管吗?”

“你错了。”章夏松开了还撑着窗的那只手,窗扇砸中刀鞘,震的曲衡波手腕一抖。

“哪里错了,你倒是说明白。”大门紧锁着,曲衡波故意重重踏步,甚至用刀柄去砸了门,弄出了极大的声响,可是章夏的身影自始至终没有挪动,她只好回到窗边。

“你我不是推官,管不到死者的事情。”

“那你为甚还要拽着颜先生的事情不放手?我是说,我知晓他对你而言非比寻常,如果换了我,也定要查清|真|相才能罢手。可是搞成这个样子,真的是颜先生乐见的吗?”

“曲娘子,你想过为何我在此处,而宋玉成惶惶如丧家之犬吗?”

曲衡波叹气:“闹掰了,这有甚可说的。”

“他想的是死人。而我想的,是活人。”

屋外很久都没再有任何声响。

章夏道:“不必苦思冥想。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害宋玉成和鹿顺如,但他二人所求与我所求相去甚远,我仅仅是作出取舍而已。如你所见,其实谷中的每个人都在取舍。你看到了那张字条,来到此处与我会面,你也已经选择了。”

“我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只好管管我能想明白的事。鸣蜩谷在做甚打算,又分成了几派,童老头是不是杀了何老头……我都不是特别在意。”

“那你在意何事?让你在此处停留许久,没有直接去方家找鹿顺如的缘由是什么?”

“娄望葭,”曲衡波清清嗓子,“我没有找到他。此前帮你开盒子,你答应付给我的报酬五十两,一分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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